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夏曼 · 藍波安,翻譯海洋的男人

端傳媒記者 王菡

刊登於 2015-08-25

【The Sea 海洋專題 】

城市動盪,人動盪,而海,永遠在我們身邊。它博大,也輕盈,它多變,也深沉。它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敵人。它保存無盡的細節,解說著世界的多樣性。我們關注城市和人,也關注人類身邊發生的一切,關注它們與人在今天的互動關係。

由夏入秋,海轉了節奏,我們這個海洋專題有思考,有玩樂,陸續推出,而今次由文學開始。台灣原住民作家夏曼·藍波安,一個有著海的脾氣、性情和靈魂的人,書寫與海,他說,「我的身體就是海洋文學。」(編者)

帶著自製魚槍,夏曼·藍波安準備下海潛水。攝: 王文彥/端傳媒
帶著自製魚槍,夏曼·藍波安準備下海潛水。

夏曼 · 藍波安,1957年生,台灣蘭嶼達悟族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文學作家、人類學者,島嶼民族科學工作坊負責人。2015年香港書展嘉賓作家。2015年7月出版新作小說《安洛米恩之死》。

「這是東邊,因為太陽在那裏。你能感到空氣也從那邊流動過來,所以現在吹東北風,」一下的士,夏曼指着一個方向對我說,「這就是海洋的基因。」此前我來過赤柱很多次,從沒留意過太陽在哪裏,空氣如何流動。對夏曼來說,到一處陌生的地方,靠自然環境辨識方向是種本能。他受邀來參加2015年香港書展,灣仔會展中心正對着海,路過竟不覺得,「那和蘭嶼的海完全不一樣啦,」夏曼說。

從早期的《冷海情深》、《海浪的記憶》,到近作《天空的眼睛》、《大海浮夢》,夏曼的每一本書都在講海洋的故事。他把海洋變成一本一本的書。

海洋的基因

「在蘭嶼你不要跟我說,夏曼老師,我要十點到你家。我沒有『十點鐘』,我只有早上、下午、晚上」,我們坐在赤柱海灘一株血桐下,遠處海面上的帆船像一尾尾飛魚,「我們不會被時間卡住,否則情緒會受影響。」

如果一定要按時間刻度劃分,夏曼的一天從凌晨三、四點開始。這段靜謐的「上午」時光,被用來閱讀、寫作。太陽出來,他就去山上的林地,下午會去水芋田、地瓜田幫忙。如果是飛魚季節(三月到六月),下午他也會去潛水捕魚。他說:「現在年紀大了,常常有時間思考,這一生,要為華語海洋文學做些什麼。」

柔柔(貓)陪著牠主人(夏曼·藍波安)在門口閱讀。攝: 王文彥 /端傳媒
柔柔(貓)陪著牠主人(夏曼·藍波安)在門口閱讀。

身為達悟族,夏曼的海洋基因與生俱來,它的能量在長輩的故事中被喚醒,在學習捕魚、航海技藝的過程中被強化。「漢人不懂海啦,」對夏曼來說,會游泳、會潛水,生長在海邊,這些都不是海洋基因的必然證明,「漢人中當然有非常親近海的,了解不同海洋生物的種類、習性,做很多海洋保育工作。但還是沒辦法進入那個世界更深入的部分。」那分別在於,海洋究竟是作為一種人類生活的對象、客體、資源存在,還是自我、生命的本源和世界的全部。環境是有語言的,達悟族的語言就是從海洋中長出來的。一字一句,可能不符合漢語、英語的語法,卻符合海浪的節奏。

「沒想到赤柱這個海灘很乾淨,看那個白色的泡沫,可以知道海水還沒有被污染,」夏曼抓起一把沙子說到,「但這些沙都是死的。活的沙是淺灰色的,裏面有些很小很小的微生物。」他看到的世界是以海洋為中心的,對有關海洋的一切都比我這個遲鈍的非海洋民族更敏感。當然,他並不會歧視這種遲鈍,他願意把海洋講給所有人聽。

我們要學習海的脾氣、性情。這就是我們的海洋基因。

在德國一場文學交流會上,一位文學教授問夏曼:「你的海洋文學和海明威有什麼不同?」請他在三分鐘內回答。夏曼說:「三十秒就夠了。我的身體就是海洋文學。」幾十年造船、划船、捕魚、潛水、航海,日光是他的面膜,皮膚的顏色、身體的線條也是海水和海風塑造出來的。達悟人不會想像海、挑逗海、歌頌海、征服海、消費海,因為對他們來說,人類根本是配角。相融相依,共生互惠,才是海洋民族和海的關係。「人在海裏是一種浮游生物,是海的客人或是敵人,」夏曼說,「我們要學習海的脾氣、性情。這就是我們的海洋基因。」

夏曼曾駕船歷險,從印尼南部到北部。他們一行七人,乘一艘小船。夏曼睡覺的地方是一塊只容得下一人平躺的窄木板。夜裏有風浪拍打木板,他就會醒來。那木板看上去非常脆弱,他卻能安睡其上如在搖籃。

航海時在海上五天,四周茫茫,沒有任何標的物。沒有島嶼,只能靠太陽,唯一的儀器就是羅盤。最危險的情況是遇到風暴。他說:「如果沒有潛意識裏不可動搖的對海的愛支持我,很快就會絕望。」在海上活一個月的能力、膽識、信仰,就是海洋的基因,他的血脈中有流動的潮汐。

七本書裏的七句話,夏曼 · 藍波安

海洋語言,絕美鮮豔

夏曼 · 藍波安,既不是姓夏曼,也不是姓藍波安,它在達悟語的意思是「藍波安的爸爸」。而在漢人的世界中,他常被誤稱為「夏先生」。夏曼出生時的族名叫「Cigewat(切格瓦)」,意思是「不可動搖,永遠守着家屋、島魂」。同時他也在中華民國的戶政事務所被冠以漢人姓名,施努來。

達悟的語言中,每天晚上的月亮都有名字。潮汐、魚類,這一切都是海洋文學。「敬畏海洋、敬畏自然,不是用這四個字就可以呈現出來你的價值觀、信仰。是通過日常生活、日常語言是呈現的,」他說,「去看一個民族的語言,就可以看出它和海洋、山林自然環境的關係是怎樣。不是教條、規則,是日常語言。」

夏曼出生在蘭嶼島上最古老的部落,依姆洛庫部落。耆老的故事、歌聲,帶着海浪的節奏、海風的氣息伴隨他成長:「他們在我面前輕聲細語的敘述他們在潛水的經驗故事,口語敘述的功力把海洋每一天的洋流變換、海底地形、各種魚類游移的習性擰住了我的心魄,那些真實的,絕美鮮豔的海洋文學。」

他在《大海浮夢》中寫到:「前輩們說話說故事,話語裏充滿了環境的言語,充滿了影像,他們對海底地形的瞭若指掌來自於用心理解,用經驗回應洋流與魚類與月亮的引力關係,老人家們的微笑,透露人性優雅的純度,讓我感受在地語彙與環境結盟的劇情,人類都是配角。」

不需氣瓶,夏曼藍波安以自由潛水方式潛水射魚。 攝: 王文彥 /端傳媒
不需氣瓶,夏曼藍波安以自由潛水方式潛水射魚。

可是要怎樣用漢語書寫海洋、講這些故事,對夏曼來說是個挑戰。「我的漢語是不好啦,」他說,「最初我的海洋文學很少有人看懂。」在出版社剛拿到《冷海情深》的時候,校對小姐打電話給總編輯,說這個所有的文字都要改吧,太多不合語法,讀者看不懂。

他太熟悉海洋,但讀者不夠了解,所以他要訓練自己如何表達得更易讀懂,而不只是沿用達悟人習以為常的說法。但當他在漢語中找不到準確的語彙表達,就會用母語。「星星」是「天空的眼睛」;「洋流」是「海裏的風」......這些自然詩意的表達是他的文學最美的特點。

『星星』是『天空的眼睛』;『洋流』是『海裏的風』

當《冷海情深》在台灣《中國時報》《聯合報》副刊,這些華文主流作家的陣地連載,夏曼的海洋文學才被發現。隨後也帶動了台灣的自然書寫發展。「海洋文學不是我的專利,只是漢人傳統以來的生活都是阻絕了和海洋的親密關係,」他說,「比如我們去西貢吃海鮮,我看到這些魚,可以分得清男人吃的魚和女人吃的魚。女人吃的魚游姿比較優雅曼妙。可是你們不會這樣分,你們的想像是『吃海鮮』,而我們會判斷海鮮的形體的美。因為我們了解這些魚在海裏是怎麼游的,肉怎麼長的,它的曲線、美學。這就是海洋文學。」

由於蘭嶼和台灣本島有一定距離,較好地維持了自己的傳統,島上的人都會說母語。這一點讓夏曼很欣慰,語言沒有失去,傳統就不會完全斷裂。當他去台北求學,接觸更複雜的漢語,也吸收了很多經典作品。他喜歡魯迅,卻對張愛玲無感。他帶着《吶喊》到船上去,江南小鎮上的孔乙己、阿Q、祥林嫂都活生生在他腦袋裏。而張愛玲那繁複細密的都市故事,卻讓他感到膨脹的空虛,難以消化。後來他大量閱讀東歐、南美文學,西伯利亞的山巒讓他感到驚豔。

夏曼說,大家究竟期待一個怎樣的華語文學,他不知道。所有用華語創作的作家都在各自探索。但他希望那是一個更多元、多彩的世界,所以他加入其中:「華語文學沒有海洋文學的話,會很孤單喔,真的很孤單。」

困惑與掙扎,族群命運

夏曼寫海洋,寫蘭嶼,那也是人類共同的迷思和處境。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主流與非主流、系統與個人、殖民與被殖民......幾乎每個族群、每個個體都在這些矛盾中有過不同程度的掙扎。

達悟族有自己的教育系統,海灘就是教室,海洋就是書本,通過造船捕魚領悟古老的智慧。而中華民國的學校是有圍牆的,要升國旗唱國歌的。什麼叫做「國家」?國民黨軍人在島上砍樹,達悟人說不准砍,軍人訓斥到:「這是國家的樹!為什麼不能砍!」「國家」和祖先究竟哪個更大?這個超出達悟人經驗範疇的概念讓他很困惑。

他們不知道什麼是上帝。這些陌生的概念在原住民腦袋裏開始沸騰

早在國民黨政府之前,神父和日本殖民者就給蘭嶼帶來了困惑:「我的小叔公恨死了西方宗教。他們不知道什麼是上帝。這些陌生的概念在原住民腦袋裏開始沸騰;我父親那代,受的教育則來自『紅頭嶼番童教育所』。」

理解「國家」「上帝」很困難,理解太陽下去哪裏也很困難。學校課本有填空題:「太陽下_」,答案是下山。填「下海」的會被漢人老師罵笨蛋。可是對達悟人來說,在部落見到的太陽天天下海,怎麼是下山。誰的答案才是正確的?

划船比賽結束,夏曼·藍波安(戴墨鏡者)開心地與眾人一同迎接歸來的紅頭部落大船。攝: 王文彥/端傳媒
划船比賽結束,夏曼·藍波安(戴墨鏡者)開心地與眾人一同迎接歸來的紅頭部落大船。

「對所有少數民族來說,遇到漢人、白人就開始產生迷思,因為價值觀開始混淆,」夏曼說,「我的成長從這裏開始。從迷思、飢餓開始。這種過程很痛苦。」

童年成長的記憶構成了他的核心價值觀,那就是大海浮夢。但這是過去的台灣政府要改造的「落後民族」。達悟人面對大海,衣著簡單,也沒有發明織布機器,男性只穿丁字褲。被太陽曬得金亮亮的結實臀部,是他們炫耀的資本。但校長會罵他們:「原始人怎麼可以只穿丁字褲,就來上中華民國的小學!」他不懂什麼叫「原始人」,但開始反思漢人的思維是什麼。

『原始人怎麼可以只穿丁字褲,就來上中華民國的小學!』

不會做衣服,也沒有錢買,因為根本不懂買賣、交易、儲蓄、貨幣,只有把裝麵粉的麻袋改成褲子。麵粉袋上印着「中美合作」字樣,於是島上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成了「中美合作」包裝的「產品」。

穿着麵粉袋,卻沒有錢去雜貨店買麵粉,夏曼說他的童年是飢餓的。另一種飢餓是精神上的,對所謂「中華文化」的飢餓。為什麼要喊「中華民國萬歲」,為什麼文天祥是民族英雄。年輕一代非常盼望離開蘭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而離開蘭嶼,這些達悟族的孩子只能去念台灣師範系統的學校。然後他們會被安排回到家鄉當老師。「我的祖父母希望我長大不要變成漢人,他們一直認為變成漢人就會失去海洋的基因。不會抓魚、不會造船,他們就否認你是真正的達悟人,」夏曼說。

要出去唸書,但夏曼拒絕政府規劃的那條道路。他靠自己努力考入淡江大學法文系。而法文幫他打開了另一個世界,法國的思想家對人類現代化進程的反思。日後人類學的訓練也幫助他辨識自己族群的困境,理解那些年少時痛苦無解的經歷。「文明要按自己的節奏發展,誰也不可能預言一個民族的發展,」他說文明的多樣性,是人類學給他最大的啟發。如何既保有自己特色,又融入現代性,是每個族群都在思考的問題。

文明要按自己的節奏發展,誰也不可能預言一個民族的發展

夏曼常常自嘲說自己真是命苦,既要唸書寫文章,還要捕魚航海做一個真正的達悟男人,還要幫忙照料太太的地瓜田,「我真是好辛苦。」雖然辛苦,但曾經被撕裂的世界,就在這樣的對話、互動、觀察當中慢慢被彌合,痛苦也慢慢治癒。

「我的理想是遊歷群島,與各島嶼的民族相遇,討論海洋的情緒,」夏曼說。他從十歲起就嚮往南太平洋,蘭嶼面向的南方。2004年,他實現了這個夢想,帶着一千塊美金一個人去南太平洋流浪。

他下一次來香港,可能會駕着自己和朋友做的帆船來。來講他的新書《安洛米恩之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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