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他穿紅衣而來

穿紅衣的男生,在校園裏特別顯眼,招惹女生的側目。在暖春的一片綠意之中,他的步子很輕,很輕,因為瘦,也因為他有着簡便靈巧的靈魂的緣故吧。
圖:Wilson Tsang / 端傳媒
風物

[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變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與性感。

圖:Wilson Tsang / 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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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 是我們宿舍的一家之主,因為無論在行動上和精神上,他都關照着我們。

來自蘇北古縣城,家中清貧,獨子,有體貼人的天性。修長整潔的眉毛,紅潤的嘴唇,髮質柔軟,雖沒有留長,也總是貼着耳鬢垂下來,烏黑亮麗。

初見印象最深,是那件紅色棉底的外套。穿紅衣的男生,在校園裏特別顯眼,招惹女生的側目。在暖春的一片綠意之中,他的步子很輕,很輕,因為瘦,也因為他有着簡便靈巧的靈魂的緣故吧。

紅衣因為走得快而常飄起襬角,陽光在突兀矗立的幾幢簡單實用的宿舍樓之間閃閃忽忽。我們一組四人,輕快地奔向食堂,像一家人一樣吃飯,一日三餐都在一起。

他總是看不慣現有的一切,心底裏的、有確實理由的看不起,但仍維持着不衝撞的風度。這對從高考古戰場逃出生天、自視膽小怕事的我,簡直太吸引了。

他是男女情場上的老手,精神上卻是十足的虛無主義者。孤傲怪癖的尼采、叔本華,是他思想世界的太陽。

於是,由衷起了欣賞、愛慕。只是,這種愛慕,因着冷眼看他如何挑逗同學女生,舖展師姐師妹的曖昧關係,又如何哄騙老家的女友,還未上升到動物性的程度。

他是男女情場上的老手,精神上卻是十足的虛無主義者。孤傲怪癖的尼采、叔本華,是他思想世界的太陽。「存在即是合理」的黑格爾論調,他引為同道。這更增加了他頹廢的、神秘的美。

在課堂上,W 埋頭寫信,給女友,給師姐師妹,偶爾也給我。歪歪扭扭如蟲一般細密的字,整整齊齊的,一張又一張。一堂課下來,總能有厚厚的一疊。裝進信封,遞給我們。收到他長信的,無不感嘆歡欣。

信裏,都是隨想隨感也就罷了,但往往寫着寫着就談到了對某種感情的描摹,不動聲色卻又花天酒地。似乎在對你訴說,又似乎只是在做哲學的分析。這信並非寫給他自己的炫耀。

寫信之餘,他在課堂上做的其他事情,就是站起來挑戰老師的說法。奇怪的是,不僅沒被責備,還深得幾位老師的青睞。

再說這裏的老師,也真是像另一個世界的人,跟高中的時候剛好相反。在他們來說,教育,就是反教育,似乎要努力將此前的教育,反轉過來,清洗乾淨。至於給我們什麼,那是不大緊要的。

於是,第一堂上,代表系裏跟同學講話的老師,靜靜的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筆大大地寫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幾個字,鎮定地說:「這是一切學問的基礎,也應該是你們做人的目標。」

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高中窒息的學生時代所厭棄的那個世界,突然滑落下去,升起來的那個天地,卻開了一扇窗子。

窗外,穿紅衣的 W 正等着我下課後,一起去校門旁的大草坪坐坐。

十年後的夏天,同學聚會重返校區,這塊大草坪,已經變成了大大的荷花池,豎滿了荷葉,荷花也都開遍了,還有知了在池邊的樹上閒閒的叫着。但那個天地裏,並沒有我們的影子。大家橫豎看着別致的景色,像是看着別人家的全家福,沒有絲毫的共鳴。

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高中窒息的學生時代所厭棄的那個世界,突然滑落下去,升起來的那個天地,卻開了一扇窗子。

大草坪的時代,郊外的校區荒涼蕭條,寂寞無邊。到了冬天,空曠的大操場,了無人煙。等到下起雪來,白茫茫的,寒風刺骨。以長江為界,這是石頭城外的學校,正處在全國供暖系統分界線沒有暖氣的這一邊。

在這寂寞和彷彿被城市遺忘的角落,大草坪一年大部分的時間,都碧綠碧綠的。從長江吹來的涼風,偶爾傳來的輪船汽笛聲,我和 W 两个人,相约着来到大草坪,半坐半躺,聊天爭辯。

话题是课题的延伸。老師帶頭,我們幾乎所有科目都無須考試,只要提交論文。論文的題目和寫法,都自己自由選擇,大家爭相別出心裁。

不知不覺,我和 W,兩個人一起進出圖書館,形影不離,拋離了宿舍的另外兩位。全系的人都知道,只要見到他,就會找到我;找到我,就可以看見他。

很快,W 聽到了關於我倆的閒言碎語。災難終於降臨了。

(大題為編者所擬,原題為《穿紅衣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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