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半地一半]意猶未盡與詞不達意是同一事情的两個說法。
有人感受得雨,有人只是濕了身。Bob Marley 如是說。他離開好久了,魂魄與肉身都沒法再濺濕,他說的雨,沒多沒少,還是一樣的雨。要感受雨又不要濕身,可以撐一把傘──透明的更佳。
這天灰陰陰,鐵皮檔攤上五顏六色吊着許多的傘,中間伶伶仃仃掛着一把柄沒打開的,通體透明。「這傘有男裝的沒有?」「有!」看檔的老漢說,上上下下翻尋了一遍,找來一柄同樣大小的。「買釣友遮吧顯示,大大把,好實用。」怕水氣的,不是我。
大雨夜裏才來,街上人和車子都疏落了。我把攝影機安頓在傘骨與柄之間,拿橡皮筋固定好,鏡頭朝天,一按鈕掣就會滑行到傘底。白天走慣走熟的橫街窄巷在水簾下是另一個樣子,蹲着或站着抽菸或洗盤碗的人愛徒步多於飛動的雀鳥膽小如鼠的貓公都四散了,光水黑泥白石頭,最讓人厭惡的水窖此刻都清白了坦然了,這一路上的天空,白天都沒多少人見過,如今讓鏡頭盯着它走,鐵皮攤檔帳篷上的水貯一會瀉一會,過了電車路,波地上那些高頭大馬的白慘慘的燈仍在,漁人的波地總帶着隱隱的喧鬧。如今大雨滂沱,只一片油亮的塑膠得很的綠,喧鬧得很安穩很均勻。
那鏡頭仰着天,看雨一根根一束束從高架燈上掉下來,在傘面四濺出鏡。天曉得再過多久,那些出了鏡的又會成為另一場雨,落到另一些人頭上。上回我仰着頭看雨落下來是什麼時候了?實在想不起來。我把片子讓一個拍紀錄片的人看,「哈!這鏡位。」他說。我就說說幕後的情節。
心安理得就是,把事情擱到他應分的位置上去。
那天灰陰陰,我提着傘到市場裏逛了一圈,幾個攤販都在賣番薯葉,茶杯口大的一束,「十二蚊四紮!」這番薯葉不好吃也不難吃,聽過「龍鬚菜」的典故的,吃來還會有落難的想像。葉子買回來,一天三頓用各式各樣的方法弄熟了又吃掉了,攢下幾根橡皮筋,就用到那攝錄機上去。心安理得就是,把事情擱到他應分的位置上去。第一個把獅蚶吃了並且把蚶殼擱到板胡上當弦碼用的人該也是心安理得的。拍紀錄片的年輕人離開了又折回來,吶吶的說:「……忘了還你午飯錢。」他大概只在意葉子的典故,沒聽懂橡皮筋的故事,跟清淡不清淡無關,那是個關於「再生」的事情。
「六四」那天我帶着傘到公園,整個晚上坐在一叢白慘慘的空架燈下面,那個晚上半滴雨都沒有,我又悻悻地回來了。什麼時候我找到好酒,該邀拍紀錄片的朋友再吃一頓,以「千層風」下酒,順便給他講一個聽回來的鄉野故事。吾友小蔡兒時住在鄉間,有天曠日無聊飢腸轆轆,幾個毛頭摸到別人的豬圈裏,把豬耳割了,在野地裏生火烤了分吃掉。拍這樣的場面你說鏡頭該安頓在什麼地方才夠跳脫?對,在豬頸上耳後三寸那個位置,讓豬東竄西突一會才下刀。故事完了,無論那耳朵後來長回去了沒有。故事早完了,那牲口也該輪迴過好幾遍了。
豬耳朵味道如何我沒問小蔡,可他吃下去那一小角,往後長出了好些物事,並且給一一畫到他的畫裏了,那不是關於童年或貧困或無聊或偷雞摸狗的畫,在那樣多的灰色和藍色的坐立不安或殘缺不全的人物和場景裏,我常不自覺地,搜尋一頭哪怕是健康活潑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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