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鄭州港區見習生羅珊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慌,不是身邊陸續有工友感染,而是她聽到「小道消息」說,自己所在的鄭州富士康港區,將會變成降級Covid-19疫情的試驗田:「要把新冠疫情改成二級流感」,疫情爆發後,不停工、不停產的工人就是試驗品。
十月最後一週,越來越混亂、潦草的核酸檢測,越來越多拖着箱子往外走的工友,讓她感覺到,工廠與外面世界的一層隔離牆正在被人為打破。
用鐵皮築成的牆內,是被封鎖的疫情,是整個十月都「一切照舊」的工作。牆外,是自10月下旬起開始陸續自發徒步回家的「逃疫」潮,如果不從鐵皮圍牆逃出去,近500萬平方米的廠區內,儼然是另一個「無毒」世界。
10月29日,一些「富士康工人徒步返鄉」的視頻在網上流傳,視頻裏,鄭州富士康港區的一衆外地打工人正步行穿過高速公路、田野等地回家。一些員工在社交媒體平台爆料,由於公司隔離制度混亂,陰性陽性混住,後勤保障不力等等原因,恐慌之下,大批員工才選擇自行離開,徒步幾日、幾十公里返鄉。
同一天,35歲的返費工陳秋梅徒步走回了自己的老家,開封尉氏縣的一個村。陳秋梅家裏有兩個孩子,老公沒有工作,陳秋梅自己的學歷停留在初中。此前,她年年外出打工為生,今年夏天,她經人介紹來到富士康港區。在十月底之前,陳秋梅「很感謝富士康,給我們這種農村的家庭帶來穩定的收入」。
但現在,即便工作群裏已經散播出高價請返工人的政策,但她已感到疲憊不堪,選擇了辭職。
新增不斷,工作不停
羅珊和多數工友其實不怎麼擔憂病毒本身,她們真正擔憂的有兩點,一是「不敢病」,擔心「買不到藥」;二是她們得到小道消息:「鄭州富士康會被用來作為將新冠疫情改稱為『二級流感』的試驗田」。
富士康在鄭州一共擁有三個廠區,此次事件的主角鄭州航空港廠區位於鄭州新鄭綜合保稅區,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廠區,佔地總面積近560萬平方米,近二十萬員工集中在周邊豫康、棗園、山頂等至少八個宿舍小區居住。
這樣一座規模龐大的電子帝國吸納了整個河南省數十萬勞動力,人群涵蓋從剛離開學校的「00後」到為養家餬口的周邊縣鎮居民。據財新報導,鄭州富士康港區員工人數目前約20萬,接近一個中國小型縣城規模。
十一國慶長假,富士康港區按慣例放了3天假,羅珊休完假後回去上班,發現廠區和住宿區都開始出現陽性患者,並且逐日增加。
她的發現是隱秘的。先是聽說別的區有工人感染,然後是自己的片區,自己這一棟,甚至隔壁宿舍就有工友感染了。那段時間,廠區實行的仍然是混管檢測(注:不超過10人的多人樣本混合入同一檢測管檢測)制度,一旦出現陽性,整個管子裏的人都會被拉到豫北某特定地點隔離。
富士康港區的員工宿舍分布在12個社區,每個社區至少有3棟公寓。據羅珊觀察,她所在的社區可能是十月以來感染人數最密集的一個。就在10月31日半夜12時30分左右,她親眼看見樓下拉走至少200人去隔離。
羅珊說,包括她在內的多數工友,其實都不怎麼擔憂病毒本身,「新冠疫情從2020年初到現在,我們自己感覺這個病毒嚴重性沒那麼大了。」她真正擔憂的有兩點,第一,是「不敢病」,因為「買不到藥」。
這來自羅珊被隔離的親身經歷。10月16日,她前往廠區做了核酸,卻不小心成了「同管異常」的密接,要被隔離半個月。
起初是在單獨的宿舍隔離,從10月24日開始,她們被轉移到恆大集團的一處安置房(注:安置房是政府為了拆遷用戶建造的房屋)隔離,每個房間12個人。當時,有人發燒生病在群裏求退燒藥,但工作人員的回覆,要麼是「拿不到藥」,要麼是讓等幾天。
自從10月14日全區閉環管理之後,所有藥店、商店就都關門了。「由於大家與外界是隔離的,基本只能靠自己挺過去,不敢病」,羅珊提起來忍不住哽咽。
羅珊的第二大擔憂,是她從工友們那裏得到小道消息:「鄭州富士康會被當做一個試驗區,用來試驗將新冠疫情改稱為『二級流感』的田地」。
10月31日,也就是在富士康工人返鄉潮已經引起大面積輿論轟動的時候,鄭州市衛生健康委員會官方微信公衆號發布了一篇題為《新冠肺炎不可怕,可防可治,鄭州權威專家來解答》的文章,專家呼籲,「新冠病毒感染是自限性疾病,大家不用過於驚慌。」文章還表示,目前,最好的預防辦法就是減少人員在公共空間的暴露時間,儘量避免人與人的接觸,在做好防護的前提下,新冠肺炎可防可治。
這與工人們過去一兩年感受到的官方對Covid-19病毒的科普宣傳並不一樣,有一些什麼東西,的確在水面下悄悄發生着改變。
入職三個月的小時工李曉楠感受到,情況變得嚴峻是從十月中旬那幾天開始的。
10月14號,上完白班後,李曉楠被通知常去開始封鎖,所有工人都必須收拾行李去宿舍住。當時,核酸檢測陽性的員工直接隔離、每日進行檢測監控,直到轉陰性之前都不能上工。
李曉楠原本在工廠外面租房子住,「當時蠻多人不願意回去,因為都聽說廠內很多人陽了,都不知道疫情多嚴重」,富士康的宿舍8人一間,一旦有人陽性,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但李曉楠不怕,她還有三個月就可以拿到一筆「返費」,為了捱下去,她硬着頭皮回了宿舍。走在回去的路上,她看見從廠區到宿舍的道路兩側被圍擋了起來,只留下員工步行通道,工廠周圍區域一點點武裝起與外界隔離的鎧甲。
10月19日,廠區禁止了食堂用餐,工人只能回自己宿舍吃飯,但由於宿舍面積廣,步行時間長,工廠只好更改午飯時間,留給員工三個小時的時間回宿舍吃飯,晚上延長到八點半下班。李曉楠每天要花幾乎兩個半小時徒步走在宿舍與車間的路上,「上班時間感覺全都在走路」,晚上回到家幾乎都超過了十點。
緊接着,廠內疫情肉眼可見地變得愈發嚴重。「當時領導已經決定不做核酸了,因為不斷做不斷有異常,一有異常就有隔離,就改成做單採(注:單人單管採樣檢測)。根據「富士康鄭州科技園」官方微信發布,10月10日,富士康開始每天一輪全員核酸檢測;10月19日起在每個樓棟都設置了檢測點;10月21日起,開始實行「核酸+抗原」一天兩檢。
但富士康港區員工人數巨量,單採耗時久,每次深夜上完班還要再排一兩個小時做核酸,工人們不堪其倦,好幾次,室友回來時,李曉楠都已經睡了。
「沒有異常就上班,有異常也沒說具體要怎樣。」李曉楠覺得情況可能越來越亂,她所在車間裏也有幾個員工陽了,包括她自己身邊的工友。
10月26日,富士康官方發布聲明稱,網傳「鄭州園區約2萬人確診」為不實消息。
「趕快跑,跑吧」
富士康整個廠區四周大多已被鐵皮封鎖,陳秋梅「像小偷一樣四處尋找出口」,最後遇到一個好心人,將陳秋梅帶到了一個破洞的鐵網紗前。「好心人」用摩托車燈為她照亮,對她說:「趕快跑,跑吧。」
各式猜測和恐慌滿天飛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廠區的資訊不透明。
從十月初疫情擴散到十月底工人自發徒步回家,從始至終,工廠和領導都沒有對員工們透露任何病例資訊,也沒有任何正式通報。每天的新增、傳染鏈,大都是工人們口耳相傳的,「知道有陽性,但不知道身邊誰是陽性」,羅珊描述當時的心境「恐慌源於未知」。
日常工作照樣進行。自九月份入職以來,羅珊一直在做iPhone14pro的加工,平均每天都要做5000-6000個手機殼。上班時間是從早上7點到下午4點,通常還要加班2-2.5小時,身為見習生的她每個月拿到手大概5000元薪資。
鄭州的傳統產業是紡織、煤炭等工業,但大多都隨着時代發展與城市化逐漸沒落,後起之秀富士康工廠,則漸漸壯大成為帶領鄭州產業轉型與主導經濟體量的經濟命脈。
據《財經》旗下產業報道團隊《財經十一人》對一名資深分析師的採訪,富士康在中國的44個園區中,有二分之一可以用於生產iPhone,約三分之一有生產最新款iPhone的能力。且有超過80%的iPhone14系列手機在鄭州生產,這讓鄭州富士康具備了生產新機型及超高端機型的難替代性。另據鄭州海關統計,2021年,河南省進出口總額相較上年增長了83.1%,達到326.4億美元,而富士康集團進出口總額就有94.7億美元,佔到了全省近三成。
「說句不好聽的,整個鄭州的GDP都得依靠富士康。」羅珊說。從夏天到十月底,生產工作與從前一樣照常進行,但十月以前,羅珊每天上班的車間都有370個工人和她一塊兒幹活,到了十月下旬,越來越多人被拉去隔離,車間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十月最後一天,羅珊所在的車間只剩下50多人,手裏做的加工產品也幾乎都是昨天剩下的。
根據富士康的規定,連續曠工3個工作日就被視為自動離職,而對於這次自行回家的員工,「公司還沒有說明具體的處理措施」,羅珊和其他逃離的工友大多還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被以曠工為由辭退。
富士康員工分為三種,返費工人、小時工和正式工。從性質上來說,前兩種都屬於派遣員工,根據「鄭州富工聯招聘」官方公衆號,小時工的薪資由24.5元的時薪費組成,返費工的薪資由2000元底薪+加班費+補貼構成,但這兩種都可以拿到「滿3個月出勤」的返費,即「幹滿3個月後得7000元返費」。
據羅珊得知,這次選擇徒步回家的,大多都是返費員工。「返費」,大致可理解為獎金,員工每在職90天,打卡55天,就可以領到一筆8000元至10000元不等的返費。「返費員工很大一部分是中介公司介紹來的,可能走了就不想回來了」,羅珊想,他們之中或許的確有蠻多人不大擔心被辭退的問題。
陳秋梅就是屬於「再也不願意回來了」的那一類。
10月29日,陳秋梅上完夜班回到宿舍,睡到下午3點左右,被家裏人的電話吵醒,讓她趕快回去,「再不回去就回不去了」。接着,員工群裏也炸了鍋,大家都在討論「怎麼走」「怎麼逃」。
陳秋梅趕緊爬起來收拾,來不及吃飯,把廠裏發的兩個麵包塞進她的紅色雙肩包,下樓在小賣部買了一袋速食面、一盒優酪乳、一瓶水和一袋火腿腸,為在路上禦寒還帶了一件羽絨服。
當時,富士康整個廠區四周大多已被鐵皮封鎖,「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出不去」,陳秋梅「像小偷一樣四處尋找出口」,翻越一處欄杆,繼續找了一個多小時,最後遇到一個好心人,將陳秋梅帶到了一個破洞的鐵網紗前,「好心人」用摩托車燈為她照亮,對她說:「趕快跑,跑吧。」
從十月中旬開始,陳秋梅所在的車間每天都有人因為陽性被拉走,她自己也經歷過一次隔離。十月中旬,她所在的那棟五層樓公寓出現了一個陽性患者,整棟樓都被拉走隔離了十天。回來後繼續開工,一切照舊,彷彿那十天並不存在,被從富士康工廠的整體時空裏抽出去了。
陳秋梅不理解的是,「疫情可以讓一個城市、一個村莊靜默,我們富士康卻可以繼續正常上班,集中到一起幹活,甚至有核酸陽性人員混進車間上班。搞得大家都挺害怕,心驚膽戰。」
陳秋梅與工友都在問,為何不放兩天假?「可是沒用,趕量永遠是放第一位的。」
整個十月,李曉楠連續上了21天班,每個週末都被安排加班,好像在趕進度,「具體是趕什麼也不說,不告訴我們為什麼。」
李曉楠原本沒想回家,直到10月30日晚上10點左右,她在上完晚班、做完核酸後回到宿舍,聽見大家都在傳,「說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有的是擔心廠區疫情會變得更嚴重,有的聽聞軍隊要入駐,不管怎樣,富士康港區似乎都正在變成一個逐漸吸噬人的巨大黑洞,人人出逃的氛圍,也煽動了李曉楠。
那兩天,阿歡每天從早到晚都能看到有人拖着行李箱走出園區。她還在廠內流傳的一個視頻裏看到,其中有個公寓被封鎖了,但裏邊有個宿舍所有人都陽了,為了不被困在樓裏,其他工人試圖衝出重圍,發生了一次小規模的暴亂。
即便剛剛連續上了近十個小時班,李曉楠也二話不說,迅速打包收拾東西,在淩晨三點出發,踏上回家的路。
她原以為三更半夜的路上會孤零零的,但沒想到,一路都有人在自己前後同行,半夜三點熱鬧得像下午三點。
遊離於交通秩序之外
「不知道路在哪裏,全靠自己摸索。」一路上,大家的經驗和嘗試互相疊加,互相交換,主幹道在此時不管用了,大家只能撿遊離於交通秩序之外的罅隙,一點點摸出回家的路。
「高速卡點」,是從富士康逃出來的工人們在回家路程中遇到的一大主要障礙。
自回家潮爆發開始,從富士康港區向西南、西北方向,每隔5至6公里都設置了高速口卡點。想要通過卡點,必須擁有當地政府蓋章的通行證,就是有蓋章的通行證,最低職位也得是村書記。非本地工人通常沒有相關證明,下了高速後,在市區往往寸步難行,堵在關卡想辦法,或是倒回去重新找路。
任強在距離富士康港區約70公里的一處高速卡點執勤,他告訴端傳媒,河南的高速大多「依高而建,兩側有坡」,他估計,那些離開富士康的工人,極可能是攀爬附近的山坡或者圍欄進入高速的,堵在卡點,「我們也不想去攆他們,但是上面怎麼交代我們就怎麼辦事,出事了我們是承擔不了責任的。」
任強是10月28日晚上8點被調往高速路卡點做值班志願者的,當時,原本的高速值班人員被調去建方艙,雖然仍是六個人值班,但每人的輪值時長相當于此前的三倍。任強值了一天一夜的班,到次日下午四點才下班。
10月29日下午3點左右,任強開始看到有富士康的員工出現在高速路上,幾乎都是自港區那個方向而來的。「那個時候是高峰期,車挺多的,我們下去攔車,陸陸續續有人從車上下來,帶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們當時也沒有反應過來,過了會反應過來後趕緊控制,走過去詢問他們,你是哪裏來的?」
但大部分員工都不會直接說自己是從富士康過來的,僅僅解釋自己是要回家,但任強他們也猜得到實情,「直接說實話(他們)可能會被勸返,各區也不會接受他們。但這兩天我們接收到的政策就是不管你是哪的,沒有相應的檔(通行證),一律勸返。」
任強想,這些人大致有幾種情況可能上高速:提前在市區聯繫好私家車,路上遇到順風車、搭大車混進去的,或是從高速路旁邊的柵欄徒步翻過來的。
任強其實很希望能設立一條通道,保障這些人的出行,一些人可能需要揹着大包小包走好幾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路,「其實按本身原則來說也應該放行的,但如果我們放行,第一,我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陽性,不確定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也不確定這個病的潛伏期多久。另外,下面地方官員為了防止大面積感染,或者是為了保住自己烏紗帽吧,就開始一刀切。不管你是陰是陽,不管你是綠碼紅碼,就是不能讓你直接過。第二,他們沒有市區的相關的通行檔,即便到了市區也是寸步難行,哪也去不了。」
也有人直接報警,任強所在的卡點旁邊就設有警衛室,到警衛室後工人們也會被告知不能放行,要村、區領導開證明,「隊長什麼的都不行,必須是村書記,你們的一把手給你簽字蓋章,然後才能找人來接你回去。」
李曉楠在路上一共遇到3次卡點,她都沒有通行證,只能倒回去再找路。但路況的全貌大多看不清楚,主幹道幾乎全都被用鐵皮擋住了。但偶爾也會遇到幾個被人工扒開的鐵皮豁口,供後來的人通過。
「很多人其實都不知道路在哪裏,全靠自己摸索,也有人在群裏約老鄉,或者問問從前面回頭來的走了彎路的人。」一路上,大家的經驗和嘗試互相疊加,互相交換,主幹道在此時不管用了,大家只能撿遊離於交通秩序之外的罅隙,一點點摸出回家的路。
陳秋梅不會用導航,也不知道家的方向,只能一路尋找自己的老鄉,因為擔心從疫區出來會給沿途村莊的人帶去麻煩,他們都儘量沿着高速路走。尉氏縣位於鄭州富士康港區東南,開封以南約45公里位置。除非累得受不了,陳秋梅儘量不在路上停歇,她的雙腳很快磨出了水泡,她看見一路上還有同行者撿樹枝支撐着往前走。
好在,一路幾乎都有人為工人們設置食物飲水供應點,有的是前面走過的人設置的,有的是沿途居民開設的,有方便食物,水和麵包,甚至有些卡點的檢疫人員也會主動給他們提供水和食物。
「河南各地老鄉基本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路盡我們的能力幫助這些回家的孩子們回家。」據任強陳述,一些大車司機甚至冒着可能有法律責任以及風險,拉着富士康離崗工人一路走。
約從11月1日開始,為了給工人遮風避雨,高速路一些卡點旁搭起了臨時帳篷,「讓沒有回家的孩子們有個地方遮風擋雨,這幾天天氣太冷了,怕他們凍壞了。」任強說。
工廠內外,兩個世界
「富士康的理念是:只要你不陽,就得繼續上班。」今年以來,陳怡看到一些城市將密接、次密接轉運隔離,但在富士康,看似更「松活」,實則是另一種隔離和麻痹。
10月31日下午2點,李曉楠終於到家。經歷連續21天上班、前一天10個小時不間斷的工作,她筋疲力盡,從下午7點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7點,「感覺終於活過來了」。
逃離富士康後,她發現自己已置身於一個與工廠截然不同的防疫環境。在富士康的最後幾天,關於病毒的信息被封鎖,離開前的最後幾天,檢測也變得混亂,幾乎每天只做抗原。回到家後,一切變得清晰明瞭,阿歡不僅被要求居家隔離七天,而且每天都要做核酸,要捅嗓子、做鼻拭子,上午下午各要彙報體溫,與這三年防疫力度最大的幾天沒什麼差別。
「富士康的理念是:只要你不陽,你就得繼續上班。」目前仍滯留港區宿舍的小時工陳怡看來,「事實上所有富士康員工都是密接、次密接。」今年以來,她也看到一些城市將密接、次密接被轉運隔離,但在富士康,看似更「松活」,但實則是另一種隔離和麻痹。
陳怡聽說園區內甚至有發燒的、跳樓的、宿舍沒吃了的,「都沒有人管,沒有人問,也都發生在這樣的防疫氛圍下。」逃離潮達到頂峰的10月30日,陳怡原本也打算徒步回家,但剛走出去沒多遠,她手機沒電了,「我不想凍死在外面」,於是她跑回了宿舍。
沒有人估算得出多少人逃離了富士康,留下來的人看見的富士康,也不再是以前的樣子。園區內變得空曠和髒亂。陳怡看到,封鎖後,不少保潔阿姨回家或被隔離,廠區無人打掃,堆積滿地的垃圾廢料。
與此同時,隨着工人的不斷流失,富士康開始推出「新政」,用「高薪」鼓勵大家返工復工。羅珊還收到鄭州防疫小組的一張宣傳單,明白地寫着針對「iDPBG(鄭州數字產品事業群,integrated Digital Product Business Group)鄭州廠區正常出勤之全體員工」,每人可獲400元/天的出勤補貼,10月26日至10月31日期間出錢按天折算為120元/天,而11月1日至11月30日累積出勤超過25天,還可獲得5000元全勤獎勵。
算下來,如果十一月份出滿勤,一名員工的總獎金可達到15000元,這是平時月工資三五千的羅珊他們平時想都不敢想的。
10月30日淩晨6點,徒步一天一夜的陳秋梅也終於到達尉氏縣防疫卡點,登記、做完核酸,在早上9點左右坐上了回鄉的大巴。後來車內40人中又檢測出一個異常,但陳秋梅一點也不害怕了,「在廠裏已經習慣了」。
新政出來後,陳秋梅在群裏看到通知,要求離開的員工「要麼回去上班,要麼離職」,陳秋梅沒猶豫,在村長的幫助下辦了離職,好在離開前她已經拿到了滿勤三個月的9000元返費,足足抵得上平時幹三個月的工資。
陳秋梅還沒考慮下一步可以做什麼養活家裏,「準備待一段時間等疫情過去了再看,反正現在待在家,舒坦很多。」
此時的富士康工廠內,包括陳怡在內的不少滯留員工都收到了通知:自10月31日開始,飯堂恢復堂食,宿舍生活區陸續開放。
而從富士康往外出逃的隊伍,依然人潮洶涌。
應受訪者要求,均為化名
说sop的也是给我整笑了,中国防疫什么时候有sop了?
中國人,皆奴隸,以為逃出富士康就自由嗎?整個中國也是你們的牢籠呀!
在中國大廠廠內SOP與政策不同調沒什麼好驚訝的吧。外派去台商公司擔任主管的友人在疫情剛起最嚴重那個農曆年它們工廠也差不多是這樣,這些與中國政府依賴產值的大公司本來就不適用和中國民眾必須遵守的規範
太有趣了,謝謝端。
富士康防疫措施明顯是河南省默許的,為了保GDP和出口。但又因為北京陳腐的防疫要求,於是造成富士康進退失據的狀況。一方面為了趕進度,按西方做法把病毒當感冒對待,繼續上工。一方面又要按中國防疫要求,又要進行陽性密接隔離,且隔離不提供藥物治療—這是中國隔離的標準化模式。
一樓留言真是刷新三觀
鄭州富士康出逃事件到現在一職都是很碎片的資訊,謠言陰謀論滿天飛。端傳媒這篇報導總算有比較全面,但是在中國官方資訊永遠不透明的狀況,恐怕也難有完整的梳理
看來癥結點是,為了衝 iPhone 14 Pro的產能,全球仍在大缺貨。富士康在清零防疫政策的SOP有了衝突而進退失據。
但最大疑點是,厰外還在嚴格動態清零,廠內的防疫SOP為什麼可以和政府不同調?是地方政府默許嗎?後續富士康會被秋後算帳,還是不了了之?答案或許不會有人知了
人地共存係想去玩
工廠共存係你病都要繼續做
仲要同其他可能有病一齊做
咁梗係走
就是政府宣傳到病毒像洪水猛獸大家才驚成這樣子。
富士康的名聲再差,也是要比比亞迪以及其他民營小廠要好的,畢竟富士康還是要接蘋果等外企的訂單,外企也要臉面。不是說富士康好,但總有更爛。
吃不飽、睡不飽、不知有無病毒感染,連官方防疫政策都不願遵守,留言還幫老闆講話哦
不是怕病毒,怕的是感染了病毒沒人管、沒有藥,怕的是病死餓死
谢谢端
老實說郭董的名聲一直不算太好,個人也實在對他沒有好感……但這一次的事件就感覺……郭董你對他們那麼好幹嘛?
雖然加薪搶人保證生產算是企業的正常行為,但不克扣擅自離職者的補貼就真的可以算得上良心企業。
文中員工的敘述會讓我實在不太能理解中國人的想法。如果按照他們的敘述說不怕病毒,那為什麼會去恐懼富士康園區成為降級實驗區?這不恰恰就是在恐懼病毒?
嘗試用他們的敘述梳理一下:天天核酸,密接次密接就給他們明確的隔離指示似乎是他們的舒適圈。似乎這才是他們所謂「不恐懼病毒」的真相。那中國人在這三年裡被調教出來的扭曲認知還真是令人感到無法同理。
中國的決策層必然在不遠的將來就要鬆綁一些目前的防疫舉措,恐怕到時候我們局外人還能看到種種民眾因為一下子放鬆了管制而無所適從的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