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端傳媒台灣運動傷害專題,訪談了318反服貿(太陽花)運動中,居於不同「戰鬥位置」的四位參與者。在藝術治療師顧問的協助下,借助「藝術治療」的「途徑」,使用兩副牌卡,與一張空白的面具。請受訪者挑選一張或多張牌卡,說明挑選的理由,藉助圖卡的提醒,回顧自己與一年前事件的廣泛連結。再透過「畫面具」這樣簡單卻直接的方式,投射出內在較不容易被人見到的那一面。採訪技巧的說明,詳見「太陽花的傷口,癒合了沒有?」
一個天氣灰矇矇的早晨,29歲的洪聖超帶著兩份早餐準備回家,他全身濕透,很是狼狽。這一夜是2014年4月27日,他和很多人一樣徹夜未眠,站在忠孝東路上和大批的鎮暴警察、高壓水車周旋。「停建核四」的口號聲劃破夜晚的寧靜。
一個月前,洪聖超剛剛經歷了「324」行政院的鎮壓事件,3月23日晚上,一部分響應「太陽花運動」的群眾強行占領了行政院廣場。警察迅速集結、強力驅離群眾,演成整場太陽花運動中最血腥的一場警民衝突。 「324」的傷口還未癒合,對那晚記憶猶新的洪聖超再度面對鎮暴警察。他見識過警察會使用的手段,眼看激憤的人群擠在警察的盾牌前,成排的警察緩緩推進,突然有位抗議者被警察拉扯,眼看就要吞沒在盾牌之中,洪聖超趕緊拉住他,將他拖出重重盾牌外。這場反核抗議最後是以高壓水車噴出的強力水柱完成「清場」,支持到最後的抗議者人人渾身濕透,洪聖超也不例外。
清晨,現場警察指揮官方仰寧坐在指揮車上向大家喊到「各位好朋友,天亮了,趕快去上班上課吧!」一夜疲憊的人們用最後的力氣喊出:「誰跟你好朋友!」
人群漸漸被驅散,台北市又是忙碌的一天。
洪聖超回到家時,女友正準備出門上班,手裡的早餐還來不及遞出去,不領情的女友已經奪門而出了。
青年公益論壇,社運啟蒙
這個會在抗議之後幫女友買早餐的男生留著一頭卷髮,笑容靦腆。大學念心理系的他畢業之後選擇了自己的興趣當職業,目前在桃園的一家餐廳當西餐廚師。畢業前一年,他去政大修了一堂叫做「青年公益論壇」的課,內容是介紹台灣發生的各種社會議題。此前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社會運動,但從這時候起,他開始從不同的角度認識台灣,並且走上街頭。
「社會上發生一些不公平的事情,我需要做些事情。當體制內的方式走不通時,是否應該考慮走一些體制外的方式。」
「社會上發生一些不公平的事情,我需要做些事情。當體制內的方式走不通時,是否應該考慮走一些體制外的方式。」從2010年起,洪聖超參與了大大小小十幾場社會運動,議題涵蓋「樂生療養院保留」、「反國光石化廠」、「抗議華光社區迫遷」、「反媒體壟斷」和反核、勞工運動等等。
面對記者攤了一桌子的牌卡,洪聖超選擇了一個站在門後張望的孩子,他把那個孩子理解為「觀察者」。他說,自己並沒有選擇進入任何運動的核心參與決策,而是將自己擺放在一個觀察者的角色。「我並不是很聰明的人,但是我希望對於議題都能有所了解,最快的方式就是去現場和大家交談聊天,看他們在做什麼。」站在旁觀的角度理解議題,確認這其中的不公在哪裡之後,洪聖超才會將自己放入運動。
「324」占領行政院的當天,洪聖超在一波衝突告一段落後繞到了行政院的後面,他從窗戶爬進某一個顧問室,警察擋著門口,他和一起進來的其他人就被關在顧問室裡。
洪聖超回憶,當時他身邊很多人都是第一次面對運動現場,他一邊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一邊試圖安撫其他人。他身邊的一個男生非常緊張,不停的告訴他自己的腳部上週才開完刀,「我當時就想你上週剛開完刀,現在來這裡是要幹嘛?」
在驅離時,洪聖超一直跟警察說,不要碰這個男生,他剛開完刀,讓他自己走。剛說完這些,洪聖超自己就被警察拖進了厚厚的盾牌牆後頭。
國家暴力,警盾襲來
他回憶自己被丟在地上,警察叫他自己走,洪聖超一邊喊口號,一邊蜷縮在地上,不讓警察用警棍架走他,這時他突然感覺到頭部受到重擊,一回頭,警盾正向他襲來,他下意識的舉高雙手護住頭,突然前方一根警棍直直的打到了他的腹部。「我沒有任何攻擊或挑釁警察的行為,我只是一直躺在地上。」
回想當時,洪聖超的意識已經錯亂,被打之後居然對着那個打他的警察說了「謝謝你」,高喊「他們不是要故意打人的」。後來他才漸漸意識到,那個打他的警察是故意的。洪聖超事後回憶,他當下這樣講,是真希望可以喚醒一些警察的良知。「請原諒他們,他們不是故意要打人的」好像是在對老天爺說一樣。現在再看到影片,聽到聲音,他覺得「謝謝你」這三個字聽起來很蠢,可是其中充滿力量,那裏面的情感好多好複雜。
「我會帶着一點點的同情,希望當他們(警察)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能夠知道自己做錯了。」
這是洪聖超生平第一次被警察攻擊,他的反應也令人有些費解。洪聖超回憶當時,感覺「請原諒他們」這句話好像是對老天爺說的。現在再看到影片,聽到聲音,他覺得「謝謝你」這三個字聽起來很蠢,可是其中充滿力量,那裡面的情感好多好複雜。
洪聖超說他當下這樣講是真的有希望可以喚醒一些警察的良知。但自己至今還是不明白這些警察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執行國家暴力的工具?還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端傳媒記者問:「如果警察知道呢?」
「那他們就是我們所反對的國家暴力」
「那如果不知道呢?」
「我會帶著一點點的同情,希望當他們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能夠知道自己做錯了。」
遭到一陣攻擊後,洪聖超站起來,一個人走出行政院。他看到很多人被抬出來。一個壯漢一直照顧大家,一直到人都被警察抬完之後,壯漢突然走到洪聖超旁邊放聲大哭,兩個情緒崩潰的男人就一直躲在角落裡哭泣。「當時我看著他哭,感覺非常震撼。」
太陽花之後,緊跟著是428忠孝東路反核運動中警察的暴力驅散。這使得洪聖超陷入了漫長的的法律訴訟。
洪聖超覺得國家暴力已經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為什麼警察可以這樣暴力的對待人民。「行政院的鎮暴還有一部分合理性,可以用『民意要求』來堵我們的嘴。」但是發生在忠孝東路上的鎮暴讓他難以理解,「人們只是站在街上,警察使用暴力鎮壓的合法性何在?」
面對行政院和忠孝東路反核兩次警方暴力清場,洪聖超提出控告。被告包括當時的行政院長江宜樺、台北市警政署長王卓鈞、負責指揮行動的中正第一分局長方仰寧、台北市長郝龍斌。
端記者問:「為什麼打你的人是警察,你卻選擇提告這些官員?」洪聖超說「在行政院事件時,上層一直都不肯承認到底是誰下令暴力鎮壓的,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基層的員警,但是一直『找不到』打人的基層員警到底是誰。既然他們都不肯承認,我只好把他們都告上法庭。」
洪聖超認定高官們想把責任推卸給基層員警的個人行為,這是他不能接受的。
司法追殺,對抗到底
在洪聖超提告324行政院鎮暴事件之後,他反被行政院以「入侵住居」提起訴訟,原本的兩個官司變成了三個,他同時具有了原告和被告的身份。而幾乎所有和他一樣想通過法律途徑討回公道的鎮暴受傷者都被行政院反告。「這完全就是司法追殺。」
在提告之前,律師已經跟洪聖超講過可能遇到這種狀況。提告之前他也糾結掙扎過,自己的人生將要因此改變,但是他最終還是選擇提告,這是他對抗國家暴力的最後武器。
進入司法程序之後,洪聖超開始研究法律條文,查找資料,看到了2008年野草莓學運之後人們抗議《集會遊行法》的過程,他漸漸意識到,並不是所有法律都是正義的。
「我一直不覺得法律定了一個人的罪,也定了一個人做的事情是對還是錯。」
在洪聖超提出控告後,行政院也控告他「入侵住居」。他同時具有了「原告」和「被告」兩種身份。而幾乎所有和他一樣想通過法律途徑討回公道的鎮暴受傷者都被行政院反告。他形容「這完全就是司法追殺。」
在提告之前,律師已經跟洪聖超講過可能遇到這種狀況。提告之前他也糾結、掙扎過,自己的人生將要因此改變,但是他最終還是選擇提告,這是他對抗國家暴力的最後武器。
面對可能的刑責,洪聖超很坦然,他認為如果國家的法律最終判他違法,他也可以接受。「我一直不覺得法律定了一個人的罪,也定了一個人做的事情是對還是錯。只要我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即便我被判刑定讞了,但我問心無愧,我也願意為了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我一直不覺得法律定了一個人的罪,也定了一個人做的事情是對還是錯。」
面對行政院的提告,有些人決定認罪,被處以不失自由的「社會勞動」。也有些人向檢察官「坦承犯行」,換取「 緩起訴」處分,實質上等於不再追究。
洪聖超原本有去澳洲打工的計畫,對於官司他很掙扎。如果認罪了,官司就可以早早結束,他也可以如期去澳洲開始另一段人生。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最終選擇退了機票,決心要走到最後。未來的司法審判離終點遙遙無期,漫長而煎熬,洪聖超也不知道沒有機會實現自己去澳洲打工的願望。
採訪的最後,我們按照這一個系列報導的慣例,請他畫一個自己的運動傷害面具。他用深褐色畫滿了一半的臉,另一半上用藍色畫上眼淚。他說這個面具代表着的混亂,在面對國家暴力,感受到憤怒的同時眼淚又流了下來,他一直處在各種糾結在一起的情緒當中。
兩場以暴力鎮壓結束的抗議事件,徹底改變了洪聖超的人生。 採訪結束時,我們走在台北市信義區繁華的商業街上,人群川流不息充滿歡樂,他看著身邊快樂的人們突然說:「我好不習慣這裡,我再也回不到和他們一樣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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