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傷心就是一種凝視

傷心就是一種凝視的反應。而傷心是否有力量,端看你是否從此朝向主動理解苦難(也許就在腳底下的)而定。
對於記錄暴行的照片,美國作家桑塔格认为,不論那些照片激起了多少憎惡與憐憫,你都不該忘了追問:「還有哪些照片,誰的暴行,哪些死者,不曾被傳媒披露?」
風物

編者按:三歲的敘利亞小難民Aylan Kurdi遇難了,他小小的身體匍伏在海灘上。這場景,通過影像傳給全世界;又旋即被改作各種圖像,傳播於網絡和傳媒,既引發了人們對敘利亞內戰問題的關注,也再次引發爭議——關於對「痛苦」的觀看和對其進行再次「創作」的可行性。我們邀來兩位攝影評論者寫下文字,他們不約而同都提到Susan Sontag的名作《旁觀他人之痛苦》,觀看與被觀看,道德與真實、關懷還是尊重⋯⋯觀點相同與否,都是希望在今日語境中,啟發我們的思考。

對於記錄暴行的照片,美國作家桑塔格认为,不論那些照片激起了多少憎惡與憐憫,你都不該忘了追問:「還有哪些照片,誰的暴行,哪些死者,不曾被傳媒披露?」 攝:Francesco Gattoni/Leemage via AFP
對於記錄暴行的照片,美國作家桑塔格认为,不論那些照片激起了多少憎惡與憐憫,你都不該忘了追問:「還有哪些照片,誰的暴行,哪些死者,不曾被傳媒披露?」

一張敘利亞男童陳屍海灘的照片,成了近日世界的共同話題。我查看了拍攝這照片的攝影師,是來自土耳其的 Nilüfer Demir,她表示自己發現男童時,屍體時已全身僵硬了,而她認為攝影師的責任,就是讓世界看見。

許多人引述了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說法,說我們正在「旁觀他人之痛苦」。可見當年她提出的這個詞與概念,多麼能滲透人心。但為什麼要旁觀「他人之痛苦」?或我們應否「旁觀」他人之痛苦?一位學生來信問。

桑塔格在早期的《論攝影》中,對影像造成的情感疲乏有過批判。當災難、戰爭影像每日每夜曝露、侵入我們的生活時,人的感受將被腐蝕,道德判斷也會流失,到最後可能無動於衷。桑塔格也批判了攝影者的「旁觀」,在一篇名為〈由朦朧的攝影看美國〉的文章裏,她說:「照相機是一種通行證,它打破了倫理界限和社會禁忌,免除了攝影家對被攝者應負的任何責任。給別人拍照的全部要義就在於,你並非干涉別人的生活,只不過拜訪他們罷了。」(《論攝影》,湖南:湖南美術出版社,1999:55)

而在〈柏拉圖的洞穴〉裏她更獨斷地說:「照片不可能創造道德立場。」不過,「它們可以強化某種立場──並可以催生某種觀點。」(1999:28)

「作為他國災劫的旁觀者,是一種典型的現代經驗,這經驗是由近一個半世紀以來一種名叫『記者』的特殊專業遊客奉獻給我們的。」

二十多年後桑塔格出版《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我認為她對攝影的批判已經轉為理解。桑塔格在這本篇幅不長的書中提到,「作為他國災劫的旁觀者,是一種典型的現代經驗,這經驗是由近一個半世紀以來一種名叫『記者』的特殊專業遊客奉獻給我們的。戰爭如今已成為我們客廳中的聲色奇觀。有關別處事件的資訊,即所謂『新聞』,重點都在衝突與暴力『有血流,領先售』(If it bleeds, it leads)是小報及24小時新聞提要節目的指導方針。對那些逐一闖入眼簾的淒楚,人們的反應可能是怨憫、憤怒、認可,或覺得過癮。」(Susan Sontag, 台北:一方,2004:29)這段話看起來很像是她之前的批判聲調,好像攝影就像兀鷹,但事實不然。

桑塔格進一步思考,通過攝影,現代生活提供了無數機會讓人去旁觀及利用遠方的「他人的苦痛」。暴行的照片可以導引出南轅北轍的反應,有人呼籲和平,有人聲討血債血還,有人會因為源源不斷的照片訊息而模糊地察覺有些可怕的事正在發生……那些圖片實在太易令人怨慟。然而不論那些照片激起了多少憎惡與憐憫,桑塔格說,你都不該忘了追問:

「還有哪些照片,誰的暴行,哪些死者,不曾被傳媒披露?」

這時的桑塔格,對戰地記者以及第一線的攝影家有了不同以往的理解。她提到「戰地攝影師命喪當場的機會與他們瞄向的人物也差不了多少。」而那些受苦的難民,本身也希望自己的痛苦能被拯救,他們希望在攝影機前表呈自身的痛苦,要人們知道他們所受的災難是「獨特的」……..。痛苦各不相同,自身的痛苦被等同對待,這對受難者來說情何以堪。

因此,桑塔格也不再像自己作為一個銳氣正盛的學者時,那樣的驕傲於批判的立場。她給了我們一個視野,一個為何攝影者得用照片讓我們旁觀他人之痛苦的解釋。她說:「點出一個地獄,當然不能完全告訴我們如何去拯救地獄中的眾生,或如何減緩地獄中的烈焰。然而,承認並擴大了解我們共有的寰宇之內,人禍招來的幾許苦難,仍是件好事。一個動不動就對人的庸闇腐敗大驚小怪,面對陰森猙獰的暴行證據就感到幻滅(或不願置信)的人,於道德及心智上仍未成熟。」(2004:129)

那些受苦的難民,本身也希望自己的痛苦能被拯救,他們希望在攝影機前表呈自身的痛苦,要人們知道他們所受的災難是「獨特的」……..

她說:「人長大到某一年紀之後,再沒有權利如此天真、膚淺、無知、健忘。」

《旁觀他人之痛苦》的英文書名是 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Regarding 也能譯為注視、凝視。這些透過攝影家之眼的凝視,正是讓我們不沉迷於天真、膚淺、無知、健忘的利刃。它可能讓我們開始關心敘利亞,或者他國對待逃難者的態度,從而反省自身民族的命運。

我問學生是否看着那張照片是否感到傷心?傷心就是一種凝視的反應。而傷心是否有力量,端看你是否從此朝向主動理解苦難(也許就在腳底下的)而定。

開學在即,這學期我將開設「小說創作」,並被系上交付開設華文文學史(元、明、清)的責任。後者或許有學生會開始懷疑,我們讀「中國」的文學史做什麼?

我想告訴他們,在元、明、清這個三個帝國裏,就有兩個是非漢族創造的王朝,而元帝國普遍被認為,是世界史的重要開端。那些時代的文學,也充滿了各種異端的聲音,絕不天真、膚淺、無知、健忘的聲音。就像我們之前閱讀當代世界文學與台灣文學史的目的一樣,意義不在記憶,而在試著從歷史理解文學存在於人世的意義。

至於小說課的第一堂我已經準備好了,就用桑塔格的兩則引文,開始一學期的課程:

「所謂作家就是一個關注世界的人。」(Susan Sontag, 2002:35)

「親愛的,請繼續寫。你的信一定會寄到我這裏來,你可以用你真正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字體。我會把它拿到燈前來看。我會用我的愛將它放大。(《最後一匹人頭馬是怎麼死的‧信裏人生》,台北:大塊文化,2006:273)

(本文系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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