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那年,學校音樂課的老師給我們每人配了一隻豎笛。這小小樂器非常易學,我吹到上癮,去書店買來電視主題歌曲簡譜集在家裡練習。其中有一隻旋律簡單的,吹了兩遍就基本掌握,於是在家中演奏不停。那是台灣老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的主題曲,樂譜上附有歌詞,頭幾句是:「小白菜啊,葉兒黃啊,兩三歲啊,沒了娘啊。」正當我準備翻頁尋找更難的曲目練習之時,在隔壁房間看電視的父親突然衝進我的房間,臉色陰鬱,讓我扔掉豎笛,不要製造噪音。
我並不生氣,也沒有恐懼。父親一向沉默溫和,我只是訝異於他少見的暴躁。房間裡低氣旋過境,客廳的電視不響了,我無事可做,找來眼鏡布心不在焉擦豎笛。母親本在我臥室煲電話粥,這時也靜下來。到傍晚,母親支開父親出去買菜,才告訴我一個家族秘密:
「你爸爸的母親在他三歲的時候上吊自殺了。你那個《小白菜》吹到他的傷口啦。」
二十年過去,到今天父親也沒開口和我講過這件事。我都是從母親處聽到零碎片段,有時是流言、有時是歷史殘跡、有時是突發事件。把這些零零總總的拼圖來回擺放,試圖還原一個幾十年前消亡的女人的一生,試圖理解我的父親後來如何成為少言、忠厚、孝順的男人——二十年來,這些地下偵探工作成為我們母女的秘密工程。
在祖父生活的城市,我家是個人口興旺的家族,而祖父正是家族的中樞神經。直到十多歲看到族譜,我才第一次嗅到我家是、至少曾經是一個重男輕女的傳統家族。族譜上所有女性都沒有名字,嫁進來的女人,譬如我媽媽,被記做「文氏」;生出來的女人,譬如我,就連姓氏也不用重複,只在我爸的生平佔據四個字——「育有一女」。
在這樣的譜系中,我的祖父是三代單傳的獨苗,他又生出了四個兒子,開枝散葉十分成功,由此可想其族中地位。祖父在他那代是少見的文化人,是我家唯一閱讀繁體字的人,因為他在「舊社會」就受過私塾教育。雖然自我懂事他已退休,但人們總是尊敬甚至崇拜這位曾經的小學校長和縣城秘書,每逢佳節,前來拜訪的人不斷。
親戚眼中,祖父的四個兒子都很有出息,長子在建築公司做小領導,次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在檢驗機構任職到退休,三子最爭氣,在石油公司做到高層,還娶了領導的女兒。這三個兒子都離開了小縣城,在隔壁省會紮根成家。最小的兒子十多年前仍然和祖父住在一起——祖父有很大的房子和一小塊花園,我的四叔白天在縣城公家上班,傍晚在小花園一角養鴿子。
因為不居住在一個城市,我只會在過年時去祖父家。他很高,很瘦,說話有點口音,不是很好明白。雖然他不像電視裡那些大族長一樣氣勢洶洶,反而一派書卷氣,但我能從其他人對他的畢恭畢敬中明白,他是個很重要的人。這些年我們之間說過的話加起來可能也不到100句,內容基本上是「爺爺新年快樂、萬事如意!」,「靜靜好好學習!」然後我磕頭、鞠躬,領取壓歲錢。我一直沒有告訴他,我的小名不叫「靜靜」,我怕和他說話。
在祖父非常講究禮節的家裏,我還有個祖母。她矮小乾瘦,頭髮是老人覺得時髦的那種齊耳捲髮。她的眼睛小,總是瞇起來,也可能是常笑的原因。她喜歡打撲克牌,也能招呼不斷上門拜年的遠房親戚。但早在我知道自己還有一個祖母之前,我就很怕她。莫名的怕。其實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什麼不愉快,我只是本能感覺到她是這個家的主人,而我是不屬於這裡的客人,不可以得罪她,也最好不要太引人關注。這種警惕下,我找到兩種策略,一是扮演並最終成為一個書呆子,每次過年都帶幾本小說消磨時間;另一種就是變成孩子王,家裏來過年的孩子多,和他們講講鬼故事,捉迷藏,時間也就過去了。
在看書和瘋玩之間,我依舊捕捉到了很多讓我厭煩、自卑和恐懼的東西。那是每次父親和他的兄弟們展示給父母的禮物時,祖父接過父親送上的禮物後隨手擺在一邊的冷淡;是每次人們說話時忽略我的父母的尷尬;是每次祖父母和其他孩子親密時,我在畫面角落的多餘。故此,做孩子的我並不喜歡過年,我們三人自己的家庭沒有這麼多不能說的陰霾,但每年為了父親,我總得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寒氣中,乘兩三小時車來這裡飾演後台角色。一到初一、初二,我和母親就想方設法離開。父親是不願意走的,不愛說話的他,這時一定喝了不少白酒,興奮得和父兄嚷嚷著什麼,雖然並沒有太多回聲。他積攢整整一年的假期都要在過年的十幾天揮霍完成,其中一半時間是半醉的。
「你爸爸的母親在他三歲的時候上吊自殺了。」——聽到這種戲劇性的消息,我的驚訝其實也並不多,也許我隱隱知道有這樣一種解釋埋伏在大人心頭。但我還是對所有的細節好奇,又害怕: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我有一個新的祖母?
母親知道的不多,她是從很多旁枝親戚那裏聽來的,消息可信度處於傳奇和真實之間——我的真正的祖母是個脾氣倔強的女子,她是家庭主婦,擅長女紅。她育有兩個兒子,人們說她自殺的時候,肚子裡還有一個。沒有人告訴我們她為何自殺,人們一邊諱莫如深,一邊又要提起我父親和祖父第三個孩子的年齡差——一個很小的數字。我去查家譜,我的祖父「娶妻一人」,只一人。是的,我有一個祖母,一個小眼睛、捲頭髮的女人,她對我,很客氣。而那個二十多歲亡故的女人被抹得乾乾淨淨。過年的時候,如果母親留下的時間久,會被要求和其他媳婦一起去祖墳燒香。她和我匯報,祖墳裏也沒有我的祖母。我們倆都不敢問父親一個字,母親婚後才知道這個秘密的,自此她總覺得父親是個孤兒,害怕揭他的傷疤。
我沉默的父親其實是個秀敏的人。從小我就很喜歡父親去學校接我,他不像母親那樣愛纏著老師問個不停,他很帥、很挺拔,身上有一種從外面世界帶來的清冷而又新鮮的氣味。父親的理科很好,我遇到不會解的數學物理題,他很輕鬆就找到思路;他還能改裝電路,修理機械設備的事情。我喜歡和同學們炫耀,我的父親啊,就是一個很好很厲害的人。
可聰明的他並沒有上過大學,在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就被祖父送去當兵了。天寒地凍的少年期,他做了無線電通訊兵,在部隊他迷上了信號、數字還有電子。他再也沒有能夠繼續讀書,和他歲數差不多的三叔被送去讀石油大學,在我們這個產油的地方從此風生水起;再小些的四叔,一生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家裏包辦了他在本地的工作婚姻。我無法明白,在祖父這個能人家裏,為什麼父親要中斷學業,為什麼只有他要中斷學業。父母的婚姻是當時軍隊領導介紹促成的,直到結婚母親才見到公婆,一切都和後來我經歷的一樣,禮貌但無情。
這之後,父親有了自己的家。
我可以理解為何他如此之宅。父親和我的熱愛家居生活的舅舅不一樣,他在家裡也不見得有多活躍,並沒有表現出多麼熱愛廚藝、清潔、讀書、親子,雖然當他需要履行這些責任的時候,一定做得很好很盡職。他和母親的關係也始終不平衡,母親操心而大聲,卻很少收到回音。在家裡,父親最愛做的事情就是看新聞和戰爭電視劇,有些電視劇他看到連台詞都背得爛熟。
而他最有生命力的時候,是在年關。從他籌備著給祖父母買禮物時開始,那種活力就登場了,坐車、開車(有時順路載他的兄弟)去祖父家的路上,人更是一點一點活起來,熱絡得追問所有人的近況,不停講些質量一般的笑話。如果親戚需要幫忙,他的慷慨來得迅速又親切,彷彿他在我們的城市隻手遮天,什麼也辦得到。
他急切得要回到他的父親身邊,雖然後者看不到他。然後他和其他男人喝得爛醉,致詞,重複講些空洞的寄語,最後倒在沙發上,伴著電視上戲曲晚會的餘音。這是我不得不旁觀的春節故事。
間中有年我沒回家,母親說出事了。上墳的時候,其他人恰好不是喝醉就是身體難受,只有父親一個人醒酒成功。在祖墳附近,一個老人攔住他,說等他很多年了,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談一談。那個七十多歲的男人是我死去的祖母的弟弟,他一直想找機會和父親取得聯絡,但幾十年來都沒有機會。那天他終於捉到單獨行動的父親,講了幾個小時的往事,兩人往回走的時候遇到等的著急的母親,母親說兩個男人都老淚縱橫。但是父親還是什麼也沒有和我們說,只是很認真介紹了母親給老人。據說老人對此很滿意,又講了些家裏其他親戚的事情。絕妙的是,祖母的另一個姐妹原來就住在我家小區。母親很快和她取得聯絡,但這位老人年紀要小過祖母很多,她的家庭也把這件事情視為醜聞,她只說一切都是因為祖父作孽,但具體原因就說不清楚。
一團模糊之間,她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給了我們一幅祖母生前拍攝的照片。母親從櫃子裡把照片找給我看,我凍住了。從小我就知道我的上半張臉是父親的,下半張是母親的;我高興俏皮的表情是母親的,沈默靦腆時的眼神是父親的。來自母親的基因我在外祖母和外祖父的臉上也能尋找到,但父親的和我的大眼睛與黑皮膚,在祖父家是絕無僅有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全家福裡那樣格格不入。
照片上深色皮膚,緊緊抿著嘴的少婦,她是我們濃眉毛、厚嘴唇的來源,她緊張但故作無事的臉部曲線也印在我的面上。我像照鏡子一樣看著這張人像,找到很多我並不知道我曾尋找的答案。我、父親、祖母,我們這樣的形似,我們這樣的神似——祖父也一定看得到吧。從此我固執地相信,祖父對我們的看不見根本是因為他不敢看,不想看,後來也就看不見了。
水落石出,我對祖父的害怕和要去看他的責任感都減少到幾乎不存在。他不再是那個很重要的的家族掌門人,他只是個需要我們配合忘記他的不堪的人。過年回去,我坐在角落裡幻想,幻想某個奇妙的瞬間,所有人都被旁的事情召喚出去,只有我和祖父,我終於可以開口:「你真的不記得她了嗎?她是怎樣一個人?你夢到過她嗎?」
但這終歸是幻想,畢竟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既沒有陌生到我可以開門見山,又沒有熟悉到他可以打開心門。但這都不重要,我不可能有機會真的認識那個靦腆又堅毅的女人,不可能在她家裏過年,被她挑剔又照顧。這也不是那麼那麼絕望,我的外祖母承擔了這些任務,還有我的母親和她的兄弟,我已經得到很多的愛。重要的是父親,但他似乎並沒有被這種怨氣和悲傷裹挾,他一如既往得跑向那個縣城的寒冷的酒精過度的家,迫不及待要加入一場場不需要他的對話。
轉眼就是疫情,我三年沒有回家。其實之前我也很少回去過年了,一開始父親會要求我打電話給祖父拜年解釋,但後來他大概發現其實沒有人遺憾我不在那裏,也就慢慢不再堅持。去年12月底,大家族的人接二連三中招,得了新冠,中年人都躺倒在家。父母一直沒有染疫,兩人決定自我封鎖,哪也不去。但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祖父感染了病毒,高燒不止。兒子們各顯神通,在醫療資源緊張的情況下,把他送進醫院。父親打包一整套換洗衣服,在加護病房貼身照料了祖父十天。病床緊張,那個房間有六個新冠病人,每人又有一個家人照料,根本沒有多餘床位休息。父親於是就在座椅上休息。第八天,他開始盜汗,但責任重大,來不及多想。到第十天,祖父轉陰,醫院要求出院。也是第十天,父親回到家裡,檢測出陽性,他發燒,忽冷忽熱,渾身疲倦,腰背疼痛。我託朋友買到特效藥,但要等四五天後快遞才送到,那時候母親也得了新冠,兩人在家吃藥恢復。
但父親的恢復並不寧靜,祖父出院不久肺部再次感染,情況很嚴重,醫生描述是肺部白了一片。我的叔伯們責備父親之前沒能說服醫院留下祖父,不然不會嚴重至此。父親由此爆發了和他兄弟間少見的爭吵,雖然他氣息很弱,但氣勢嚇人。祖父的情況急轉直下,人進入ICU,很快不能說話,看護請他在紙上寫字和家人通過視頻溝通,他寫了很久,看護把紙立起來,紙上是一堆重疊交織的圓圈。
某個晚上醫生通知我們,祖父最多還有半天。全家人都聚集在ICU門外等著進去,此時父親剛剛轉陰,他趕上和祖父告別。祖父去得快,到最後才有些掙扎。兒子們都站在床邊,祖父伸手要做些什麼,但沒有力氣,半天才伸出去,抓住的是父親的手,又幾分鐘,他走了。
那晚,父親哭了很久,很久,我想他是不是也想要一個答案,或是一種遲來但總算來的補償,甚至,愛?但現在他終於要承認,沒可能了,這些都沒可能了。我永遠體會不了父親對於祖父眼神的那種渴求,那大概是因為父親給予我足夠的承認和愛,所以我從未感同身受那種匱乏。
後來的故事仍會很長,但父親人生中一段漫長的篇章,算是寫完了,雖然從開始到結束都不由他決定。
父親拖著虛弱的身體走完葬禮和頭七的所有流程。其間,他再次被忽略了——準備葬禮時人們忘記要他一起致詞,母親一如既往為他不平,他只淡淡說:「沒事,這是我最後一次了。」
一個堅強的孩子。
希望往後的日子他能過得更快樂。
是個悲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