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盤烤蝦的思想掙扎

「這讓我想到德國電影《浪潮》講述的故事:接受現代教育的青少年,只需要一周時間的洗腦,就可以變成納粹。我當然不是說,吃烤蝦的人就是納粹。但是,女兒在這件事情上的轉變,有相似的邏輯。」
風物

在馬來西亞海邊一個大牌檔,我點了一盤烤蝦。這是我在廣州經常吃,但在德國難得一見的食物。正吃得津津有味時,聽見女兒說:「爸爸,你這樣不對。」我怔住了。我知道,女兒已經在旁邊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她是一個喜歡安靜地觀察和思考的孩子。

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在這裏,餐盤中的魚和蝦都太像活物了,甚至就是活物。這是食客們追求的新鮮美味,但也正是在德國難得一見的原因——現場宰殺活魚活雞是違法的,人們在道德上也無法面對。

請大灰狼去超市

女兒兩歲的時候,我發現她很難接受大灰狼吃小羊的故事。有一次讀故事書,不小心又碰到這樣的情節,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女兒突然扮起了小羊,高聲說:「大灰狼,你不要吃我!你去超市吧,那裏什麼肉都有,而且洗得很乾淨。」那段時間,女兒對超市非常熟悉。

從此以後,女兒用超市化解了所有動物相殘的情節。所謂君子遠庖廚,大人們也是用社會分工來解決道德問題的。我們到超市裏購買各種肉類,在餐館裏大快朵頤,絲毫沒有殘殺生靈的道德負擔,因為不用面對動物們被宰殺時的表情。

不會變成小雞的雞蛋

在女兒閱讀的現代繪本故事中,再也沒有格林童話或者伊索寓言中的叢林法則了。大灰狼和小羊天生就是好朋友,狐狸竟日所思乃是如何幫助孤單的小姑娘。

我開始明白舊式童話和寓言的重要功能,就是讓孩子明白食物鏈的殘酷現實,並接受適者生存的進化法則。我也記得小時候,親眼看着父親殺死一隻漂亮的大公雞。兩個小時之後,它成了餐桌上香噴噴的燉雞肉。

女兒也喜歡吃雞肉,但是對她來說,雞肉似乎是從土裏長出來的東西,跟故事書中會唱歌會說話的公雞母雞毫無關係。

有一天,四歲的女兒問我:「小雞是從雞蛋裏出來的,那麼我們吃雞蛋的時候,不就吃了小雞嗎?」我說,雞蛋分兩種,一種會變成小雞,一種不會變成小雞,我們吃的是不會變成小雞的雞蛋。在我的解釋中,這兩種雞蛋的區別,就像動物和植物一樣,女兒很容易接受。

沒過多久,她的問題又來了:「爸爸媽媽,超市裏的牛肉羊肉是從哪裏來的?」她問得嚴肅又急促,顯然有些開悟了。我又一時語塞。媽媽用了吃雞蛋的解釋套路:「牛和羊有不同的種類,有些就是養來吃肉的……」這聽起來簡直是種族主義理論,女兒立即抗議道:「可是牠們也很可愛啊!」

蒼蠅蜜蜂誰抵打

我們認識兩個德國男孩,從小也受這樣的教育,到了七八歲的時候,突然明白了肉是怎樣來的,然後拒絕一切肉食,變成了素食者。我了解動物保護主義和動物福利主義有成套的理論,但是有些東西我還不知道怎樣開口對女兒講。一位素食主義朋友對我說,就是應該讓孩子不吃肉。

女兒沈默了很久,再也沒有問過類似的問題。但是,她並沒有改變對肉食的愛好。父母能做的事,就是盡量不要讓她在餐盤中看到成形的動物屍體,比如整隻雞,整條魚,直到馬來西亞這趟旅行。

吃活魚活蝦,並不意味着馬來西亞人比德國人殘忍。有些人回想自己童年虐殺青蛙的經歷,得出孩子其實很殘忍的結論,我也不敢苟同。這些都未必出自人的天性,而是環境使然。女兒有着泛靈論傾向,卻喜歡打蒼蠅。從她揮舞蒼蠅拍的動作中,我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快意。我想原因很簡單,因為爸爸媽媽也打蒼蠅,並告訴她蒼蠅很髒。在她的故事書中,也很少有美化蒼蠅的情節。

同樣嗡嗡亂飛的蜜蜂,女兒則不會去打。不僅因為我告訴她,蜜蜂挨打了或是誤以為要挨打才會蜇人,而且因為她的故事書中,蜜蜂的形象十足正面。有時蜜蜂追着飛,讓她十分煩惱,她也只是設法躲避,並高聲說:「哎呀,蜜蜂,我不是花,只是穿了一件花衣服!」女兒還告訴我說,你知道嗎,蜜蜂蜇人之後,自己也會死。她的語氣中充滿了同情。

還是得試試烤蝦

第二天,我們又到那家大牌檔,家人又點了烤蝦。過了一會兒,女兒輕聲對我說:我也想嘗嘗。當我明白她說的是烤蝦時,大為驚訝。這讓我想到德國電影《浪潮》講述的故事:接受現代教育的青少年,只需要一周時間的洗腦,就可以變成納粹。我當然不是說,吃烤蝦的人就是納粹。但是,女兒在這件事情上的轉變,有相似的邏輯。

一個在德國懷念新鮮美味的中國人對我說,德國人真是虛偽:一個曾經焚燒過活人的民族,竟然不能接受現場宰殺活魚活雞?他不明白,正是那場慘痛的歷史,讓人們明白生命教育及人文環境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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