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之上]身在穹頂之下,心在穹頂之上;觀往事、思當下、覓來者。
在香港,一到夏天,戶外就是蒸籠,熱氣熏天;室內冷氣大開,成為冰櫃,可以凍得發抖。我搞不懂,香港人是如何在蒸籠與冰櫃之間來去自如,還能保持內心的清明與涼爽?我估計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做不到這樣的冷熱穿梭,在赤道非洲的布須曼人也做不到。
這天下午,我趁出差之便,跟陳伯伯相約在一個地鐵站商場的頂樓咖啡座碰面。這是一個洋溢着青春氣息的大商場,許多年輕人的用品與休閒設施。我到得早了,先逛了幾家店,差點動心要買幾件T恤以及一雙涼拖鞋。香港的衣服總是比台北的要好看一些。
九十六歲的陳伯伯,一如既往穿着襯衫、西裝褲與皮鞋,銀白頭髮梳得整潔,扛着他的公事包從家裏搭公車過來跟我碰面。原本約定的太平洋咖啡擠滿了人,臨時改到一家賣着馬卡龍與紅莓冰淇淋的 cafe,粉色的,顧客都是年輕熱褲女生。
也是一如既往,三個小時之間,我聽着他再次複述了他的年輕故事。我們喝着咖啡、吃着草莓點心,聽他說起當年美國受訓的點點滴滴,返國作戰的驚險逃生;說起他去戰場幫戰友收屍、只剩一隻手,說起他被關在日本戰俘營如何受到同樣掙扎在生死線上的戰友們照顧,說起他感念在美國結識的乾媽,還說起多年之後回老家奔喪,如何抱着母親冰涼的身體,長達三十分鐘。
咬着鮮草莓、啜着現磨咖啡、看着旁邊座位上的熱褲女孩,我聆聽生死。他說,每次他參加戰友的喪禮,他都要握着戰友無知覺的手,跟他們告別,久久不放。別人都覺得他很奇怪,但他很自如。到今天,跟他同期畢業的同學,只剩下五個在世。自大戰爆發以來,幾十年之間他見過屍體無數,早已不畏死亡;但近年來,年近古稀,他一聽到小孩喊媽媽,就止不住掉淚。他說,不知為什麼⋯⋯
他打算未來幾年,要到美國尋找他乾媽的墓,以及到台灣尋訪當年在戰俘營冒着生命危險偷偷給他帶消炎藥的台籍日本衛兵。他九十六歲,他要還願。我靜靜地聆聽着他的述說,一方面是因為不知如何回應,另方面也不忍打斷他的思路,因此很少提問。記得半年前我訪問他,前一天他穿着西裝打着領帶公事包,一個人搭公車地鐵到我下榻的酒店,然後我們聽他侃侃而談三小時。隔天早上,他又興沖沖跑來跟我們吃早午餐,又聊了三個小時。
在那樣的高齡,他們生命中所牽掛的、所親近熟悉的人事景物,幾乎都已故去,真正是高處不勝寒。
他在這個擁擠燠熱的城市裏頭獨自穿梭,幾乎是隱姓埋名生活五十年,幾乎沒人知道他是曾經在抗戰期間擊落日本零式戰鬥機的正牌飛虎隊飛行員。他覺得,香港人不懂這段歷史,也不吃他這一套。
我跟 M 提到這一段,M 說,他太寂寞了。
一個抗戰的空中英雄,在戰爭過去七十年之後,如何可能在人世間尋得知音?儘管我聽得懂他提及的許多歷史人物,也知道他所經歷的事件與場景,但我自知,離成為他的知音,還遠得很。首先,我還不知所謂生死關頭的況味,其次,這半年多以來,我總有機會聆聽九十多歲甚至上百歲老先生老太太跟我述說他們的抗戰故事,每一個都讓我恍惚迷離。原因不在於這些故事年代久遠或太過神奇,而在於,我自知自己幾乎不可能活到他們那個年紀,絕大部分的人都不行。我揣測,在那樣的高齡,他們生命中所牽掛的、所親近熟悉的人事景物,幾乎都已故去,真正是高處不勝寒;故而,他們的故事,不得不被閉鎖在一個難以分享的生命情境中。而那情境,委實是我難以體會想像的。我感覺,彷彿是一個從來世穿越到今生來的人在告訴我,他的前世。
我所能做的,只有聆聽,以及牢記這個當下,並且,衷心感謝他們的分享。告別的時候終於到來,六點下班時間,商場底層擠滿了年輕的小鮮肉們。我跟他握別,然後,看着他拎着公事包以及我送他的高山烏龍茶,走向通往公車站的電梯,往下消失。
我從未凝視一個甫告別的朋友這麼久。
有點失魂落魄地,我游走在穿流不息的青春小鮮肉當中,下意識地看着各個東南西北、廁所地鐵的指標,不知要往何處去。霎時,我恍惚起來:身魂何在?今夕何夕?下意識告訴我,要趕緊找戶外吸菸區。從冰櫃般的商場往外推開門,一股蒸籠般的熱氣撲面而來;眼睛立刻罩上一片霧。
如果我問香港人,在蒸籠與冰櫃之間,你們如何自處?或許他們會反問,你們台灣人,在各種錯亂、錯置的歷史意識形態之間,又如何自處?
我腦袋一片迷濛。還是點杯「冬0茶」來喝吧。
这文笔,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