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大選：反對派大勝，泰國的外交政策會否大逆轉？

（周浩霖，遊走台灣、東南亞的記者）

經過上週末戲劇性的議會選舉後，支持和反對軍方的政黨開始爭奪誰將組成泰國下一屆政府。這次大選舉足輕重，因為來屆政府的組成，將決定泰國在中美博弈之中的定位。現時，年輕泰國人支持的進步改革派政黨「前進黨」（Move Forward），以及與流亡總理他信家族領導的重量級反對黨「為泰黨」（Pheu Thai）大捷－－前進黨贏得了下議院500個席位中的152個，而為泰黨則贏得了141個。這次反對派大勝，對當權近十年的政府以及建制派是重重一擊。

上議院全部議員由軍方任命，並且有權投票決定誰在兩院獲得大多數，成為首相。所以反對派在籌組政府之路還是困難重重。而且軍方過去有用各種方法取消反對派議員資格和解散政黨的前科。但許多外交官和專家估計，此次如果軍方干預選舉結果，很可能會引發大規模公衆反彈。

現時各大國都在印太地區爭奪影響力，泰國新政府在北京和華府的角力中，很可能會起關鍵作用。中美都認為泰國具有重要戰略地位，是在亞太爭霸的潛在據點，而且新的泰國政府將對緬甸內戰有舉足輕重角色。現在緬甸的軍事政權得到了中俄在政治和武器方面的撐腰，民主運動則得到了美國和其他民主國家的支持。

在2014年的政變中，泰國陸軍總司令巴育（Prayut Chan-o-cha；另譯帕拉育）在推翻前總理英祿的民選政府後擔任總理，由軍人搖身一變成為政治人物。巴育執政近十年，中泰愈走愈近，並且是少數公然支持緬甸軍人政權的國家。泰國也在聯合國對譴責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決議投了棄權票。

但這些外交姿態，在政府換屆之後，隨時可能一百八十度轉變。

事實上，泰國前進黨領導人皮塔（Pita Limjaroenrat）在周一（5月15日），前進黨成為選舉最大贏家後在記者會上說，他們的「首要任務是在泰國和緬甸之間建立人道主義走廊。我們有法律依據來採取這樣的行動。」他並且表示要從在美國國會通過的《緬甸法案》開始，與國際社會一同施加壓力，讓緬甸人民解決緬甸的問題。

對於中美競爭，皮塔表示，外交政策必須因時制宜，沒有必要總是站在某一邊；全球公民應該團結起來，確保世界作為一個「基於規則的社會」（rules-based society）向前發展。皮塔也多次明確反對緬甸軍方。這些觀點與巴育南轅北徹。

42歲的皮塔提出了一個由六個政黨組成的執政聯盟，預計將囊括309個議會席位。如果由軍方任命的，有250名成員的上議院不出手阻止，皮塔將成為泰國總理。近年，打著改革旗號的前進黨獲得了泰國年輕人支持。雖然討論泰國王室是大禁忌，他們仍然大膽計劃改革泰國的嚴格的「褻瀆罪」，而且要削弱軍方的政治權力。如果皮塔能組建政府，可以預料泰國的內政外交政策都會大反轉。

泰國會重新領導東協嗎？

泰國位於東南亞的中心地帶，與緬甸、老撾、柬埔寨和馬來西亞接壤。這個地理位置讓泰國成為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戰略國家，也是美國軍事行動的重要夥伴。

泰國是世界上其中一個最大的美國大使館所在地，境內曾有幾個美國軍事基地，也多次舉行泰美聯合軍事演習。美國在亞太地區打擊恐怖主義和毒品販運，泰國一直是其重要合作伙伴。

但在巴育政府帶領下，泰國跟中國越走越近；去年8月，中國派出戰鬥機和轟炸機前往泰國，與泰國軍方進行聯合演習。同時，泰國正在建設一條主要鐵路，把曼谷通過老撾連接到昆明。中泰鐵路約六百公里，估計耗資 54 億美元，被視為中國佈局東南亞高鐵重要一環。全線預計在2028年完工。

美國資深外交官，先後擔任美國駐東協、印度尼西亞和緬甸大使的斯馬希爾（Scot Marciel）向端傳媒表示，對於新政府而言，重振泰國外交將會是優先事項，因為泰國外交在歷史上對亞太地區具有重要影響力，但近年卻不太活躍，影響力也江河日下。 他希望泰國新政府能夠允許並促進更多的人道主義援助進入緬甸，並撤銷對緬甸軍政府的支持。

他認為，皮塔的角色，可能是帶領泰國重新支持東協。「在與中國和其他大國打交道時，泰國可在以幫助東協恢復其傳統角色，並支持東協在該區域的地位。」事實上，本周一（5 月 22 日），以前進黨為首的八個政黨簽署了組建聯合政府的諒解備忘錄。在外交方面，簽署方同意「實施外交政策舉措，以恢復泰國在東盟的領導地位，並維持泰國與主要大國之間平衡的國際關係。」

而巴育政府最近才和印度和中國合作，召開另一個涉及緬甸軍人政權的會議，變相公然破壞東協的決定。上個月，印度在新德里舉辦了一次關於緬甸問題的 「1.5軌對話」，作為3月在曼谷舉行的會議的後續行動。會議邀請了印度政府官員、智囊團成員以及來自中國、泰國、孟加拉、老撾和緬甸軍政府的官員參加。

東協的共識是不允許緬甸軍方參加東協的高層會議，理由是緬甸軍方缺乏妥協意願，對平民的暴行也從未停止。許多人批評，新德里會議顛覆並削弱了東協作為東南亞最重要跨國機構的角色。流亡泰國的緬甸媒體《緬甸前線》（Frontier Myanmar）就在一篇報道中指出，巴育似乎不預料在選舉後泰國會改變對緬甸的政策，所以選前完全沒有緬甸議題上收歛：「在一個正常的政治體系中，在選舉前夕推行這種外交政策，大概會被視為不負責任。但在泰國，這更可能表明，無論選舉結果如何，軍方仍有信心繼續掌權。」

而曾擔任荷蘭駐泰國、柬埔寨、老撾和緬甸大使的範登阿蘇姆（Laetitia van den Assum）也留意到皮塔「特別提到《緬甸法案》和建立人道主義走廊的必要性」，指雖然皮塔似乎認為應該平衡外交政策，但對緬甸軍事政變的態度卻特別明確。對於東協，皮塔對緬甸的取態將會非常關鍵。

她指出，皮塔對美國緬甸法案和東協共識的支持，可以被解釋為向東協發出的信號，即 「1.5軌對話」可能即將結束。雖然她也補充，泰國的建制精英也將密切關注泰國對緬甸的策略，目前還不知道他們會如何回應皮塔的主張。

泰國著名的前外交部長、曾作為外長領導過東協主席國工作的卡席特（Kasit Piromya）則指出，巴育下台後，幾乎能確定泰國將重設外交政策方向：「緬甸危機、湄公河流域管理、審視和重新確定泰美關係的理解和方向、中國對泰國社會的威脅性影響和不公平貿易行為、泰國恢復在東協的領導地位、泰國的競爭力等－－將會是新任泰國外交部長的挑戰和優先事項。」

他認為，泰國可以通過其新任外長，讓東協發揮建設性的積極作用，例如與緬甸的民主力量接觸，同時對緬軍領導人敏昂來（Min Aung Hlaing）手腕強硬，逼使緬甸軍方履行「東協五點」共識下的責任。緬軍在2021年2月發動政變，同年4月東協與敏昂來達成「5點共識」，包括暴力須立即停止、各方應展開建設性對話等。但至今仍未取得進展，最近還發生東協外交官車隊在緬甸遭不明人士槍擊的事件。

中泰關係的未來

過去幾年，泰國政治明星塔納通（Thanathorn Juangroongruangkit）一直高調批評巴育的外交政策。去年訪問台灣期間，塔納通表示支持台灣的主權和緬甸的民主運動，而且大力批評巴育擁抱中國和緬甸軍政府。在《日經亞洲》的專訪中，塔納通說「如果你想成為某個國家的一部份，這是你的看法；如果你想獨立，這也是你的看法。」並且指出任何國家都不應以武力奪取其他國家的主權。

塔納通是皮塔的戰友，「前進黨」的前身 「未來前進黨」（Future Forward）的黨魁，但在帶領該黨在2019年投票中獲勝後被取消了席位，十年內被禁止從政。「未來前進黨」被迫解散，但他和其他成員之後成立了「前進黨」。

塔納通的挺台言論在東南亞極為罕見，因為東南亞地區的政治人物一般害怕激怒中國。

他同時嚴厲批評了巴育不願意允許人道主義援助走廊進入泰緬邊境，以及拒絕收容難民的做法。他說，泰國應該利用其與緬甸的經濟關係，協助緬甸從軍事統治走向民主。

塔納通也多次指出，巴育在外交、經濟和軍事上，都讓中泰愈走愈近：「我們的潛水艇來自中國。我們是第一個從中國購買潛艇的國家。我們的高速列車也來自中國。」2015年，泰國軍政府不理人權組織的警告，將大約100名維吾爾族穆斯林遣送中國。

而前進黨則完全相反。2019年，黃之鋒在Facebook上貼了和塔納通的合照，塔納通隨即惹來中國駐曼谷大使館不點名譴責，痛批「泰國個別政客公然與港獨份子接觸」。《環球時報》也在黃之鋒和塔納通的會面後發了一篇專欄，題為《泰國抗議活動的幕後資助顯示了無形的西方之手》，裡面大力抨擊了塔納通，指反對巴育軍事統治的抗議活動，本質「旨在引入親西方的政治代理人，通過西方風格的民主來統治這個國家。這基本上是一場顏色革命。」

此前，歷屆泰國政府都由軍方或他信家族領導，而這些政府都尋求和中國建立更緊密的關係。前進黨領導的泰國將會是個明顯的例外。對於日益專制和在亞太地區張牙舞爪的中國而言，「前進黨」的大勝並非好消息。

曾在香港駐曼谷經濟貿易辦事處擔任副處長的吳子豐向端傳媒表示：「巴育任命的泰國副總理兼外長董恩（Don Pramudwinai）不願批評中國的侵犯人權行為。他們也迴避了中國對台灣的侵略議題。」

吳指出，前進黨的政府不會像在野時那樣大聲批評，因為他們實際上需要與中國合作；兩國之間有着強大的經濟夥伴關係，中國的投資和旅遊業對泰國的經濟至關重要。不過他也認為泰國新政府可能會在外交政策上採取原則性立場，也即是說，他們不會對中國的人權問題和行為保持沉默。與巴育執政時期相比，甚至跟東協一些成員國相比，泰國不會對中國卑躬屈膝。

吳表示：「在台灣問題上，與鄰國柬埔寨和緬甸的親中政權不同，皮塔領導下的泰國將更願意發表意見，不會聽從北京的命令。他可能會倡導兩岸和平與現狀，並拒絕將維吾爾人強行遣返中國。」

而且，一個由前進黨領導的泰國政府，將有機會改善泰國與美國的夥伴關係。華盛頓特區國家戰爭學院教授阿布扎（Zach Abuza）向端傳媒表示，皮塔政府重申了對「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的承諾。他說：「雖然不是針對中國的批評，但我認為政府不會像巴育那樣，與中國走得那麼近。」阿布扎預計，皮塔政府可能會與美國關係更為密切。他指出，自2006年以來，因為雙方幾乎沒有共同的威脅意識，泰美聯盟已經出現明顯裂痕。

「對於美國來說，那個威脅是中國，他們對泰國政府和軍方與北京的緊密關係感到擔憂。而對於泰國的軍方和軍方支持的政府來說，威脅是民主，而不是中國。雖然，中共解放軍近年在柬埔寨的活動，某程度改變了這種看法。」

他指的是柬埔寨位於泰國灣的雲壤海軍基地（Ream Naval Base）將規劃出一塊僅供解放軍使用的區域。

然而，阿布扎指出，有一些領域是皮塔政府無法挑戰泰國軍方的，例如軍方購買中國武器裝備。他預計，新的執政聯盟將以進步的價值觀和民主原則為基礎，而不是以軍事精英和裙帶關係的利益為主導。

一位駐泰國的外國政府高級官員表示，在處理跨境犯罪和來自緬甸難民問題上，皮塔可能會採取更有原則和積極謹慎的方法。該官員指出，泰國不一定要傾向於親中或親美的立場，而是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民主國家，與鄰國和平共處，發展自由與人權。

目前，所有人都關注軍方及其任命的上議危會否干預選舉結果，阻止前進黨組成執政聯盟。皮塔意識到這種風險，但他仍堅定表示前進黨已經就廣泛的政策問題達成了協議，這些問題將構成新政府管理的基礎。

密歇根大學政治學系的博士候選人Ken Mathis Lohatepanont也指出，如果皮塔被取消資格，或上議院阻止前進黨的聯盟執政，很可能會引起泰國公眾的強烈反彈。前進黨非常受歡迎，如果他們被軍方取消資格，泰國可能爆發大規模街頭抗議。

皮塔表示，在正常的民主制度下，他們在下議院擁有足夠的選票，不需要尋求更多的合作伙伴。他強調，只要他們繼續溝通並解釋他們將為國家做甚麼，以及對國家未來的意義，他們不認為這會成為一個重要的障礙。他同時指出，在泰國，違背2500萬選民的意願，將是非常沉重的代價。

許多泰國政黨認為這個做法並不民主，拒絕反對參與其中。阿布扎就指，除了極少數上議院議員外，幾乎整個上議院都將投票反對前進黨聯盟。

皮塔認為，上議院的團結程度與四年前不同，四年前他們一致投票支持巴育為總理。皮塔表示，他們還必須考慮到自2019年以來公衆輿論的顯著轉變。

資深外交官範登阿蘇姆也指出，未來幾周非常關鍵：「如果泰國的統治階層嚴重破壞選舉結果，他們將舉步維艱。這一次民眾的反彈，可能會使對2019年及以前選舉的抵抗，顯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