風物

陳丹燕:都柏林-尤利西斯地理閱讀記

就這樣,我開始去愛爾蘭,四次都帶着三卷本的《尤利西斯》。這是對《尤利西斯》漫步式的閱讀,似乎這樣艱深博大的書,配這樣的旅行剛剛好。和布魯姆與斯蒂芬一起漫遊⋯⋯

特約撰稿人 陳丹燕 發自上海

刊登於 2015-10-17

圖:新宮前
圖:新宮前

我在2013年初夏的愛爾蘭,此刻正是大西洋盡頭的島嶼最綠之時。

而我要讓時間後退十年,來到2005年6月的貝爾法斯特長途汽車站。長途汽車站裏有條灰綠色的月台,地面倒映着燈光,好像林中秘密的水窪。沒車停泊,都開走了。

老派的鑄鐵月台指示牌,白瓷底子上燒了狹長的黑字:都柏林。

這個地名印入眼睛,好像一顆石子投入水塘,我的心過了好一會才咕咚響了一下,落得好深。

然後1994年奶黃色的蕭乾文潔若版封面浮上來:《尤利西斯》。

故事在我記憶中平鋪開來,好像一道在泥地上溢出的水。那裏面有早晨離開家,迎着喬治教堂處的陽光,去肉店買羊腰子的布魯姆先生。也有伯頓飯店裏好像豬在泥沼裏打滾那樣吃相粗鄙,令布魯姆無法與之合污的人們,下巴上油呼呼的都柏林男人們。然後有了沙灘上一邊行進一邊墮入無盡意識漂移的醫學院學生斯蒂芬,我猜他長着寡長的臉,又細又長的小腿,沒有喬伊斯臉上那愛爾蘭人的圓鼻頭,我猜他長得好看些。

接着,一朵1904年6月16日的雲,在清晨斯蒂芬站着的炮塔平台上飄過,遮住天光,令大海有了種葡萄般的紫色。它也經過了布魯姆去買羊腰子的路上。他抬頭望見的喬治教堂尖頂上飄過,並遮住了升起的太陽。

後來,又有了深夜時,坦普酒吧裏那些穿梭在酒客和酒杯以及酒酣火熱的頭腦之間湍急的對話。

麗菲河畔的都柏林文學酒館。b攝:陳丹燕
麗菲河畔的都柏林文學酒館。

在故事裏的都柏林完全就是小說裏的故事發生地,對我來說。但在路過前往都柏林的月台的幾分鐘裏,我覺得自己正飄飄然地走過一部自己尚未讀完的二十世紀巨著。這個地名有着純粹的詩意。

《尤利西斯》。

布魯姆的漫遊。

都柏林。

故事在我記憶中平鋪開來,好像一道在泥地上溢出的水。那裏面有早晨離開家,迎着喬治教堂處的陽光,去肉店買羊腰子的布魯姆先生。

在聖彼得堡的火車站和涅瓦大街上,1993年,鞋底的俄羅斯初雪一直吱嘎作響,我曾直接走進過《安娜·卡列尼娜》。那是周揚從英文版轉譯過來的版本,還不是後來草嬰直接從俄文譯過來的。對閱讀餓得要命的整個少年時代,從不考究版本。那也是對人生好奇得要命的少年時代呀。1993年初冬,走在聖彼得堡火車站的月台上,看骯臟的積雪堆在枕木四周,安娜的確正在附近徘徊,穿着黑大衣。整個1993年冬天的月台上充滿內在的緊張,因為我知道將要發生悲劇,在小說裏已經知道了。

我耳朵嗡嗡地響。

經過那樣的聖彼得堡冬天,我知道自己走進書裏的感受──渾身輕得好像只剩下腦子,腦子好像是個嗡嗡作響的雷達,自己能看見自己的身體正走在現實的街道上,而分離出身體的另一個自己,無形的感知的自己則走在文字搭起來的街道上,走在文字描繪過的故事發生的地方。這種感受就好像看電影時突然伸手到放映間射出的光束裏,手被光打得五顏六色,但光影裏那個看上去具像的世界,我的手什麼都沒碰到。

文字組成的世界要有對文字有足夠的領悟力才能真的進入,可是到了地理上的故事發生地,可觸及的世界與可感知的世界會有種奇異的方式融合。對讀者來說是至高的心靈體驗。自己的身心以及回憶,與感官交融在一起。我不知道對這樣身心俱在,身心貫通的地理閱讀別人會如何想,在我來說,那樣的恍惚實在是最難忘的閱讀經歷,好象饕餮總歸有一天要吃到漢滿全席。

經過那樣的聖彼得堡冬天,我知道自己走進書裏的感受──渾身輕得好像只剩下腦子,腦子好像是個嗡嗡作響的雷達……

我從五歲識字時即開始閱讀,1993年的聖彼得堡火車站的月台是我的新天地。

2005年,經過前往都柏林的月台,我走進前往倫敦德里的月台。從貝爾法斯特出發的長途汽車要帶我去倫敦德里。車票找不到了,不過還是上了車。紅座墊的長途汽車穿過一些極其美麗的峽谷,濕漉漉的古老小村子,那是小矮人和人魚故事的發源地,然後,又掠過了無頭騎士故事裏的山崗與密林。但我知道我得掉頭往南去,去都柏林。我得到那裏去,跟着書裏的漫遊路線,在都柏林走上好幾個18小時,路過好幾次喬伊斯與諾拉相遇的叫芬的旅館所在地。我得這樣讀完《尤利西斯》。

我是個外國文學課的好學生,課上老師指定的長長書目,只有這本我一直沒完成。《尤利西斯》這樣語言多元,用典廣泛的文字高峰,我已有的語言功力顯然不夠用,我想這就是自己多次試圖讀它,但到底是讀不下去的重要原因。這是一部有語言與知識傲慢的書,就是因為它傲慢,所以它一直刺激我閱讀的慾望,從我第一次讀它的九十年代,直到泰晤士河上的新千禧橋都變舊了也沒停歇,這可謂是我生命中良久不絕的慾望了,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我到底不肯合上這本書。

我得幫自己個忙,滿足心裏的這個願望。

在都柏林老城街道上的黃銅標識:布魯姆日的《尤利西斯》漫遊路線。攝:陳丹燕
在都柏林老城街道上的黃銅標識:布魯姆日的《尤利西斯》漫遊路線。

就這樣,此後我開始去愛爾蘭。四次都帶着三卷本的《尤利西斯》。這是對《尤利西斯》漫步式的閱讀,漫長寧靜,吃吃喝喝,尋尋覓覓,其間充滿果戈理式的抒情插筆。從2007年到2013年,心裏卻一直有着好像九月學期剛開始,那種一切慢慢來的豐足感。

從都柏林城裏的公爵街開始讀,要一杯熱可可喝,好像布魯姆在深夜款待斯蒂芬那樣。到海灣的圓堡,在圓堡裏潮濕的房間裏開始讀,圓堡靜悄悄的,能聽到炮塔平台上傳來什麼人的談話聲,以及藍底三個皇冠的古老旗幟在風中發出的獵獵聲。

這是一次身心並用的漫遊,心靈世界與外部世界渾然一體,衝破了身心所有的疆界。

然後從都柏林,到了恩尼斯城外的泥炭沼澤地。抬眼一望,能看到沼澤地裏搖曳的燈心草,淡黃色的細桿在陽光裏閃閃發光。加威士忌的愛爾蘭咖啡其實不好喝,又容易醉。醉醺醺的眼睛很快就睏了,所謂滿目迷離。寂靜的沼澤地裏能聽到燈心草在初夏強勁的風裏颯颯作響,心中懷疑喬伊斯是否真的認為這裏是凱爾特的心臟,不遠處的高威,就是《死者》裏唯一抒情過的幽暗大地。再到科克老城的英國市場,找到賣白色肉腸 DRISHEEN 傳統肉腸鋪子,喬伊斯式的食物。走出市場,旁邊就是喬伊斯和父親回老家賣家產時住的老皇后酒店,酒店的門面窄窄的,而且已經廢棄了。沿着雨中濕漉漉的街道和湍急的河流,往大學去,雨中經過一個炸雞鋪子,鋪子樓上就是喬伊斯祖父去世的房間。家道中落,怨怒敏感的少年,棄醫從文,令人想起紹興古城裏長大的魯迅。

這是我一生中一次漫長的閱讀,似乎這樣艱深博大的書,配這樣的旅行剛剛好。和布魯姆與斯蒂芬一起漫遊。像聖彼得堡時的自己那樣,躍入文字與故事構成的空間裏漫遊。

這是一次身心並用的漫遊,心靈世界與外部世界渾然一體,衝破了身心所有的疆界。

這就是閱讀。

陳丹燕,作家,曾出版《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等作品,新作《蓮生與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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