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巴,革命教皇遇上天主教宗

教宗既是夏灣拿革命廣場上萬人聆聽的宗教領袖,又是街道海報裏消費主義的背景,天主教與革命之間的歷史糾結仍在繼續。
教宗方濟到訪古巴,在夏灣拿與群眾見面時,路經一塊畫有古巴已故領袖卡斯特羅肖像的廣告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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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灣拿革命廣場的標誌是高聳的革命塔,下方是獨立戰爭領袖何塞·馬蒂的雕像。通常這裏是菲德爾·卡斯特羅發表激情澎湃而又令人不堪承受的馬拉松演講的地方,而「革命教皇」的位置顯然不宜剛剛到訪古巴的天主教教宗。9月20日,備受景仰的教宗在此為上萬名古巴信眾主持彌撒大會。他的演講壇,設在廣場的另一端,便是古巴的革命圖騰和「景點」──內務部外牆上用金屬做成的哲古華拉肖像。

群眾在夏灣拿揮旗歡迎教宗。攝 : Alessandra Tarantino/AP
群眾在夏灣拿揮旗歡迎教宗。

古巴人喜歡假設,「假如哲古華拉活著會怎樣?」革命廣場經常舉辦紀念他的活動。菲德爾·卡斯特羅和勞爾·卡斯特羅兄弟的演講成千上萬次出現哲古華拉的名字。少先隊員的口號更是重覆億萬次─——「我們像哲古華拉一樣。」

然而這一次,數十萬人的集會竟然不再出現哲古華拉的名字。哲古華拉從內務部外牆上默默注視廣場上這位不速之客,以及蜂擁前來膜拜他的人──而人們的視線也難免被他佔據,他們難免再次發出那個疑問:「假如哲古華拉活著會怎樣?」

或許哲古華拉死在了革命最恰當的時候,而菲德爾今年已近八十九歲,比他溫和實用得多的弟弟勞爾僅僅小他五歲。古巴人經常發出另一個更迫切關係他們命運的疑問:「假如菲德爾去世會怎樣?」更複雜的是「假如勞爾比菲德爾先去世會怎樣?」古巴至今仍四處可見菲德爾·卡斯特羅和查韋斯的會面合影,但是這位拉美革命領袖接班人卻早早去世了。

古巴人現在在密切關注年輕一代的領導層,其中55歲的米格爾·迪亞斯-卡內爾(Miguel Díaz Canel)被很多人猜測為未來的接班者,人們認為新一代的領導人必定會採取更靈活的政策順應時變。

從保羅二世到方濟各,教宗成為促成古巴變革的關鍵人物。此次古巴之行,我還去過聖塔克拉拉、聖斯皮里圖斯、以及一些沿途小鎮。教宗方濟各的海報無處不在,似乎教宗來訪本身就已構成一個節日。教宗的肖像被官方廣為印製、發放及張貼,看上去有點中國年畫的意思。

在聖斯皮里圖斯街頭,我見到有趣的一幕:在CDR(保衛革命委員會)一個街道社區辦公處牆外就貼著教宗肖像海報。CDR是古巴政府的維穩利器,功能相當於中國大陸的「朝陽區人民群眾」,是官方組織和控制的「民間志願組織」。 CDR承擔一些類似大陸「居委會」的工作,成員不領工資,但在社會福利保障方面可能會得到一定好處。CDR最重要的職能是監視。古巴沒有建立電子監視的網絡系統(或許這太昂貴了),只能靠CDR的肉眼。儘管街上偶爾還能見到幾個CDR群眾走來走去,但這個古怪的工作似乎已經過時了,據說沒人理會他們。在過去,如果你偷去教堂,可能會遭到CDR告發,從而丟掉飯碗。但現在,迎接教宗(例如負責張貼海報)成了百無聊賴的CDR的一新任務。

保衛教宗就是保衛革命?古巴的社會革命事業,有了全新的定義。

少時需就讀耶穌會學校的菲德爾·卡斯特羅,在革命成功後逐步取締宗教:天主教、新教、猶太教在古巴幾近覆沒;本土的桑迪利亞教(Santería)也在共產主義嚴厲打擊之列。但卡斯特羅的革命成功,卻要感謝兩人:一名神父和一名教徒。

1953年7月26日,卡斯特羅在聖地亞哥發動攻擊蒙卡達兵營的行動。行動失敗,卡斯特羅被捕,面臨極刑。但聖地亞哥德高望重的神父佩雷斯·希蘭德斯籲請政府槍下留人,他疾呼「血已經流得夠多了!」卡斯特羅被判15年徒刑,兩年後時任總統巴蒂斯塔大赦,卡斯特羅得以出獄,捲土重來。

1956年,年輕的天主教徒安東尼奧·埃切貝里亞創辦了夏灣拿革命總部,並於1957年3月13日向總統府發動圍攻。總統府如今是格蘭瑪(Granmas)革命博物館,裏面的樓梯和牆上,仍有很多1957年暴動留下的觸目驚心的子彈孔。博物館向參觀者展示了巴蒂斯塔當時倉皇逃走的秘密通道。埃切貝里亞等人被射殺,大學生的軍事行動失敗。陪同我們參觀的古巴朋友奧斯卡說,古巴人也經常假設,「如果當時大學生成功抓住了巴蒂斯塔會怎樣?如果是埃切貝里亞上台,這名天主教知識份子又會給古巴帶來什麼?」

卡斯特羅的政權已統治古巴長達56年,古巴人難免陷入無窮無盡的歷史假設之中。

拉丁美洲有「解放神學」傳統,背著槍的神父,乃是古巴電影以及海報的經典形象。教宗的來訪,也令人追溯天主教與革命之間錯綜複雜的歷史糾結。

27%
27%的古巴人承認自己是天主教徒,44%古巴人無宗教信仰。古巴周日教堂活動很少人參加,不過天主教會曾在2011、2012協調釋放政治犯。1990年代起,古巴政府對教堂做出讓步,目前聖誕節和復活節是官方假日,平安夜彌會在古巴官方電視頻道播出。

夏灣拿有一個著名的官辦Live house叫Maxim, 門口電線桿上也貼著教宗海報,20歲左右的搖滾樂迷佩德羅指著教宗海報笑說:「Pope Francisco 是來古巴收編桑迪利亞的。」

這句玩笑話有嚴肅的背景。不了解古巴本土宗教的外國人(尤其是新聞媒體人士)很容易將古巴的宗教問題簡化為共產主義與梵蒂岡的關係,簡化為共產主義與帝國主義和宗教意識形態之爭。但事實上,桑迪利亞教在古巴民間地下一直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即便是共產主義政權也難以抹殺,因為桑迪利亞教源於古巴的非洲血緣,對它的壓制容易危及種族平等原則。

桑迪利亞、阿瓜巴秘密社團、帕羅神社是古巴三大非洲根源教派,相同之處是:都源自西非奴隸,都不與包括天主教在內的其他宗教衝突。受天主教教化的奴隸慶祝天主教節日的同時,也慶祝他們自己神秘的多神教,這是在美洲頗為普遍的宗教fusion。有趣的是,古巴華人社會也曾將關公和觀音與古巴本土宗教相融合。

因此,在統計和探討古巴天主教發展的時候,不能忽視以桑迪利亞為首的本土宗教基礎,桑迪利亞教徒很多同時也是天主教徒,儘管有的可能不是那麼嚴格意義上的。人們在探討古巴問題仍然容易以過時的冷戰思維,將之簡化為一齣「天主教 V.S.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肥皂劇。

夏灣拿的桑迪利亞教徒有不少也盛裝上街迎接教宗。在夏灣拿舊城:桑迪利亞教的氣息無處不在。假如你看到廣場公園老樹下,蒼蠅正在飽食腐爛的鴿子,請別抱怨清潔工人不作為,因為那是桑迪利亞教徒留下的祭品,不宜太快被清理;假如你看到身著一襲白裙,一手抱著同樣身著白裙的洋娃娃,一手舉著白傘的黑膚女士坐在廣場的樹蔭下,請不要貿然上前扔硬幣,桑迪利亞教並不是一種被觀光化的宗教古董,它依舊滲透在古巴人的日常生活中,比如新入教的教徒在第一年必須天天穿白衣。

古巴老一代華人應該對桑迪利亞教再熟悉不過,中國城旁邊就有一座桑迪利亞教堂──卡里達教堂,裏面供奉著把八個桑迪利亞的orishas神,而外面則貼著教宗方濟各的海報。

販賣革命、將革命遺產觀光化、轉化為消費品,是古巴旅遊業的一大特徵。

那些過時的革命書籍、報刊、海報、明信片、郵票 、徽章被回收利用,以滿足遊客的獵奇心理。而哲古華拉儼然是永恆的名譽旅遊部長,為古巴繼續賺取外匯。

夏灣拿最古老的廣場軍事廣場(plaza de Armas),有一個迷人的二手市場,販賣二手革命遺產。市場邊角上有一個神廟,那裏是夏灣拿建成的標誌:1519年,西班牙人在一棵木棉樹下(這棵樹後被颶風拔去,現在這棵是後來補種上去的)舉行了夏灣拿第一次彌撒。但在如此神聖的天主教聖地門口,一名戴著五角紅星軍帽的中年婦女,擺攤兜售革命游擊戰士軍帽,她在午後的烈日下沖遊客吆喝:「哲古華拉!哲古華拉!」

英雄,已經不是用來歌頌,而是被用來吆喝的。

而教宗,也難免成為旅遊出賣點。教宗的駕臨使夏灣拿的旅遊旺季提前了,主教大街是夏灣拿最繁華的旅遊步行街,教宗的海報貼在沿街的櫥窗上,櫥窗裏是時髦的女士內衣以及阿迪達斯和彪馬運動鞋(美國品牌耐克肯定將隨著古美建交而快馬殺到)。街頭藝人也利用了教宗這一商機,貼上一張教宗的海報,把教宗當作自己的背景,再用小號吹奏一曲爵士名曲Summer Time。

教宗到訪古巴,在夏灣拿與群眾見面時,路經一塊畫有前古巴領袖卡斯特羅肖像的廣告板。攝 : Carlos Garcia Rawlins/REUTERS
教宗到訪古巴,在夏灣拿與群眾見面時,路經一塊畫有前古巴領袖卡斯特羅肖像的廣告板。

軍事廣場的二手革命遺產攤檔中,赫然出現1998年保羅二世來訪時的舊徽章,古巴居然也有了供遊客緬懷和消費的「天主教遺產」。17年過去,天主教在古巴進一步生根,而卡斯特羅又老了17歲。

而17年,新一代人又成長起來。我在古巴見到的朋克樂手,最小的是17歲。我問了很多朋克樂手,沒有一個對教宗的來訪表現出興趣。

朋克歌手兼吉他手桑托斯被問及教宗時笑說,「Pope is fat!」他表示,「教宗為古巴做了很多好事,但他還是一個胖子。」

而另一位朋克歌手兼吉他手何塞更令人咋舌,「Fuck the Pope!」他說:「我不相信宗教,也不相信革命。」

在宗教與革命之外,還有更稀缺的東西有待古巴年輕一代去爭取,那就是自由——個人選擇的自由,消費的自由,信仰的自由。最基本的就是:免於恐懼的自由。

多數古巴人仍然不習慣面對攝像機談論政治,好在還有這樣無所顧忌的朋克樂手勇於表達自己。

他們同樣熟悉那句歌詞──「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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