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養老院在中國洶湧的疫情下破防,「每兩天就有一個老人走了」

「這些老人,好端端來養老,卻在養老院裏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連新年都沒等到。」
2022年12月21日,中國上海的疫苗接種中心,長者在接種了COVID-19疫苗後一起在原地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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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按】隨着中國絕大部分城市感染高峰已過、重症高峰下降,在這場突然放開的大陸疫情風暴中,大部分人順利度過,還有一些人被漩渦捲走,失去了生命——這其中,最被猛烈衝擊的便是老年人,尤其是養老院裏的老年人。

如果用金字塔結構來形容老年人群體的感染危機,養老院首當其衝,集中式的管理加速了老人的感染和死亡速度,但實際上,中國住在養老院的老人只有192萬,約佔0.73%;塔中間的居家老人才是更現實的中國困境,縱使老人足不出戶,子女、親屬、護理員,任何一個穿梭於城市的人都極有可能將病毒帶回家中,沒人陪護、獨自就醫困難等問題時常困擾着他們;而塔底的農村老人,則是整個金字塔結構中人數衆多、最脆弱的環節,一旦出現問題,他們難以覓到好的醫療資源,更是在被動等待無聲無息的死亡。

養老院已經倒在了前線。「新十條」發布之際,一位河南養老院經營者已經買不到退燒藥了,靠「陽康」的人救濟,靠藥企捐贈、兒童藥換來成人藥,各種渠道收集來的退燒藥,有的沒有包裝盒,一板板散落在桌上。直到現在,為了預防感染,每天上午,養老院都會點上艾草,再煮上一壺蓮花清瘟茶。

北方一家養老院裏,一位重症監護室護士出身的養老從業者,重拾起多年不用的急救技能,在等待120的間隙給老人吸痰,為老人再掙一條命。但這些「事蹟」似乎已經不合時宜,在諸多政策文件裏,養老機構嚴禁開展無資質的診療服務。更被忽視的問題是,盈利艱難的養老院過度追求壓縮成本,連一個退休醫生、護士都請不起,導致老年人出現危機情況時,沒有專業的應對。

本文的口述者陳娟(化名)是江蘇省一家養老院的管理者。透過她的講述,我嘗試去感受每天身邊都有一個老人離去的痛惜。原本,春節是團聚的日子,老人們會被接回家吃年夜飯甚至小住一晚,養老院也會準備年夜飯給前來探望的家屬。但這三年裏,一切都暫停了。

2022年3月30日,中國上海,一名婦女在療養院門口的袋子上寫字,該療養院以疫情為由拒絕訪客。
2022年3月30日,中國上海,一名婦女在療養院門口的袋子上寫字,該療養院以疫情為由拒絕訪客。

破防進行時

2022年12月下旬,第一個老人走了,沒兩天,又一個老人走了。不到一個月,養老院已經有26位老人離世。

原本養老院住了6位百歲老人,我元旦去慰問時只看見5個老人。又過了兩三天,他們告訴我,只有2、3位老人還在世了。冬天雖然是更容易引起老年人基礎病的季節,但以往一個月去世的老人,絕對不可能超過10位。

我们是一家公辦養老院,400多位在住老人中,已經有160位老人感染,每天都有兩三個老人去世。

過去三年裏,養老院一直在封閉時管理下被保護得很好。一些家屬認為養老院是避難所,在這次疫情爆發時還想着把老人送進養老院避難,我告訴家屬,除非做好了老人感染的風險,再考慮把老人送到養老院。

養老院破防早晚都會經歷。此前,我們設想了很多種可能,也制定了應急預案。但當12月中接到混管陽性的通知時,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我們此前從新聞裏看到國外養老院無一例外遭受了衝擊死亡,自然會擔心和國外一樣,能夠參照的只有一份民政部發的防控指南。

當時,新冠已經不是刻板印象裏的大量無症狀了,發熱、肺炎等症狀頻頻出現,周邊的上海也已經進入感染高峰。

養老院裏有藥房,日常儲備了一些退熱消炎藥,民政局也有給養老機構發了一些咳嗽退燒藥。

養老院緊急採購了幾十台血氧儀,臨時到貨了2台製氧機,平時常備着的10瓶藍色氧氣罐也趕緊去站點拉滿了氧氣。

我們誰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誰都害怕自己被感染,連給封控樓送物資的工作人員,人們見了都會繞着走,但必須有人進去查看老人情況。

我們副主任曾經是一名醫生,她立即穿上防護服,戴上N95口罩和面屏,走進了封控大樓。臨行前,我們通了電話,囑咐她保護好自己。

一開始,我們還試圖通過隔離解決問題,一整層樓騰空,把老人轉移到其他樓層。護理員把床從一個房間推到另一個房間。儲物間也成了護理員隔離的臨時住所,物資悉數搬出,半年前本地疫情爆發時買的摺疊床終於派上用場,員工們就躺在這張80公分寬的摺疊床上,日日睡在辦公室裏。一星期後,一層樓就住滿了20人,只能讓老人關起門來。

我們按照自己的理解和經驗設計防疫措施。行走路線經過精心設計,送物資的推車有指定的路線,從哪個樓梯哪個方位可以減少區域交叉。每層樓的垃圾桶,我們會套兩個垃圾袋,在裏層和最外層噴上消毒液。這些操作沒有指南,我們也不知道對不對。

那段時間,我幾乎沒怎麼閤眼。電話信息一日近百,常常這個電話尚未接完,又有好幾個電話打來。睡覺時,我把手機鈴聲調到最大,害怕半夜有哪個老人出現情況,家屬聯繫不上我們。

12月25日,我也感染了,家中1歲和4歲的孩子還需要人照顧,好在家中兩位老人無礙。因為封閉管理,感染後一直住在養老院內。幾天後,家中孩子和老人都感染了,我也不能回家照料,愛莫能助。

2023年1月4日,中國安徽阜陽市 ,一名患有 COVID-19 的長者在阜陽市第二人民醫院接受治療。
2023年1月4日,中國安徽阜陽市 ,一名患有 COVID-19 的長者在阜陽市第二人民醫院接受治療。

無處安放的晚年

養老院每天都在直面生死,發熱的老人,一兩天就走了。住在養老院的老人,平均年齡86歲,今天走掉的老人90多歲,每個老人後面都有一連串的疾病。我們和老人相處久了,從日常生活細節中就能察覺到老人狀態不對,老人精神狀態不好、吃不下飯、走路搖晃,都是疑似感染的徵兆。特別是臥床老人,不會表達不舒服,需要護理員時刻盯着,測量體溫,監測呼吸心跳血氧等。

最大的壓力來自家屬的不理解。有家屬質疑,養老院不是封閉管理嗎,為什麼也會出現感染;有家屬陽了,不願意接走高風險的老人,打心底覺得老人是個負擔。前些天走的一個老人,血氧已經掉到了六七十,我們聯繫了家屬好幾次,每次都是「再等等」,最終老人沒能捱過去。家屬不肯送醫,我們很為難,不能眼見着老人沒人管,只好繼續收在養老院裏。

養老院經歷的是生死,對抗的是人性。一個家庭決定把老人送進養老院前,往往已經經歷了一番家庭鬥爭。住進養老院的老人,很少再從這裏走出去的,幾乎就等於被放棄了。只是這一次,他們在被家屬放棄之後,又被整個社會放棄了。

有些家屬們以往只是象徵性履行作為家屬的探望義務,疫情給了他們一個不來的理由,慢慢地,感情也就生疏淡漠了。

往常的封閉日子,天氣好時,老人們會陸續走出房間,在長廊、步道上散着步、曬着太陽。老人們起得早,4、5點起床,7點前吃完早飯後,身體好的繞着1公里的健康步道走上2圈,有人按摩,有人跳操,10點半就開始吃午飯,午睡後有老人會聚在一起打牌,16點半又到了吃晚飯時間,睡得早的老人不到18點就躺床了。

養老院內可供休息的區域很多,有花園、長廊,但是大部分老人會坐在離大門較近的椅子上。子女雖不能進來,但孝順的子女探望時,會隔着柵欄、離着大約5米遠的距離看看自己的老人。我們用一根齊腰高的繩子攔住大門,但老人們經常會跨過去,他們年紀大了,隔太遠聽不見子女講話。還有一些老人,看到有別的老人子女來探望時,會很傷心,躲在沒人的地方默默掉淚,老人們很少會在工作人員面前掉淚,大多要面子,這是別的老人跟我們說的。

住進養老院的老人,生活就已經被侷限在一隅空間、甚至一張床上。疫情的到來讓一切封閉了,老人們不被允許離開房間。看新聞的老人會聊起來新冠,他們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感染,哪些省市嚴重,更不敢出門了。

老人們就只能呆在10平大小的房間裏,看看電視睡睡覺,原本院內還會組織一些手工和志願者慰問活動,身體好的老人還能散散步,在早操室和康復室鍛鍊。老人們自己也怕,不敢開空調怕感染病毒,只能打開窗保持通風,穿着棉毛衫毛線衫裏三層外三層地坐在床上。

老人們不好過,護理員也不好過。平時,護理老人的員工們,白天給老人翻身、拍背、餵飯、洗澡、如廁、紓解情緒,夜裏兩小時巡房、翻身、查看睡眠情況,失智的老人們夜裏不睡覺,不停地大聲叫喊,員工們怕吵到其他老人,忍着疲憊,不斷安撫着,陪着他們在過道里一遍又一遍地走着。最累的時候,員工們的腰椎疾病等老毛病犯了,疼的哭。

我把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人員上。她們被封閉了三年,現在疫情放開,老人感染了難照顧,我最擔心的就是護理員倒下。都說新冠要注重蛋白質和維生素攝入,我給護理員增加了營養餐,兩葷之外再加一個葷菜,牛奶雞蛋都有保障。對於老人基本沒啥改變,我們伙食費收費很低,不可能額外增加成本。

12月下旬一日,養老院第一次有老人因為感染新冠走了。那幾天,我都沒有怎麼閤眼,凌晨五點,我站在天台樓頂發呆。老人們大都醒了,廚房已經在給老人做飯了,冒着油煙味。我又是疲憊,又是感慨。

很難說老人在疫情中離世,是不幸還是解脫。我個人傾向於後者。生活自理的健康老人大部分都在家裏,只有失能老人才會尋求養老院作為最終場所。這些長期臥床不起的老人,早就無法與人交流,很多老人已經90多歲了,連子女都70歲了,有的子女都比自己先走了,都是孫輩來交錢和探望。隔了一代,親情還能留有多少呢?

我們和老人,既是服務提供方與客戶的關係,也會情不自禁帶入家人的角色。老人們稱呼我为院長、書記,也叫我妹妹,還有一位老人說我是好朋友。我熟悉的一位老人,前段時間感染了,從醫院回來後一直躺在床上,我站在門外看了看她,沒走進去,她開始有些神志不清,很多情況我只能通過她的護理員來了解。

從醫院回來的很多老人,身體也難以恢復到從前,需要藉助更多照護服務,四個照護等級直接跳了兩級,服務意味着費用增長,家屬不願意不理解。

這麼多老人走,我嘴上說見慣了生死,內心還是有一絲痛惜。這些老人,好端端來養老,卻在養老院裏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連新年都沒等到。

我心中的理想晚年,絕對不是這樣。不要失能,不要失智,要在家人的相伴下平靜離世。有的送去醫院走的,有的就在床上走的,走之前也沒見過家屬,直到老人死後家屬來收拾東西,騰出一張空空的床,我們重新換上了乾淨的棕色被單。

2022年12月27日,四川省成都,疫情期間,醫務人員在醫院急診室外用擔架運送一名長者。
2022年12月27日,四川省成都,疫情期間,醫務人員在醫院急診室外用擔架運送一名長者。

封閉三年,春節想回家

我們已經三年沒回家了。

春節快要到了。沒有疫情之前,老人們都被接回家吃年夜飯,有的還會在家中住上一晚,一些失能老人不方便回家,養老院也會提供訂年夜飯的服務。還會有志願者來養老院表演,摺紙、畫畫、彩繪等小手工,老人們喜歡熱鬧。

疫情三年,有三位護理員提出了離職,民辦養老院就更多了。我們心照不宣地知道是疫情緣故,原來是上24小時休24小時,封閉之後就是沒日沒夜,在養老院裏面肯定睡不好,老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沒人也得頂上。我們一般都是發放物資來鼓勵員工,偶爾會象徵性發一點加班費,幾十塊錢/晚,一個月多兩三百塊錢對護理員沒什麼吸引力。護理是養老院最核心的競爭力,但是我們沒有錢也顧不上招新人,人家也不會接受先隔離再上班。

口罩、血氧儀、防護服、氧氣、藥,有些是我們自己掏錢買的。所有員工都住在一起,吃飯、水電各項都是成本。更關鍵的是,封閉式管理之下,老人們有回家的、住院就醫的,新的老人也不願意過來隔離,我們少了很大一部分客戶和收入。

隨着社會面感染人數不斷增加,養老院破防是遲早的事。物資要進出,緊急維修人員要入內,打疫苗的醫務人員要入內,醫院都沒能避免院感,幾乎沒有醫療服務的養老院又怎麼可能避開呢?

一方面是照護壓力,一方面是生存壓力,本身疫情期間護理人員已經封閉堅守了很長時間,現在放開再衝擊一線服務人員的身心後,即便有現在的政府補貼暫時穩住,預計還是會有一波護理員離職。而我們一邊送走老人,一邊又沒有新的老人入住。

我身邊有朋友已經幹不下去了。一個和我同齡的36歲女性,曾經最大的願望就是當一名養老院院長。上個月,她離開了這個行當,並且說短期內不會回來了。經歷了三年抗疫,她名義上是院長,實則身兼多職,一個非常愛美、喜歡打扮、做指甲的年輕女性,變成了一個穿着土裏土氣、成天在老人堆裏做服務的人。

三年了,我們和看不見的病毒抗爭了這麼長久,接下來還要抗爭多久呢?

讀者評論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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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个疑问,上文说是12月22第一个老人去世,但下文变成了12月20,希望小编做一个核对。

  2. 在習近平的大戰略思維中,消滅老年人口能夠改善中國的人口年齡結構。

  3. 看得让人害怕。

  4. 东北亚从把老人扔在荒山野岭或者砌墙里到送老人进养老院不过百年时间,人性以及人的价值实际上并未发生足以匹配基础设施进步的提升。

  5. 如果他們曾經真愛過子女,想必子女不會如此

  6. 土共没有将钱花在老人等弱势群体身上,却花大笔钞票援助非洲。自己的稀饭都没有吹冷,可见在这些人心中人命的价值。

  7. 這個自述有意思,除了描述中國養老院的情況,倒數第二段還涉及了多重偏見:
    – 女性應該愛美,打扮得光鮮亮麗
    – 在老人間工作是不被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