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樂敏,詩人,編輯,文學項目策劃人。曾任職香港國際文學節,香港藝術發展局,《字花》編輯;水煮魚文化總監,主催多個文學項目。近年積極在國際市場推廣香港作家,2018年起走訪法蘭克福書展,率作家團參與新加坡作家節等。
儘管香港書展多年被文化界批評為「散貨場」,欠缺焦點,未能推廣閱讀、促進文化交流云云,香港人仍甘之如飴。2021及2022年即使受疫情影響,據官方統計,兩屆香港書展平均有84萬人次進場,人均消費近港幣850元(台幣3415元),遠遠超過2022年約為25萬入場人次的台北書展,及20萬人入場的上海書展。
以經濟角度看,香港書展素來成功,吸引香港及內地讀者每年進場買書供全年閱讀,省卻平日逛書店的時間。再加上今年年初通關,近月內地旅客人數上升,書展人流及營業額應大為增加。
正因如此,香港貿易發展局(下稱貿發局)從未想過香港書展有「散貨場」以外的定位,這並不表示他們不懂得舉辦行業展。每年貿易發局舉動30多項貿易展覽會,其中11個是亞洲最大的採購平台,不少展覽會只供業界人士進場交流,交換行業知識。例如國際授權展、印刷及包裝展等,一般公眾不懂,也大概沒有興趣,卻有不少行家從世界國地到來參展營商。也有展覽半營商、半公眾推廣,例如巴塞爾藝術展,預展只開放給行家及收藏家。
即使部份書商仍有售賣下架書,或從台灣引入提及反修例運動的文學作品,這些書籍均隱藏在書山的角落,被心靈勵志、健康美容、世界史地、投資管理、生活旅遊等書海包圍。
兩萬四千平方米的兒童天地
至於書籍,向來和零食、運動用品被視為內銷品,三者同期設展,於暑假期間吸引家長、學生及平日沒有時間逛書店的普羅大眾。今年書展主題為「兒童及青少年文學」,三樓全層六個展館,共接近兩萬三千九百平方米,皆為跟兒童及青少年相關的參展商。
除了兒童及青少年圖書,也有英語讀物、補充練習、幼兒語文教育、圍棋培訓、乒乓球培訓、護脊書包、美勞文具等,還搭架了巨大講台舉辦活動。規模最盛大的攤位莫過於課室教材出版有限公司,抬頭見藍色的橫樑壓頂,寬闊的門框讓家長一手攜著莘莘學子,一手攜著補充練習穿過;其次是兒童教材及英語文法遊戲公司Dr. Max用五光十色的燈泡精心佈置的攤位,耀眼得讓目不識丁的幼兒無法迴避。
過去在三樓設展的「佛教坊」及「基督教坊」,今年移師一樓,佔去本已聊備一格、被認為是「死位」的「領事館區」;而為了促進國際交流,新設的「國際文化藝術廊」由「創意香港」贊助,各國領事代表省去標準檔位而換成展示桌,二十多個國家擠放在內蒙古出版集團、廣東省出版集團及中國內地文化精品幾座高大的展示台後面,一同呈現軟實力。
倘若讀者欲購買內地出版品,則需移步到三樓,這樣細心的安排可避免仰望得見的中國內地出版展示區被讀者擠得水洩不通;或許始料未及地,卻是此舉令這一區域與旁邊的三聯書店相比,顯得門可羅雀。
五年前密密麻麻的一樓書展平面圖,如今劃出許多「灰色地帶」置放座位,實為空置攤位。
消失中的書業
聯合新零售、三聯書店、中華書局及商務印書館的展區所佔空間比過去有所縮減,騰出大量空間予「國際文化藝術廊」作展覽、活動及休憩空間。五年前密密麻麻的一樓書展平面圖,如今劃出許多「灰色地帶」置放座位,實為空置攤位。
另外,數年前已開始有公營機構及非牟利組織設展,今年香港公共圖書館、團結香港基金、地政總署、消費者委員會、民政及青年事務局、衛生署、樂施會、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署等皆有參展。在此消彼長的情況下,顯示實為出版社及書商的參展商規模及數量皆大幅減少。
疫情期間,貿發局推出場地資助,鼓勵出版社參展,不少小型出版社「零場租」首次參與。今年資助取消,加上過去兩年有出版社因出版品內容敏感而被取消參展資格,現在方見疫情後香港書業生態真章。
有發行商表示,每年皆有參展,但書業及零售持續不景氣,自去年九月底抗疫措施逐步放寬至今年二月全面通關,未見起色。雖然書展開展數日均見人流增長,但對銷情仍持觀望態度。
流行出版版塊整合
老牌出版社例如皇冠、明窗、天地、天窗、亮光等維持旗下暢銷作者的出版;然而曾經風頭一時無兩,簽名人龍排至展館外的黑紙旗下的白卷出版社,今年沒有參展,也沒有新書推出,書籍僅於獨立書店「界限書店」的攤位寄售,面書帳戶超過一年沒有更新。
新一代流行小說作者群初分三塊「洄水文化」、「星夜‧夢繪」及「筆求人工作室」。「洄水文化」由高登和連登起家的小說作者藍橘子和莎比亞創立,據悉疫情前已透過社交媒體直銷書籍,成效甚佳;「星夜‧夢繪」則是以偵探推理小說為主的星夜出版,及以生活輕小說、繪本為主的夢繪文創聯展;「筆求人工作室」本以出版玄怪、神秘類書籍為主,今年寄售多個流行作家作品,他們多數有一定數量的社交媒體粉絲群,平均專頁粉絲數兩萬兩千人。
即使英語讀物及學習英語的平台在香港書展開了大型的銷售工程,外文書在香港書展以至全香港幾近缺席。
闕如的英語書籍及國際視角
即使英語讀物及學習英語的平台在香港書展開了大型的銷售工程,外文書在香港書展以至全香港幾近缺席。歷史悠久的辰衝書店於2020年結束所有實體店,餘下太古廣場的Kelly & Walsh,及七間不甚支持本地作家文學創作的連鎖書店Bookazine,今年沒有入書展。至於過去曾於香港書展設展的購書網Book Depository,亦於今年4月結業,為香港人所痛惜。
筆者幸而在蕪雜的展場中,發現碩果僅有,卻已創立7年,目前以香港為基地的小型出版社8 Letters Books。它以出版菲律賓作者的作品為主,題材為兒童書籍及短篇小說集,過往多參與國際書展例如法蘭福克書展、倫敦書展等,今年首次參與香港書展,希望與香港人連結。
去年曾被香港書展拒絕入場的三家獨立出版社之一「蜂鳥出版」,今年則推出飲食小品文《好好吃飯》,零散在個別攤檔寄售。
香港人在出版什麼
書展前夕,筆者有文友私下揚言放棄逛書展,深覺「無書可買」。今年4月香港審計署發表報告,建議公共圖書館加強檢視館藏以維護國家安全。《明報》記者曾整合公共圖書館館藏資料,發現兩年內已有四成涉及政治題材和人物的錄影資料及書籍被下架,作者包括今年被迫停止40年連載政治漫畫專欄的尊子、已故民主派元老司徒華、因支援2019年反修例運動人士而被捕的立法會前議員及大律師吳靄儀、曾出版反修例運動書籍的政治系教授馬嶽、文章被用作指控已停辦之《立場新聞》涉嫌煽動的資深傳媒人區家麟等。一系列審查事件讓摸不透的紅線再次揚起,成為出版人及書商心中的一根刺。
而在今年書展現場,即使部份書商仍有售賣下架書,或從台灣引入提及反修例運動的文學作品,這些書籍均隱藏在書山的角落,被心靈勵志、健康美容、世界史地、投資管理、生活旅遊等書海包圍。於2022年決定不參展、2003年初憑出版政治諷刺漫畫而聲名大噪的出版社「次文化堂」,其由香港掌故專家吳昊所撰的書籍,僅散落在一兩檔書攤。
而三家曾被書展拒展的出版社幾近絕跡,「山道文化」的出版物在書展不見蹤影;「蜂鳥出版」今年推出飲食小品文《好好吃飯》,作者為《飲食男女》(已停運之香港傳媒集團壹傳媒旗下刊物)實體版的執行編輯呂嘉俊,零散在個別攤檔寄售;另一家「有種文化」的社交媒體則已多月沒有更新。
至於香港的大學出版社,素來沒有走在社會運動的最前沿,而是以學術的,持平的角度回應社會問題。香港中文大學的攤位仍見其2022年出版美國歷史學家斯蒂芬.科特金(Stephen Kotkin) 的巨著《斯大林:權力的悖論(1878-1928)》,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推近年出錢理群的「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今年重點推介錢理群書信集,想是對於當下香港的遙遠回應。
至於台灣區,僅有遠足文化、時報文化及大塊文化參展,再加一綜合台灣書區,未見有任何活動,最最政治的書為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的《暴政》(On Tyranny: Twenty Lessons from the Twentieth Century,台北:聯經,2019)。
曾經校具批判思維的出版社多數已「去政治化」,漸漸不再觸及政治議題,能堅持己道,尋找其他方式書寫香港政治狀況的出版社少之又少。
香港的角落,角落裡的香港
近年出版界挖掘香港題材的風氣極盛,有資料鉤沉,有名人自傳、訪談、回憶錄,捕捉香港人戀慕「舊香港」的心態。放眼書展所見,已有建築、書法字體、時裝、粵劇粵謳、流行音樂、廣播文化、飲食文化、地區誌、醫療衛生史、足球史、廣東話文化、廟宇文化等等。縱觀今年第四屆香港出版雙年獎的得獎名單,便知道出版社對題材的挖掘有多細緻,多精僻,往往是筆者從未認識的香港。
至於為了銷路,有出版社出版圖文並茂的書籍,以插圖或攝影留住香港。2001年由鄭經翰創辦的CUP Media,曾出版以社會、文化、生活為題的知識型雜誌《CUP Magazine》,如今只餘出版部及網上媒體。2020年,CUP曾熱賣繪本《從前,有個香港 This is Hong Kong》,為「舊香港」送行;2021年則出版由台灣科幻小說家唐澄暐翻譯的反烏托邦經典《美麗新世界》 ,大有呼應「新香港」之意。
CUP過去每年於書展都至少推出一部重點書,今年推出全彩畫冊《香港巨大化動物》,和90後視覺設計師「毛毛球」Maf Cheung合作,以可愛動物結合香港地景作招倈,另一部則是飲食散文《味緣香港》,希望能在書展熱賣。
在疫情期間及在移民潮當下鼓勵香港人多留意香港美景的《香港散步學》作者、城市研究者黃宇軒,則再下一城,於突破出版社出版《城市散步學》,為讀者勾勒出他的「散步學」概念框架。而最能回應近年港人漸漸遠離新聞媒體的鬱悶氣氛的出版,應數由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敎授李立峯推出的新書《閲讀新聞——專業價值和媒體批判》,此為新聞學入門書,援引古今中外例子闡釋新聞學的概念,李立峯敎授更在講座活動中分享他對「自我審查」、「假新聞」等的觀點。
講座後媒體各取所需觀點,例如港媒「香港01」引述李敎授媒體自律的觀點,指出只要媒體自律,就不會有假新聞,又指出即使有23條立法,政府執行有成本,估計不會經常使用;而「獨立媒體」則引述李教授指記者並非刻意唱衰政府,只是「事情壞更需要報導」,認為記者有責任就負面事情提醒公眾,這或許是某種媒體「風險管理」的呈現?
雖然「奧特萊斯」(Outlets)的面積大約相當於四個書展標準攤位,但仍吸引不少年青讀者到場,相信跟近年香港讀者習慣支持獨立書店有關。
另起爐灶的小型出版
早於2016年,筆者已在偏僻而狹小的工廠辦公室策劃「迷你書展」,在香港書展期間「另起爐灶」,皆因未能負擔書展昂貴租金。其後數年艺鵠書店(ACO)及幾家出版社承辦「獨立出版迷你書展」,擴大規模,邀請更多書店、出版社、小誌製作者參與,每年人數及營業額均上升,可見讀者慢慢注意到,香港書展只是大型及中型出版社的「散貨場」,若是想找到尖新的聲音,必需到獨立書店。
然而這種場外之聲未必每次都能順利被聽見。去年被香港書展拒諸門外的出版社「山道文化」於書展期間發起「香港人書展」,卻於原定開幕日前夕,突然被場主終止租約,書展改為於網上進行。
幸而反修例運動及疫情過後,書店群起而立,於2022年由前沙田區議員黃文萱於深水埗開設的獵人書店雖然曾被《大公報》點名批評「軟對抗」,今年卻在書展發起「香港小型出版銷售場 暨私人書店奧特萊斯」,希望給難以入場的小型出版社一個機會。一共14個參與單位,包括未能獨立參與書展的「山道文化」及「蜂鳥出版」,唯獨不辦任何活動。雖然「奧特萊斯」(Outlets)的面積大約相當於四個書展標準攤位,但仍吸引不少年青讀者到場,相信跟近年香港讀者習慣支持獨立書店有關。
與此同時,另一獨立書店「界限書店」帶同一眾小型出版及自家出版於香港書展設展,包括文學出版「水煮魚文化」,「後話文字工作室」,「石磬文化」,學術出版「手民」,新聞媒體「誌」等,實為展銷場中的鳳毛麟角。香港的小型出版因為讀者群專精,銷量有限,多僅以不蝕本為目標,努力以打游擊的方式尋找新讀者,能聚在一起便聚頭,盼望讀者無論在場外場內,都可以找到他們微小的身影。
或許變調的聲音
面對成本上漲、零售市道不景氣及政治壓力,香港書業面對嚴峻的挑戰,即使今年書展入場人數及銷售額均有改善,實未能改變大環境對行業的影響。曾經出版跟反修例運動相關書籍、或校具批判思維的出版社,多數已「去政治化」,漸漸不再觸及政治議題,能堅持己道,尋找其他方式書寫香港政治狀況的出版社少之又少。
筆者一方面感激有心人逆水行舟,尋找出版及銷售空間;另一方面也意識到,某些出版題材的禁忌或不可能,讓有價值的題材蒙上黯淡的色彩,使香港人怠於消化和面對。這不是作者或出版社的問題,而是「只能如此」的問題。或許我們需要找到內在的動力,撥去無形的壓力,在無法回頭的路上,持續挖掘屬於我們的、或許變調的聲音。
寫報導不要只活在自己的小圈子裡,主流學術出版社和散貨書店如何散貨,對本地和中國大陸讀者到底還能發揮多大作用和影響都不討論!看到大陸有一萬讀者到香港書展,預約作家余華講座的新聞了嗎?不要只會論證既有立場,不要只會哀嘆舊香港,更要客觀盤點新香港仍有的空間和現狀好嗎,失望。
多少有些唏噓,香港加油👏
無深度。
此外,香港以往出版政治書的各大學出版社,現狀如何?以往的政治書還在售賣嗎?都不比較提及,怎麼就斷然下定語書展已「去政治化」了呢?!
田園書屋等樓上書店亦有參展,所售書籍如何?緣何不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