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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春:課綱爭議不在字句,而在黑箱

對於「課綱微調」引發的巨大爭議,「國學作家」張大春認為,問題的關鍵在馬英九政府資訊不公開。

端傳媒記者 林怡廷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5-08-03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攝:陳弘岱/端傳媒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攝:陳弘岱/端傳媒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攝:陳弘岱/端傳媒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攝:陳弘岱/端傳媒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攝:陳弘岱/端傳媒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攝:陳弘岱/端傳媒
反課綱微調學生群像。

7月23日深夜,33名高中生衝進教育部長辦公室後輿論嘩然,作家張大春針對此次爭議發表《黑箱‧異端‧互相洗腦?輪流洗腦?》一文。端傳媒記者專訪張大春,請他談談台灣歷史教育的本質焦慮及可能出路,以下是訪談摘要: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怎麼看這次課綱爭議?

張大春(以下簡稱「張」):課綱爭議可以從兩個層次來看:

第一個是「字句」,表面上的字句爭議。我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對照了新舊課綱,發現字句上差別不大。例如「鄭氏」和「明鄭」;或者慰安婦是不是「被迫」,要不要加上這個詞等等這些。

因此就我的看法,微調過後的課綱並沒有如抗議者所指控的「意識型態操控」或者「不專業」的問題。

出問題的地方是是在課綱以外的部分,就是教育部。教育部處理行政程序太顢頇。當時「台灣人權促進會」對教育部提告時,告的是資訊不公開的問題。要求資訊公開的主張也得到了行政法院的支持,判教育部敗訴。

所以真正的問題是教育部和馬英九政府一直堅持著顢頇的態度:公布調整課綱的會議紀錄、簽到出席名單和發言內容有什麼不對?資訊公開和透明化理所當然,政府資訊不透明就是不對。有人來抗議,政府就應該面對。

所以在我看課綱爭議不在字句上面,而是「黑箱」,也就是政府不受信任的問題。

端:是不是也有「史學教育」和「史學研究」本身的問題?

張:對,但這部分在這起爭議裏卻很少人談。這裏頭有兩個問題:

第一是自「詳古略今」到「詳今略古」的改變; 第二是從「由遠及近」到「由近及遠」的問題。

這就是(陳水扁政府執政時期的教育部長)杜正勝所說的「同心圓」理論,指的是一個學生要從了解自己身邊的環境和人事出發,然後次第向外。但這個方法仍然有問題。

因為傳統「詳古略今」的教育,除了被指控為「大中國意識」以外,恐怕還涵藏著另一種價值:也就是歷史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累積和沈澱,才比較能夠有客觀的、不涉及個別人經驗、價值的判斷。比如你要說共產黨好不好?國民黨和民進黨誰好誰不好?這些事現在都在進行中,只能各說各的。

所以歷史是不是要「從近到遠」?應不應該「詳今略古」?這是一個方法上的問題。我認為如果沒有時間的積澱,沒有更多材料的發掘,我們對於當代、近代歷史事實是甚麼,可能不見得掌握得好。 

端:這一波爭議重要的一部分似乎就是近代的「228事件」或者「白色恐怖」的歷史評價?

張:重點還是史料的公開,還有時間的沉澱。我不知道228史料的整理現在到什麼程度,現在很多部分還是各說各話。我認為歷史課綱制訂原則,最好還是放進沒有爭議的材料,有爭議的乾脆不放入。但是228不是沒有爭議啊,例如本省人死多少、外省人死多少等等,這只好等一段一時,等到大家能平心靜氣了再討論。

白色恐怖的歷史,課綱裏應該要提。但相關的史料和解釋,必須通過同步挖掘史料來進行,遇到衝突就加以商議。但是如果政府做不到全面公開資訊,怎麼理解歷史,特別是「228」和「白色恐怖」?

端:台灣的歷史教育令您非常焦慮,您認為有解嗎?

張:我蠻悲觀的。我覺得「常識不足」是一個大問題,台灣從年輕人到老年人都有這個問題。例如在反課綱運動期間有這麼一條新聞,一位學生接受訪問時說:陳澄波是在228事件時受迫害的「外省人」;結果被人家指正後,他又說自己要說的不是「陳澄波」,而是「鄭南榕」,但鄭南榕死亡和228相去幾十年,愈說愈錯,這就是常識不足。

微調課綱的要角王曉波也一樣沒有常識。例如他有一次公開發言說道,蔣中正在大陸清黨就殺四十幾萬人,台灣228家屬主張的兩萬人受害,「兩萬人相對40萬人,小 case 啊!」

兩方各自切割一部分歷史事實,做為政治信仰的依據。就會造成基於政治立場的激烈鬥爭,連帶使得常識被解消掉而益發不足。普遍缺乏常識的社會就不足以言「自由」、「民主」或者「安定」。

而王曉波的談話,是對於人性基本尊重的常識都沒有。如果是不該死的,死一個人都不對。像這樣的人被馬英九重用,還成了課綱微調的重要成員,如何受人信賴?

另外例如說「日據時代」和「日治時代」,這兩個詞本來在「95」和「98」課綱裏都可以用。像我就說「日據」,不用「日治」,這是我的習慣。但你不能就說只有「日據」是對的,「日治」就是錯的。搞教育不能搞到這種地步。

端:怎麼評價高中生的抗爭行動和手段?

張:我認為反課綱歷史學者們的問題不在於課綱本身。而是他們串連了中學老師和學生。這些行動他們脫不了關係,學生不會自己出來,一定是因為老師。

我對於把學生推上火線我是非常不同意的,儘管在野黨說學生是自動自發的。

端:您文章提到把歷史從國家奪回民間,也必須有一定的文化準備,可否多談談? 
 張:兩岸分治是一個事實。但同樣是事實的是我們,連同台灣的子子孫孫,將來要不要面對一個就在我們旁邊的強國?而且台灣本來還擁有中國文史、教養層面、審美、藝術和風土民情等領域所提供的養份,我們擁有這樣的優勢,要不要發揮和利用這一點?

認識古代中國的史料、語料等等文化傳承,本來是台灣的優勢,我們要不要持續保有這個優勢?如果要,保有的基礎和方式之一,是不是把它們放進教育裏?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我的主張是台灣史不需要併入中國史,但這不等於不要研習中國史。

有歷史學者主張台灣史獨立成一冊,這我不反對。我還有另一個想法,我認為不只1949年以後的台灣史不應該併入中國史,這根本說不通的。

即使1949年以前,我更激進的看法是地理上的台灣要編入世界史的角度,就在大航海時代裏。但在這個時代裏,漢人「入台」或者「來台」也不能刪掉,但有學者就要把漢人入台刪掉,為什麼要排除這段史料呢?這也是事實啊?!刪掉漢人入台,在我看也是意識型態作祟。

台灣長期以來不應該只在中國的統領之下,包括與南島的關係,葡萄牙、荷蘭人都有,它們對台灣的影響是什麼,都應該探討,至少直到今天的台灣民謠裏都還有「你是荷蘭的船醫」這樣的唱詞耶。

端:聽起來您對「98課綱」是挺認同的?

張:我覺得98課綱應該是最好的課綱了,比起我當年受的教育,它很全面了。但我還是要強調,微調也沒有「調」出太大的壞東西來,重點還是教育部顢頇、不透明,「小事化大」。

我最後要說:事實上課綱沒有辦法決定學習品質。而只要是希望持續中國歷史文化教養的優勢的人,有自我學習的動機的話,每天到我的臉書上來讀幾篇東西,一年之後程度就是大學生了;兩年之後就大學畢業了。我都是用白話文寫的。我在臉書上自己做了很多年了,但凡學校不能提供的文史材料,以及不能開放的學習觀點,我臉書上隨時都有。


我寫臉書就是把自己當成媒體,我現在有5萬5千位粉絲,每天差不多有一萬多人來看。我把文字公開在臉書,就是一個民間的教養,這種民間的學習可以在各種地方,包括網路上展開。這就是把歷史「從國家拿回民間」的意義。

就如一句西諺所說:You will never know where education stop.



(張大春口述,記者林怡廷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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