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按】随着中国绝大部分城市感染高峰已过、重症高峰下降,在这场突然放开的大陆疫情风暴中,大部分人顺利度过,还有一些人被漩涡卷走,失去了生命——这其中,最被猛烈冲击的便是老年人,尤其是养老院里的老年人。
如果用金字塔结构来形容老年人群体的感染危机,养老院首当其冲,集中式的管理加速了老人的感染和死亡速度,但实际上,中国住在养老院的老人只有192万,约占0.73%;塔中间的居家老人才是更现实的中国困境,纵使老人足不出户,子女、亲属、护理员,任何一个穿梭于城市的人都极有可能将病毒带回家中,没人陪护、独自就医困难等问题时常困扰着他们;而塔底的农村老人,则是整个金字塔结构中人数众多、最脆弱的环节,一旦出现问题,他们难以觅到好的医疗资源,更是在被动等待无声无息的死亡。
养老院已经倒在了前线。“新十条”发布之际,一位河南养老院经营者已经买不到退烧药了,靠“阳康”的人救济,靠药企捐赠、儿童药换来成人药,各种渠道收集来的退烧药,有的没有包装盒,一板板散落在桌上。直到现在,为了预防感染,每天上午,养老院都会点上艾草,再煮上一壶莲花清瘟茶。
北方一家养老院里,一位重症监护室护士出身的养老从业者,重拾起多年不用的急救技能,在等待120的间隙给老人吸痰,为老人再挣一条命。但这些“事迹”似乎已经不合时宜,在诸多政策文件里,养老机构严禁开展无资质的诊疗服务。更被忽视的问题是,盈利艰难的养老院过度追求压缩成本,连一个退休医生、护士都请不起,导致老年人出现危机情况时,没有专业的应对。
本文的口述者陈娟(化名)是江苏省一家养老院的管理者。透过她的讲述,我尝试去感受每天身边都有一个老人离去的痛惜。原本,春节是团聚的日子,老人们会被接回家吃年夜饭甚至小住一晚,养老院也会准备年夜饭给前来探望的家属。但这三年里,一切都暂停了。
破防进行时
2022年12月下旬,第一个老人走了,没两天,又一个老人走了。不到一个月,养老院已经有26位老人离世。
原本养老院住了6位百岁老人,我元旦去慰问时只看见5个老人。又过了两三天,他们告诉我,只有2、3位老人还在世了。冬天虽然是更容易引起老年人基础病的季节,但以往一个月去世的老人,绝对不可能超过10位。
我们是一家公办养老院,400多位在住老人中,已经有160位老人感染,每天都有两三个老人去世。
过去三年里,养老院一直在封闭时管理下被保护得很好。一些家属认为养老院是避难所,在这次疫情爆发时还想着把老人送进养老院避难,我告诉家属,除非做好了老人感染的风险,再考虑把老人送到养老院。
养老院破防早晚都会经历。此前,我们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也制定了应急预案。但当12月中接到混管阳性的通知时,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我们此前从新闻里看到国外养老院无一例外遭受了冲击死亡,自然会担心和国外一样,能够参照的只有一份民政部发的防控指南。
当时,新冠已经不是刻板印象里的大量无症状了,发热、肺炎等症状频频出现,周边的上海也已经进入感染高峰。
养老院里有药房,日常储备了一些退热消炎药,民政局也有给养老机构发了一些咳嗽退烧药。
养老院紧急采购了几十台血氧仪,临时到货了2台制氧机,平时常备着的10瓶蓝色氧气罐也赶紧去站点拉满了氧气。
我们谁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谁都害怕自己被感染,连给封控楼送物资的工作人员,人们见了都会绕着走,但必须有人进去查看老人情况。
我们副主任曾经是一名医生,她立即穿上防护服,戴上N95口罩和面屏,走进了封控大楼。临行前,我们通了电话,嘱咐她保护好自己。
一开始,我们还试图通过隔离解决问题,一整层楼腾空,把老人转移到其他楼层。护理员把床从一个房间推到另一个房间。储物间也成了护理员隔离的临时住所,物资悉数搬出,半年前本地疫情爆发时买的折叠床终于派上用场,员工们就躺在这张80公分宽的折叠床上,日日睡在办公室里。一星期后,一层楼就住满了20人,只能让老人关起门来。
我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和经验设计防疫措施。行走路线经过精心设计,送物资的推车有指定的路线,从哪个楼梯哪个方位可以减少区域交叉。每层楼的垃圾桶,我们会套两个垃圾袋,在里层和最外层喷上消毒液。这些操作没有指南,我们也不知道对不对。
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怎么合眼。电话信息一日近百,常常这个电话尚未接完,又有好几个电话打来。睡觉时,我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害怕半夜有哪个老人出现情况,家属联系不上我们。
12月25日,我也感染了,家中1岁和4岁的孩子还需要人照顾,好在家中两位老人无碍。因为封闭管理,感染后一直住在养老院内。几天后,家中孩子和老人都感染了,我也不能回家照料,爱莫能助。
无处安放的晚年
养老院每天都在直面生死,发热的老人,一两天就走了。住在养老院的老人,平均年龄86岁,今天走掉的老人90多岁,每个老人后面都有一连串的疾病。我们和老人相处久了,从日常生活细节中就能察觉到老人状态不对,老人精神状态不好、吃不下饭、走路摇晃,都是疑似感染的征兆。特别是卧床老人,不会表达不舒服,需要护理员时刻盯着,测量体温,监测呼吸心跳血氧等。
最大的压力来自家属的不理解。有家属质疑,养老院不是封闭管理吗,为什么也会出现感染;有家属阳了,不愿意接走高风险的老人,打心底觉得老人是个负担。前些天走的一个老人,血氧已经掉到了六七十,我们联系了家属好几次,每次都是“再等等”,最终老人没能挨过去。家属不肯送医,我们很为难,不能眼见着老人没人管,只好继续收在养老院里。
养老院经历的是生死,对抗的是人性。一个家庭决定把老人送进养老院前,往往已经经历了一番家庭斗争。住进养老院的老人,很少再从这里走出去的,几乎就等于被放弃了。只是这一次,他们在被家属放弃之后,又被整个社会放弃了。
有些家属们以往只是象征性履行作为家属的探望义务,疫情给了他们一个不来的理由,慢慢地,感情也就生疏淡漠了。
往常的封闭日子,天气好时,老人们会陆续走出房间,在长廊、步道上散着步、晒着太阳。老人们起得早,4、5点起床,7点前吃完早饭后,身体好的绕着1公里的健康步道走上2圈,有人按摩,有人跳操,10点半就开始吃午饭,午睡后有老人会聚在一起打牌,16点半又到了吃晚饭时间,睡得早的老人不到18点就躺床了。
养老院内可供休息的区域很多,有花园、长廊,但是大部分老人会坐在离大门较近的椅子上。子女虽不能进来,但孝顺的子女探望时,会隔着栅栏、离着大约5米远的距离看看自己的老人。我们用一根齐腰高的绳子拦住大门,但老人们经常会跨过去,他们年纪大了,隔太远听不见子女讲话。还有一些老人,看到有别的老人子女来探望时,会很伤心,躲在没人的地方默默掉泪,老人们很少会在工作人员面前掉泪,大多要面子,这是别的老人跟我们说的。
住进养老院的老人,生活就已经被局限在一隅空间、甚至一张床上。疫情的到来让一切封闭了,老人们不被允许离开房间。看新闻的老人会聊起来新冠,他们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感染,哪些省市严重,更不敢出门了。
老人们就只能呆在10平大小的房间里,看看电视睡睡觉,原本院内还会组织一些手工和志愿者慰问活动,身体好的老人还能散散步,在早操室和康复室锻炼。老人们自己也怕,不敢开空调怕感染病毒,只能打开窗保持通风,穿着棉毛衫毛线衫里三层外三层地坐在床上。
老人们不好过,护理员也不好过。平时,护理老人的员工们,白天给老人翻身、拍背、喂饭、洗澡、如厕、纾解情绪,夜里两小时巡房、翻身、查看睡眠情况,失智的老人们夜里不睡觉,不停地大声叫喊,员工们怕吵到其他老人,忍着疲惫,不断安抚着,陪着他们在过道里一遍又一遍地走着。最累的时候,员工们的腰椎疾病等老毛病犯了,疼的哭。
我把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人员上。她们被封闭了三年,现在疫情放开,老人感染了难照顾,我最担心的就是护理员倒下。都说新冠要注重蛋白质和维生素摄入,我给护理员增加了营养餐,两荤之外再加一个荤菜,牛奶鸡蛋都有保障。对于老人基本没啥改变,我们伙食费收费很低,不可能额外增加成本。
12月下旬一日,养老院第一次有老人因为感染新冠走了。那几天,我都没有怎么合眼,凌晨五点,我站在天台楼顶发呆。老人们大都醒了,厨房已经在给老人做饭了,冒着油烟味。我又是疲惫,又是感慨。
很难说老人在疫情中离世,是不幸还是解脱。我个人倾向于后者。生活自理的健康老人大部分都在家里,只有失能老人才会寻求养老院作为最终场所。这些长期卧床不起的老人,早就无法与人交流,很多老人已经90多岁了,连子女都70岁了,有的子女都比自己先走了,都是孙辈来交钱和探望。隔了一代,亲情还能留有多少呢?
我们和老人,既是服务提供方与客户的关系,也会情不自禁带入家人的角色。老人们称呼我为院长、书记,也叫我妹妹,还有一位老人说我是好朋友。我熟悉的一位老人,前段时间感染了,从医院回来后一直躺在床上,我站在门外看了看她,没走进去,她开始有些神志不清,很多情况我只能通过她的护理员来了解。
从医院回来的很多老人,身体也难以恢复到从前,需要借助更多照护服务,四个照护等级直接跳了两级,服务意味着费用增长,家属不愿意不理解。
这么多老人走,我嘴上说见惯了生死,内心还是有一丝痛惜。这些老人,好端端来养老,却在养老院里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连新年都没等到。
我心中的理想晚年,绝对不是这样。不要失能,不要失智,要在家人的相伴下平静离世。有的送去医院走的,有的就在床上走的,走之前也没见过家属,直到老人死后家属来收拾东西,腾出一张空空的床,我们重新换上了干净的棕色被单。
封闭三年,春节想回家
我们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春节快要到了。没有疫情之前,老人们都被接回家吃年夜饭,有的还会在家中住上一晚,一些失能老人不方便回家,养老院也会提供订年夜饭的服务。还会有志愿者来养老院表演,折纸、画画、彩绘等小手工,老人们喜欢热闹。
疫情三年,有三位护理员提出了离职,民办养老院就更多了。我们心照不宣地知道是疫情缘故,原来是上24小时休24小时,封闭之后就是没日没夜,在养老院里面肯定睡不好,老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没人也得顶上。我们一般都是发放物资来鼓励员工,偶尔会象征性发一点加班费,几十块钱/晚,一个月多两三百块钱对护理员没什么吸引力。护理是养老院最核心的竞争力,但是我们没有钱也顾不上招新人,人家也不会接受先隔离再上班。
口罩、血氧仪、防护服、氧气、药,有些是我们自己掏钱买的。所有员工都住在一起,吃饭、水电各项都是成本。更关键的是,封闭式管理之下,老人们有回家的、住院就医的,新的老人也不愿意过来隔离,我们少了很大一部分客户和收入。
随着社会面感染人数不断增加,养老院破防是迟早的事。物资要进出,紧急维修人员要入内,打疫苗的医务人员要入内,医院都没能避免院感,几乎没有医疗服务的养老院又怎么可能避开呢?
一方面是照护压力,一方面是生存压力,本身疫情期间护理人员已经封闭坚守了很长时间,现在放开再冲击一线服务人员的身心后,即便有现在的政府补贴暂时稳住,预计还是会有一波护理员离职。而我们一边送走老人,一边又没有新的老人入住。
我身边有朋友已经干不下去了。一个和我同龄的36岁女性,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名养老院院长。上个月,她离开了这个行当,并且说短期内不会回来了。经历了三年抗疫,她名义上是院长,实则身兼多职,一个非常爱美、喜欢打扮、做指甲的年轻女性,变成了一个穿着土里土气、成天在老人堆里做服务的人。
三年了,我们和看不见的病毒抗争了这么长久,接下来还要抗争多久呢?
有个疑问,上文说是12月22第一个老人去世,但下文变成了12月20,希望小编做一个核对。
在習近平的大戰略思維中,消滅老年人口能夠改善中國的人口年齡結構。
看得让人害怕。
东北亚从把老人扔在荒山野岭或者砌墙里到送老人进养老院不过百年时间,人性以及人的价值实际上并未发生足以匹配基础设施进步的提升。
如果他們曾經真愛過子女,想必子女不會如此
土共没有将钱花在老人等弱势群体身上,却花大笔钞票援助非洲。自己的稀饭都没有吹冷,可见在这些人心中人命的价值。
這個自述有意思,除了描述中國養老院的情況,倒數第二段還涉及了多重偏見:
– 女性應該愛美,打扮得光鮮亮麗
– 在老人間工作是不被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