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富士康“逃疫”潮:工厂内外,被疫情撕裂的两个世界

“疫情可以让一个城市、一个村庄静默,富士康却可以集中在一起继续正常上班,甚至包括核酸阳性人员。”
2022年10月30日,中国河南郑州,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坐穿梭巴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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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康郑州港区见习生罗珊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慌,不是身边陆续有工友感染,而是她听到“小道消息”说,自己所在的郑州富士康港区,将会变成降级Covid-19疫情的试验田:“要把新冠疫情改成二级流感”,疫情爆发后,不停工、不停产的工人就是试验品。

十月最后一周,越来越混乱、潦草的核酸检测,越来越多拖着箱子往外走的工友,让她感觉到,工厂与外面世界的一层隔离墙正在被人为打破。

用铁皮筑成的墙内,是被封锁的疫情,是整个十月都“一切照旧”的工作。墙外,是自10月下旬起开始陆续自发徒步回家的“逃疫”潮,如果不从铁皮围墙逃出去,近500万平方米的厂区内,俨然是另一个“无毒”世界。

10月29日,一些“富士康工人徒步返乡”的视频在网上流传,视频里,郑州富士康港区的一众外地打工人正步行穿过高速公路、田野等地回家。一些员工在社交媒体平台爆料,由于公司隔离制度混乱,阴性阳性混住,后勤保障不力等等原因,恐慌之下,大批员工才选择自行离开,徒步几日、几十公里返乡。

10月29日,35岁的返费工陈秋梅徒步走回了自己的老家,开封尉氏县的一个村。陈秋梅家里有两个孩子,老公没有工作,陈秋梅自己的学历停留在初中。此前,她年年外出打工为生,今年夏天,她经人介绍来到富士康港区。在十月底之前,陈秋梅“很感谢富士康,给我们这种农村的家庭带来稳定的收入”。

但现在,即便工作群里已经散播出高价请返工人的政策,但她已感到疲惫不堪,选择了辞职。

新增不断,工作不停

罗珊和多数工友其实不怎么担忧病毒本身,她们真正担忧的有两点,一是“不敢病”,担心“买不到药”;二是她们得到小道消息:“郑州富士康会被用来作为将新冠疫情改称为‘二级流感’的试验田”。

富士康在郑州一共拥有三个厂区,此次事件的主角郑州航空港厂区位于郑州新郑综合保税区,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厂区,占地总面积近560万平方米,近二十万员工集中在周边豫康、枣园、山顶等至少八个宿舍小区居住。

这样一座规模庞大的电子帝国吸纳了整个河南省数十万劳动力,人群涵盖从刚离开学校的“00后”到为养家糊口的周边县镇居民。据财新报导,郑州富士康港区员工人数目前约20万,接近一个中国小型县城规模。

十一国庆长假,富士康港区按惯例放了3天假,罗珊休完假后回去上班,发现厂区和住宿区都开始出现阳性患者,并且逐日增加。

她的发现是隐秘的。先是听说别的区有工人感染,然后是自己的片区,自己这一栋,甚至隔壁宿舍就有工友感染了。那段时间,厂区实行的仍然是混管检测(注:不超过10人的多人样本混合入同一检测管检测)制度,一旦出现阳性,整个管子里的人都会被拉到豫北某特定地点隔离。

富士康港区的员工宿舍分布在12个社区,每个社区至少有3栋公寓。据罗珊观察,她所在的社区可能是十月以来感染人数最密集的一个。就在10月31日半夜12时30分左右,她亲眼看见楼下拉走至少200人去隔离。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防疫人员进入富士康厂区。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防疫人员进入富士康厂区。

罗珊说,包括她在内的多数工友,其实都不怎么担忧病毒本身,“新冠疫情从2020年初到现在,我们自己感觉这个病毒严重性没那么大了。”她真正担忧的有两点,第一,是“不敢病”,因为“买不到药”。

这来自罗珊被隔离的亲身经历。10月16日,她前往厂区做了核酸,却不小心成了“同管异常”的密接,要被隔离半个月。

起初是在单独的宿舍隔离,从10月24日开始,她们被转移到恒大集团的一处安置房(注:安置房是政府为了拆迁用户建造的房屋)隔离,每个房间12个人。当时,有人发烧生病在群里求退烧药,但工作人员的回复,要么是“拿不到药”,要么是让等几天。

自从10月14日全区闭环管理之后,所有药店、商店就都关门了。“由于大家与外界是隔离的,基本只能靠自己挺过去,不敢病”,罗珊提起来忍不住哽咽。

罗珊的第二大担忧,是她从工友们那里得到小道消息:“郑州富士康会被当做一个试验区,用来试验将新冠疫情改称为‘二级流感’的田地”。

10月31日,也就是在富士康工人返乡潮已经引起大面积舆论轰动的时候,郑州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篇题为《新冠肺炎不可怕,可防可治,郑州权威专家来解答》的文章,专家呼吁,“新冠病毒感染是自限性疾病,大家不用过于惊慌。”文章还表示,目前,最好的预防办法就是减少人员在公共空间的暴露时间,尽量避免人与人的接触,在做好防护的前提下,新冠肺炎可防可治。

这与工人们过去一两年感受到的官方对Covid-19病毒的科普宣传并不一样,有一些什么东西,的确在水面下悄悄发生着改变。

入职三个月的小时工李晓楠感受到,情况变得严峻是从十月中旬那几天开始的。

10月14号,上完白班后,李晓楠被通知常去开始封锁,所有工人都必须收拾行李去宿舍住。当时,核酸检测阳性的员工直接隔离、每日进行检测监控,直到转阴性之前都不能上工。

李晓楠原本在工厂外面租房子住,“当时蛮多人不愿意回去,因为都听说厂内很多人阳了,都不知道疫情多严重”,富士康的宿舍8人一间,一旦有人阳性,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李晓楠不怕,她还有三个月就可以拿到一笔“返费”,为了挨下去,她硬着头皮回了宿舍。走在回去的路上,她看见从厂区到宿舍的道路两侧被围挡了起来,只留下员工步行通道,工厂周围区域一点点武装起与外界隔离的铠甲。

10月19日,厂区禁止了食堂用餐,工人只能回自己宿舍吃饭,但由于宿舍面积广,步行时间长,工厂只好更改午饭时间,留给员工三个小时的时间回宿舍吃饭,晚上延长到八点半下班。李晓楠每天要花几乎两个半小时徒步走在宿舍与车间的路上,“上班时间感觉全都在走路”,晚上回到家几乎都超过了十点。

紧接着,厂内疫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愈发严重。“当时领导已经决定不做核酸了,因为不断做不断有异常,一有异常就有隔离,就改成做单采(注:单人单管采样检测)。”根据“富士康郑州科技园”官方微信发布,10月10日,富士康开始每天一轮全员核酸检测;10月19日起在每个楼栋都设置了检测点;10月21日起,开始实行“核酸+抗原”一天两检。

但富士康港区员工人数巨量,单采耗时久,每次深夜上完班还要再排一两个小时做核酸,工人们不堪其倦,好几次,室友回来时,李晓楠都已经睡了。

“没有异常就上班,有异常也没说具体要怎样。”李晓楠觉得情况可能越来越乱,她所在车间里也有几个员工阳了,包括她自己身边的工友。

10月26日,富士康官方发布声明称,网传“郑州园区约2万人确诊”为不实消息。

中国河南郑州,穿保护衣的警员一字排开预备拦截尝试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
中国河南郑州,穿保护衣的警员一字排开预备拦截尝试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

“赶快跑,跑吧”

富士康整个厂区四周大多已被铁皮封锁,陈秋梅“像小偷一样四处寻找出口”,最后遇到一个好心人,将陈秋梅带到了一个破洞的铁网纱前。“好心人”用摩托车灯为她照亮,对她说:“赶快跑,跑吧。”

各式猜测和恐慌满天飞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厂区的资讯不透明。

从十月初疫情扩散到十月底工人自发徒步回家,从始至终,工厂和领导都没有对员工们透露任何病例资讯,也没有任何正式通报。每天的新增、传染链,大都是工人们口耳相传的,“知道有阳性,但不知道身边谁是阳性”,罗珊描述当时的心境“恐慌源于未知”。

日常工作照样进行。自九月份入职以来,罗珊一直在做iPhone14pro的加工,平均每天都要做5000-6000个手机壳。上班时间是从早上7点到下午4点,通常还要加班2-2.5小时,身为见习生的她每个月拿到手大概5000元薪资。

郑州的传统产业是纺织、煤炭等工业,但大多都随着时代发展与城市化逐渐没落,后起之秀富士康工厂,则渐渐壮大成为带领郑州产业转型与主导经济体量的经济命脉。

据《财经》旗下产业报道团队《财经十一人》对一名资深分析师的采访,富士康在中国的44个园区中,有二分之一可以用于生产iPhone,约三分之一有生产最新款iPhone的能力。且有超过80%的iPhone14系列手机在郑州生产,这让郑州富士康具备了生产新机型及超高端机型的难替代性。另据郑州海关统计,2021年,河南省进出口总额相较上年增长了83.1%,达到326.4亿美元,而富士康集团进出口总额就有94.7亿美元,占到了全省近三成。

“说句不好听的,整个郑州的GDP都得依靠富士康。”罗珊说。从夏天到十月底,生产工作与从前一样照常进行,但十月以前,罗珊每天上班的车间都有370个工人和她一块儿干活,到了十月下旬,越来越多人被拉去隔离,车间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十月最后一天,罗珊所在的车间只剩下50多人,手里做的加工产品也几乎都是昨天剩下的。

根据富士康的规定,连续旷工3个工作日就被视为自动离职,而对于这次自行回家的员工,“公司还没有说明具体的处理措施”,罗珊和其他逃离的工友大多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以旷工为由辞退。

富士康员工分为三种,返费工人、小时工和正式工。从性质上来说,前两种都属于派遣员工,根据“郑州富工联招聘”官方公众号,小时工的薪资由24.5元的时薪费组成,返费工的薪资由2000元底薪+加班费+补贴构成,但这两种都可以拿到“满3个月出勤”的返费,即“干满3个月后得7000元返费”。

据罗珊得知,这次选择徒步回家的,大多都是返费员工。“返费”,大致可理解为奖金,员工每在职90天,打卡55天,就可以领到一笔8000元至10000元不等的返费。“返费员工很大一部分是中介公司介绍来的,可能走了就不想回来了”,罗珊想,他们之中或许的确有蛮多人不大担心被辞退的问题。

陈秋梅就是属于“再也不愿意回来了”的那一类。

10月29日,陈秋梅上完夜班回到宿舍,睡到下午3点左右,被家里人的电话吵醒,让她赶快回去,“再不回去就回不去了”。接着,员工群里也炸了锅,大家都在讨论“怎么走”“怎么逃”。

陈秋梅赶紧爬起来收拾,来不及吃饭,把厂里发的两个面包塞进她的红色双肩包,下楼在小卖部买了一袋速食面、一盒优酪乳、一瓶水和一袋火腿肠,为在路上御寒还带了一件羽绒服。

中国河南郑州,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在公路截下顺风车回家。
中国河南郑州,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在公路截下顺风车回家。

当时,富士康整个厂区四周大多已被铁皮封锁,“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陈秋梅“像小偷一样四处寻找出口”,翻越一处栏杆,继续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遇到一个好心人,将陈秋梅带到了一个破洞的铁网纱前,“好心人”用摩托车灯为她照亮,对她说:“赶快跑,跑吧。”

从十月中旬开始,陈秋梅所在的车间每天都有人因为阳性被拉走,她自己也经历过一次隔离。十月中旬,她所在的那栋五层楼公寓出现了一个阳性患者,整栋楼都被拉走隔离了十天。回来后继续开工,一切照旧,仿佛那十天并不存在,被从富士康工厂的整体时空里抽出去了。

陈秋梅不理解的是,“疫情可以让一个城市、一个村庄静默,我们富士康却可以继续正常上班,集中到一起干活,甚至有核酸阳性人员混进车间上班。搞得大家都挺害怕,心惊胆战。”

陈秋梅与工友都在问,为何不放两天假?“可是没用,赶量永远是放第一位的。”

整个十月,李晓楠连续上了21天班,每个周末都被安排加班,好像在赶进度,“具体是赶什么也不说,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李晓楠原本没想回家,直到10月30日晚上10点左右,她在上完晚班、做完核酸后回到宿舍,听见大家都在传,“说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有的是担心厂区疫情会变得更严重,有的听闻军队要入驻,不管怎样,富士康港区似乎都正在变成一个逐渐吸噬人的巨大黑洞,人人出逃的氛围,也煽动了李晓楠。

那两天,阿欢每天从早到晚都能看到有人拖着行李箱走出园区。她还在厂内流传的一个视频里看到,其中有个公寓被封锁了,但里边有个宿舍所有人都阳了,为了不被困在楼里,其他工人试图冲出重围,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暴乱。

即便刚刚连续上了近十个小时班,李晓楠也二话不说,迅速打包收拾东西,在凌晨三点出发,踏上回家的路。

她原以为三更半夜的路上会孤零零的,但没想到,一路都有人在自己前后同行,半夜三点热闹得像下午三点。

中国河南郑州,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在公路旁的草坪等候车辆接送回家。
中国河南郑州,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在公路旁的草坪等候车辆接送回家。

游离于交通秩序之外

“不知道路在哪里,全靠自己摸索。”一路上,大家的经验和尝试互相叠加,互相交换,主干道在此时不管用了,大家只能捡游离于交通秩序之外的罅隙,一点点摸出回家的路。

“高速卡点”,是从富士康逃出来的工人们在回家路程中遇到的一大主要障碍。

自回家潮爆发开始,从富士康港区向西南、西北方向,每隔5至6公里都设置了高速口卡点。想要通过卡点,必须拥有当地政府盖章的通行证,就是有盖章的通行证,最低职位也得是村书记。非本地工人通常没有相关证明,下了高速后,在市区往往寸步难行,堵在关卡想办法,或是倒回去重新找路。

任强在距离富士康港区约70公里的一处高速卡点执勤,他告诉端传媒,河南的高速大多“依高而建,两侧有坡”,他估计,那些离开富士康的工人,极可能是攀爬附近的山坡或者围栏进入高速的,堵在卡点,“我们也不想去撵他们,但是上面怎么交代我们就怎么办事,出事了我们是承担不了责任的。”

任强是10月28日晚上8点被调往高速路卡点做值班志愿者的,当时,原本的高速值班人员被调去建方舱,虽然仍是六个人值班,但每人的轮值时长相当于此前的三倍。任强值了一天一夜的班,到次日下午四点才下班。

中国河南郑州,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在公路截下顺风车回家。
中国河南郑州,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在公路截下顺风车回家。

10月29日下午3点左右,任强开始看到有富士康的员工出现在高速路上,几乎都是自港区那个方向而来的。“那个时候是高峰期,车挺多的,我们下去拦车,陆陆续续有人从车上下来,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我们当时也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会反应过来后赶紧控制,走过去询问他们,你是哪里来的?”

但大部分员工都不会直接说自己是从富士康过来的,仅仅解释自己是要回家,但任强他们也猜得到实情,“直接说实话(他们)可能会被劝返,各区也不会接受他们。但这两天我们接收到的政策就是不管你是哪的,没有相应的档(通行证),一律劝返。”

任强想,这些人大致有几种情况可能上高速:提前在市区联系好私家车,路上遇到顺风车、搭大车混进去的,或是从高速路旁边的栅栏徒步翻过来的。

任强其实很希望能设立一条通道,保障这些人的出行,一些人可能需要揹着大包小包走好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路,“其实按本身原则来说也应该放行的,但如果我们放行,第一,我们不确定他们是不是阳性,不确定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确定这个病的潜伏期多久。另外,下面地方官员为了防止大面积感染,或者是为了保住自己乌纱帽吧,就开始一刀切。不管你是阴是阳,不管你是绿码红码,就是不能让你直接过。第二,他们没有市区的相关的通行档,即便到了市区也是寸步难行,哪也去不了。”

也有人直接报警,任强所在的卡点旁边就设有警卫室,到警卫室后工人们也会被告知不能放行,要村、区领导开证明,“队长什么的都不行,必须是村书记,你们的一把手给你签字盖章,然后才能找人来接你回去。”

李晓楠在路上一共遇到3次卡点,她都没有通行证,只能倒回去再找路。但路况的全貌大多看不清楚,主干道几乎全都被用铁皮挡住了。但偶尔也会遇到几个被人工扒开的铁皮豁口,供后来的人通过。

“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路在哪里,全靠自己摸索,也有人在群里约老乡,或者问问从前面回头来的走了弯路的人。”一路上,大家的经验和尝试互相叠加,互相交换,主干道在此时不管用了,大家只能捡游离于交通秩序之外的罅隙,一点点摸出回家的路。

陈秋梅不会用导航,也不知道家的方向,只能一路寻找自己的老乡,因为担心从疫区出来会给沿途村庄的人带去麻烦,他们都尽量沿着高速路走。尉氏县位于郑州富士康港区东南,开封以南约45公里位置。除非累得受不了,陈秋梅尽量不在路上停歇,她的双脚很快磨出了水泡,她看见一路上还有同行者捡树枝支撑着往前走。

好在,一路几乎都有人为工人们设置食物饮水供应点,有的是前面走过的人设置的,有的是沿途居民开设的,有方便食物,水和面包,甚至有些卡点的检疫人员也会主动给他们提供水和食物。

2022年10月30日,中国河南郑州,工作人员在郑州富士康厂房外派发物资予等候回家的富士康员工。
2022年10月30日,中国河南郑州,工作人员在郑州富士康厂房外派发物资予等候回家的富士康员工。

“河南各地老乡基本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路尽我们的能力帮助这些回家的孩子们回家。”据任强陈述,一些大车司机甚至冒着可能有法律责任以及风险,拉着富士康离岗工人一路走。

约从11月1日开始,为了给工人遮风避雨,高速路一些卡点旁搭起了临时帐篷,“让没有回家的孩子们有个地方遮风挡雨,这几天天气太冷了,怕他们冻坏了。”任强说。

工厂内外,两个世界

“富士康的理念是:只要你不阳,就得继续上班。”今年以来,陈怡看到一些城市将密接、次密接转运隔离,但在富士康,看似更“松活”,实则是另一种隔离和麻痹。

10月31日下午2点,李晓楠终于到家。经历连续21天上班、前一天10个小时不间断的工作,她筋疲力尽,从下午7点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7点,“感觉终于活过来了”。

逃离富士康后,她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与工厂截然不同的防疫环境。在富士康的最后几天,关于病毒的信息被封锁,离开前的最后几天,检测也变得混乱,几乎每天只做抗原。回到家后,一切变得清晰明了,阿欢不仅被要求居家隔离七天,而且每天都要做核酸,要捅嗓子、做鼻拭子,上午下午各要汇报体温,与这三年防疫力度最大的几天没什么差别。

“富士康的理念是:只要你不阳,你就得继续上班。”目前仍滞留港区宿舍的小时工陈怡看来,“事实上所有富士康员工都是密接、次密接。”今年以来,她也看到一些城市将密接、次密接被转运隔离,但在富士康,看似更“松活”,但实则是另一种隔离和麻痹。

陈怡听说园区内甚至有发烧的、跳楼的、宿舍没吃了的,“都没有人管,没有人问,也都发生在这样的防疫氛围下。”逃离潮达到顶峰的10月30日,陈怡原本也打算徒步回家,但刚走出去没多远,她手机没电了,“我不想冻死在外面”,于是她跑回了宿舍。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前往乘坐穿梭巴士离开厂区。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前往乘坐穿梭巴士离开厂区。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前往乘坐穿梭巴士离开厂区。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前往乘坐穿梭巴士离开厂区。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前往乘坐穿梭巴士离开厂区。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前往乘坐穿梭巴士离开厂区。

没有人估算得出多少人逃离了富士康,留下来的人看见的富士康,也不再是以前的样子。园区内变得空旷和脏乱。陈怡看到,封锁后,不少保洁阿姨回家或被隔离,厂区无人打扫,堆积满地的垃圾废料。

与此同时,随着工人的不断流失,富士康开始推出“新政”,用“高薪”鼓励大家返工复工。罗珊还收到郑州防疫小组的一张宣传单,明白地写着针对“iDPBG(郑州数字产品事业群,integrated Digital Product Business Group)郑州厂区正常出勤之全体员工”,每人可获400元/天的出勤补贴,10月26日至10月31日期间出钱按天折算为120元/天,而11月1日至11月30日累积出勤超过25天,还可获得5000元全勤奖励。

算下来,如果十一月份出满勤,一名员工的总奖金可达到15000元,这是平时月工资三五千的罗珊他们平时想都不敢想的。

10月30日凌晨6点,徒步一天一夜的陈秋梅也终于到达尉氏县防疫卡点,登记、做完核酸,在早上9点左右坐上了回乡的大巴。后来车内40人中又检测出一个异常,但陈秋梅一点也不害怕了,“在厂里已经习惯了”。

新政出来后,陈秋梅在群里看到通知,要求离开的员工“要么回去上班,要么离职”,陈秋梅没犹豫,在村长的帮助下办了离职,好在离开前她已经拿到了满勤三个月的9000元返费,足足抵得上平时干三个月的工资。

陈秋梅还没考虑下一步可以做什么养活家里,“准备待一段时间等疫情过去了再看,反正现在待在家,舒坦很多。”

此时的富士康工厂内,包括陈怡在内的不少滞留员工都收到了通知:自10月31日开始,饭堂恢复堂食,宿舍生活区陆续开放。

而从富士康往外出逃的队伍,依然人潮汹涌。

2022年10月30日,中国河南郑州,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在公路旁等候乘坐穿梭巴士回家。
2022年10月30日,中国河南郑州,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在公路旁等候乘坐穿梭巴士回家。

应受访者要求,均为化名

讀者評論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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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说sop的也是给我整笑了,中国防疫什么时候有sop了?

  2. 中國人,皆奴隸,以為逃出富士康就自由嗎?整個中國也是你們的牢籠呀!

  3. 在中國大廠廠內SOP與政策不同調沒什麼好驚訝的吧。外派去台商公司擔任主管的友人在疫情剛起最嚴重那個農曆年它們工廠也差不多是這樣,這些與中國政府依賴產值的大公司本來就不適用和中國民眾必須遵守的規範

  4. 太有趣了,謝謝端。

  5. 富士康防疫措施明顯是河南省默許的,為了保GDP和出口。但又因為北京陳腐的防疫要求,於是造成富士康進退失據的狀況。一方面為了趕進度,按西方做法把病毒當感冒對待,繼續上工。一方面又要按中國防疫要求,又要進行陽性密接隔離,且隔離不提供藥物治療—這是中國隔離的標準化模式。

  6. 一樓留言真是刷新三觀
    鄭州富士康出逃事件到現在一職都是很碎片的資訊,謠言陰謀論滿天飛。端傳媒這篇報導總算有比較全面,但是在中國官方資訊永遠不透明的狀況,恐怕也難有完整的梳理
    看來癥結點是,為了衝 iPhone 14 Pro的產能,全球仍在大缺貨。富士康在清零防疫政策的SOP有了衝突而進退失據。
    但最大疑點是,厰外還在嚴格動態清零,廠內的防疫SOP為什麼可以和政府不同調?是地方政府默許嗎?後續富士康會被秋後算帳,還是不了了之?答案或許不會有人知了

  7. 人地共存係想去玩
    工廠共存係你病都要繼續做
    仲要同其他可能有病一齊做
    咁梗係走

  8. 就是政府宣傳到病毒像洪水猛獸大家才驚成這樣子。

  9. 富士康的名聲再差,也是要比比亞迪以及其他民營小廠要好的,畢竟富士康還是要接蘋果等外企的訂單,外企也要臉面。不是說富士康好,但總有更爛。

  10. 吃不飽、睡不飽、不知有無病毒感染,連官方防疫政策都不願遵守,留言還幫老闆講話哦

  11. 不是怕病毒,怕的是感染了病毒沒人管、沒有藥,怕的是病死餓死

  12. 老實說郭董的名聲一直不算太好,個人也實在對他沒有好感……但這一次的事件就感覺……郭董你對他們那麼好幹嘛?
    雖然加薪搶人保證生產算是企業的正常行為,但不克扣擅自離職者的補貼就真的可以算得上良心企業。
    文中員工的敘述會讓我實在不太能理解中國人的想法。如果按照他們的敘述說不怕病毒,那為什麼會去恐懼富士康園區成為降級實驗區?這不恰恰就是在恐懼病毒?
    嘗試用他們的敘述梳理一下:天天核酸,密接次密接就給他們明確的隔離指示似乎是他們的舒適圈。似乎這才是他們所謂「不恐懼病毒」的真相。那中國人在這三年裡被調教出來的扭曲認知還真是令人感到無法同理。
    中國的決策層必然在不遠的將來就要鬆綁一些目前的防疫舉措,恐怕到時候我們局外人還能看到種種民眾因為一下子放鬆了管制而無所適從的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