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駱以軍專欄:包廂裏的人

在台北,到我這輩,基本上極難得有這樣的杯觥交錯,圓桌攀敘一些老輩的風流逸事,或一桌人低聲暗着臉,說起政局風向,一些可靠的消息,誰誰誰上了哪個位置,而他又是誰誰誰的人,嘁嘁窣窣,陰陽乾坤。

刊登於 2015-08-17

[霧中風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國大陸記行,當作一本小集郵冊。

「我小時候有人幫我算命,說這孩子命裏犯水,很容易溺死在水邊。這還真的,我大約六、七歲時,有一個冬天,和我們那區全部的小孩,都在結冰的湖面上玩滑冰,或是木箱上綁兩鐵條當雪橇車,讓我哥拉着跑。總之,那個冰啊,結得也不是很均勻,靠岸這一大片,後的像大理石地板,怎麼蹬啊跳啊都沒事。但靠湖心處的,有些冰層下頭結得並不扎實。但有些大孩子是真的玩花式滑水,他們滑行的範圍特大,但好像總能不靠近那,像有條隱形的線畫着的危險區。我那時啊,也不知怎麼了,遠遠看一隻鳥,蠻大的鳥,頭伸進冰層裏死了,像個雕像。我就好奇,歪歪趄趄走過去,慢慢離人群。那些小孩的聲音遠了。就在手將要觸到那鳥羽毛還栩栩如生的一刻,嘩啦我腳下裂開一個窟窿,我整個掉進去。很難描述那個過程,我水性算好的,但那可是零下十度的冰水啊,在那十分鐘或五分鐘,我覺得我是在『死』的境界裏。岸那端的同伴沒有人發現我這兒出了事。我獨自在那掙扎啊,張口吐出喝下去的水啊,浮着、手死命扒那裂洞的邊沿,一滑下去,往下沉,就是一片靜幽幽,周遭全黯只有我這有一道光束的水底世界,我心臟都被回收血液的低溫凍得縮起來,發疼啊。我一直恐懼的自言自語:『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事實上,我們那小城,每年冬天,都一定會有幾個小孩,在這樣冰上玩兒的時候,掉下去,人就沒了。」

「後來呢?」我問,但旋即後悔,聽這種故事最傻逼的,就是問「後來」;如果那時她掛了,那線在是誰在跟我說這故事呢?

「後來我也不知是什麼神奇力量,總之我竟然自己爬回那冰上。原本靠岸邊那群小孩,我的玩伴,全不見了,沒個人影。大約是有人發現我不見了,一害怕全跑回家了。我在那死而復生──感覺那湖下有個吃小孩的魔鬼,已經一口把我吞下了,味道太差又吐回來──的冰面跪着喘回了口氣,走回岸上,又不敢這樣回家,被大人打死了。我就這樣全身濕漉漉的,一直發抖,在那小城的工廠旁啊,人家的門口啊,晃着。那個天氣很怪,是有陽光的,但氣溫是零度上下。我就那樣把衣服風乾、晾乾,才敢回家。回去後發燒躺了一個禮拜啊。」

「真好聽。」我說。那時,我以為,我每回在中國大陸,遇上一個哥們,喝個兩杯,都可以聽到這麼一段如夢似幻的故事。

「我們那小城啊,九○年那段時間,一些磚造的工廠,像劉慈欣寫的〈鄉村教師〉裏的那樣,天空總是灰濛濛的,可能全城八成的婦女,全在那些磚造房裏的工廠鞣皮啊,縫線啊。那時咱們城最高的建築地標呢,是棟人民醫院,它醫院後方有個池塘。那池塘呢,可能醫院裏一些過期藥劑啊、清潔劑啊什麼的,全往那池裏倒,臭不可聞。那個臭,是化工劑料強酸的臭,不是廚餘魚肉蛋白質腐蝕的臭。當時也不少婦女,可能年輕女孩被男人騙了,也可能是妓女沒小心懷上了,跑去這唯一一間醫院打胎。那是違法的。但那醫院,或說那年代,也沒個處置這些打掉的死嬰的流程或有人來收什麼的。他們就把它們倒進那池塘裏,那些死嬰會像皮球撐飽了氣,浮在黑呼呼的水面上。好像也沒人當回事。時間久了,被蛆吃了裏頭的內臟,可小骨架也塌了散了,就剩一坨小人形的深褐色的皮。我們小孩那時也不懂,找了根長竹竿,去池塘裏撈啊戳啊,刺起一枚那樣塌癟的小死嬰皮,就舉在竹竿頂端,像舉着旌旗那樣大街上嘻笑追逐。現在想來,覺得真噁心。」

那讓我恍惚,覺得此情此景,是我童年記憶裏父親那輩人的作派。

那算我從二○一一年左右,開始有機緣到北京的第一次還第二次吧?距這之前最後一次到北京(和新婚妻子的蜜月旅行),一九九六年,中間隔了十五年。也是我第一次認識、遇見大陸這邊的「文化人」:出版社的、文化記者,或南邊某間大學的老師,他們同時也都是作家,年紀約小我幾歲,或小十幾歲。我搞不太清楚狀況,但感覺好像「出書」這一塊,在中國,正興興轟轟,充滿傳奇和可能性。事實上他們做了許多事,翻譯了許多對我來說不可能的國外哪個大名字作家的小說或哲學書,這在他們來說,好像也氣定神閒。我被找去一家叫「湖廣會館」的餐廳包廂,他叫了一整桌油光瀲豔的菜。他對我介紹這當初是李鴻章為照顧兩湖兩廣讀書人,進京趕考時,不須在車馬顛簸後還憂煩人生地不熟,吃住皆有個照應;他拿着一瓶酒,說這正是李鴻章家鄉的名酒;他介紹着那一道道有着古代感的名菜,它們各自的身世和講究……那讓我恍惚,覺得此情此景,是我童年記憶裏父親那輩人的作派。在台北,到我這輩,基本上極難得有這樣的杯觥交錯,圓桌攀敘一些老輩的風流逸事,或一桌人低聲暗着臉,說起政局風向,一些可靠的消息,誰誰誰上了哪個位置,而他又是誰誰誰的人,嘁嘁窣窣,陰陽乾坤。同時挟菜,咀嚼,剔魚骨,飲茶,敬酒。眼神整桌巡梭,適宜時說個與進行話題呼應之笑話。我們好像都習慣在咖啡屋或酒館聚會像洋人那樣在背景音樂中小方桌哈拉了。感覺在某個時光,就失去了這樣的吃大圓桌應酬的教養了。或那辰光整個中國,都在一富起來的初啟年代,生意實在太好,感覺各包廂都坐滿了人,端菜的服務員女孩哪道重頭戲的菜一直沒上,主人非常焦慮的催了幾次,最後還是沒上,他們就非常認真的發火了。「怎麼回事呢?不是,剛剛就是妳這位姑娘,一個小時前了唄?這太離譜了嘛!」就連那樣在餐館被怠慢,被不尊重,那個怒氣的撐起,必須亮一趟唱功台詞,這都像我記憶裏的父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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