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爛尾樓選中的人」：斷供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2022年6月30日，是陸成婚房交房的日子。這套房首付200萬（人民幣，下同）、貸款140餘萬，掏空了陸成夫妻和雙方父母總共六個錢包，買在鄭州2019年的大熱樓盤——瀚海思念城。這座樓盤憑藉每平米高於周邊樓盤3000元的底價，以及作爲人大代表、思念集團創始人的開發商法人李偉而聞名。

陸成夫妻都是河南人，在北京工作，每月繳納高昂房租的同時，還要負擔7000餘元房貸。夫妻二人都沒有北京戶口，孩子無法在北京參加高考，於是選定家鄉的省會城市——鄭州，作爲他們未來生活、老去的城市。

交房這天，陸成從北京趕回鄭州，和400多位業主一起到售樓部要求收房。樓房剛剛封頂，外牆還沒有刷完，而從去年7月20日鄭州暴雨後，樓盤就沒再動過工了。在售樓部，開發商代表表示需要延期到2022年12月30日交房，業主們要求查看工程列表，以確保能按時交房。開發商代表拒絕了這個要求。

在鄭州，像陸成這樣「被爛尾樓選中的年輕人」不在少數，據CRIC（克而瑞，中國房產大數據應有服務商）不完全統計，截至2021年末，24個重點監測城市尚未交付的問題項目總建面約2468萬平米，佔2021年商品住宅成交總面積的10%。其中，鄭州問題項目有274個，涉及25249套住房，佔成交面積比重高達29%。

31歲的張齊是一位芯片前端設計工程師，2017年碩士畢業後，犧牲了更廣闊的就業前景，選擇回到家鄉，入職鄭州唯一一家芯片前端設計公司，並通過「招才引智」的購房優惠政策，首付43萬、貸款100萬購買了名門翠園一套房子。房子的首付款大多由他和女友的父母提供，計劃作爲倆人的婚房使用。

按合同約定，房子應於2019年12月30日交付，但樓盤至今已停工3年。名門翠園業主發佈強制停貸告知書，表示項目若未於2022年8月8日前全面復工，將於2022年9月全面停止償還貸款，直至房屋交房辦妥房產證之日。

現在張齊早已成婚，孩子9月就要上幼兒園，一家三口和母親住在鄭州出租房，月租3300元，每月還要還5800多元房貸。

剛知道房子停工時，張齊沒敢和父母提起，但鄭州就這麼大，父母還是從別處聽說了。爛尾房成爲一家人的痛苦，家人間從來不提房子的事，「沒人敢提，有啥可聊的，都是傷心難過。」

即將退休的周江文，2018年底購買了現在被稱爲「鄭州最大爛尾樓」的啟福城，打算給兒子做婚房。首付50餘萬元，加上利息需還貸款80萬元，三年還了10餘萬貸款，主要都是利息。

啟福城從2013年開始，以低於周邊樓盤的價格開展「內部團購」，參加團購的單位有：鄭州電視台、鄭州房管局、鄭州稅務局、鄭州帝湖公安分局、鄭州公交公司等。開發商承諾於2018年交房。2017年，數百名電視台編輯、記者等公職人員穿着「百姓維權找記者，記者維權該找誰」的白色T恤，抗議啟福城項目至今仍毫無動工跡象。

2018年，啟福城取得五證開始對外銷售，除了公寓樓外全部售空，共有6621戶業主、3982套公寓業主，當時對啟福城前事一無所知的周江文，也是其中一位。

2018年啟福城樓盤動工，合同定於2021年7月前交付，2019年周江文還見工地繁榮一片，但2019年樓盤封頂後，停工至今。啟福城業主於2022年7月11日發佈強制停貸告知書，表示如項目未於2022年8月前全面復工，將停止償還貸款，直至房屋交付並辦理房產證之日。

早在半年前，周江文就認爲樓盤復工無望，已停止償還貸款。停貸後周江文的個人徵信受到影響，成爲「老賴」，但他已經不再在意：「那（徵信）就不要了唄，你要面子還是要生活？」

斷供（即中止償還購房貸款），成爲數以萬計業主在爛尾樓面前無可奈何的「下下策」，他們背負着成爲老賴、甚至被起訴的風險，寄望用斷供逼迫開發商繼續施工。

據開源平台GitHub數據，截至8月10日，全國發佈「停貸告知書」的樓盤總計327個，其中鄭州市43個。

「它（樓盤）如果再沒有什麼進展，那就是這些錢打水漂了，只能停貸及時止損了，」除首付款外，已經還了4年貸款的張齊說，「老百姓能有啥辦法？」

無人監管的預售金

2016年，中國國家發改委發佈《促進中部地區崛起「十三五」規劃》，鄭州被列爲國家中心城市。這一年，鄭州產生了16個各類地王，房價和成交量不斷刷新歷史。7月，萬科以25億元高價拍下鄭州三環內鄭紡機93畝地王，折合樓面價1.34萬元/平米。一些樓盤一夜之間以每平米500元、1000元甚至3000元的幅度大漲，此後，鄭州房價兩個月內實現了價格翻倍，7月均價8000多元每平米，9月就漲到了1.5萬元每平米。

張齊記得非常清楚，他在2017年12月買下名門翠園那套房子。當時實行線上選房，他早早把看好的十套「志願」戶型加入購物車，只等開盤搶購。開盤時間是早上9點15分，張齊記得，最多隻有兩、三分鐘，好的戶型就被搶完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買了第三「志願」。

選好房的當天就要去售樓部交首付。名門翠園的售樓部建得非常氣派，所有的一切都很大：大門非常大，門裏的院子很大，售樓部的大廳也很大、裝修非常豪華。交首付那天人山人海，很多沒搶到房的人乾脆就在售樓部坐着，等傍晚6點之前、因沒交上首付而被重新釋放出來的購買名額。

名門翠園以80億銷售金額，獲得當年鄭州樓市的銷售冠軍。

據CRIC數據，鄭州新房成交規模快速躍升，在2016年達到1693萬平米的歷史高點，後鄭州出台限購、限貸、限售、限價、限網簽等多調控舉措，2017年新房成交規模下挫至1075萬平米。當地房地產從業者把2017年至2021年的鄭州樓市稱爲「橫盤期」。

數據顯示，鄭州新房狹義庫存規模接近1500萬平米，消化週期超過20個月，2021年2月，由於成交持續低位徘徊，新房庫存消化週期達到31個月。

2021下半年，鄭州不少房企通過裁員、要求員工停工留職、強制休長假等方式降低成本。2021年8月，「河南王」建業地產給政府發出一封求救信：由於汛情和疫情的雙重影響，建業已出現重大危機。水災造成建業直接損失5.5億元；如果疫情持續到年底，建業經營性損失將達8億；累計各種經濟損失逾50億。

2021年是中國房地產行業的寒冬。樓市全面縮緊，房地產企業融資困難，現金流吃緊，陷入債務危機。從恆大集團，到泰禾、華夏幸福、新力地產、佳兆業等知名房企紛紛「暴雷」。人民法院公告網公布消息，2021年中國有396家房企發佈破產公告。據21世紀經濟報道，2021年，中資美元債違約金額合計274.36億美元，其中房地產佔比90%，違約金額244.78億美元。樓市處於一片動盪之中。

在鄭州房產領域有十餘年經驗的律師項力表示，過去多年，房企中流行拿地後4個月開盤，5個月現金流回正（即累計回款大於累計投資），6個月資金再週轉的「快週轉」模式。

按照2009年12月20日開始執行的《鄭州市商品房預售款監管辦法》，購房人首付款、按揭款應直接進入相應的商品房預售款專用賬戶。預售款只能用於購買該項目建設必需的建築材料、設備和支付該項目建設的施工進度款及法定稅費，在項目竣工前，不得挪作他用。

但實際上，房地產開發商在集團範圍內進行資金統一調配、挪用的情況並不少見。樓市繁榮時期，開發商資金充沛，有能力補足抽調走的工程款。但樓市遇冷、融資政策收緊後，房企資金週轉變慢，就會導致缺乏足夠資金完成工程、項目爛尾的情況。

在多數強制停貸告知書中，都提到了存在銀行未履行資金監管義務，致使開發商違規挪用房屋預售款的情況。

瀚海思念城的停貸告知書中提到：「瀚海思念城有26億未打入監管賬戶中被開發商非法挪作他用！其中涉及多家貸款銀行違法將購房者的貸款轉至開發商的非監管賬戶、多部門瀆職監管職責。而這正是導致瀚海思念城項目停工、延期的直接因素。」

艱難維權路

周江文把銀行告上了法庭，請求確認抵押貸款合同無效，停止還款。他在自己的公衆號上寫道：「銀行必須先把貸款打入監管賬戶，履行自己的義務，業主才有還款的義務。如果銀行沒有履行自己的義務，合同爲無效合同，業主也就沒有還款的義務。」

律師項力認爲，周江文的想法不可行。從法律上說，購房人和銀行的借款合同屬於民事法律關係，而即使銀行在執行預售款監管中存在過錯，銀行承擔的是行政責任，二者並不關聯。

如果想要解除貸款合同，項力建議爛尾樓業主起訴解除購房合同。在開發商未按照約定限期交付房屋的情況下，購房人可以起訴解除《商品房預售合同》，《借款合同》、《抵押合同》附屬於《商品房預售合同》，也會因合同目的無法實現被解除，購房錢款則由開發商歸還購房者，尚未償還的按揭貸款也由開發商支付給銀行。

周江文花半年時間研究了刑法、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憲法，得出相反結論。購房者確實可以解除購房合同，停止償還貸款。但是首付款和已繳納的貸款需要由開發商退回，假使開發商沒錢可退，購房合同也被解除，最後購房者只能落個錢房兩空的結果。因此，周江文知道的大多數業主都不考慮解除購房合同：「如果他（開發商）有錢退，他就蓋房不就行了嗎？他何必要爛（尾）呢？」

由於開發商沒有按時交付房屋，名門翠園的業主們聯合申請了仲裁，平攤仲裁、律師費用後，每人需要繳納共計8000餘元。法院判決完全責任在開發商，開發商應賠付每位業主70,000餘元。開發商沒錢可付，法院建議業主申請強制執行，業主們申請強制執行也沒拿到錢。有業主自嘲：一個官司走下來，一分錢沒拿到不說，還倒貼8000元。

這一條路不通，還有另一條路。張齊記得維權活動最積極的時候是2019年，平均每兩個月就有一次，集中的時候幾乎每週都有。一開始只是到售樓部外面拉拉條幅，每去一次，開發商就敷衍地給一個復工日期，但到了時間又沒有什麼動靜。

有一回工地上來了幾個工人在敲敲打打，業主們過去一看，發現工人們的電動車停在一邊，後備箱上掛着「如需木工，請聯繫xxx」、「電工，電話xxx」、「水工，電話xxx」的牌子。有業主認出這是在橋底下的接散活兒的工人，花一、兩百塊錢就可以僱來演上一天。

業主們沒有放棄。2020年夏天，約40位業主一起在售樓部門口拉條幅，有7、8個保安上來要搶條幅，雙方打了起來。有人報警，警察見有一個保安躺在地上，就讓他指認哪位業主打了他，指到誰，警察就帶走誰。

後來大家開始到樓盤所在的街道辦事處維權，街道辦表示要等區政府的指示。大家去區政府，區政府又把大家推回街道辦。後來大家又去找房管局，房管局調查了監管資金，回覆：預售資金沒有打入監管賬戶。後不了了之。

大家又去信訪辦，在信訪辦填了一個表格，被告知：「這事已經錄入系統上報了，你們回去吧。」大家久等不見下文，又在2021年10月組織業主到信訪辦維權，警察到場以「擾亂社會秩序」爲由，帶走十幾位業主，拘留了半個月。

「大家都絕望了，沒用，看不到希望。」張齊說。

再後來維權活動就少得多了，但業主們也沒有放棄每一點拿回房子和錢的可能性。大家開始使用樓盤名字，加上「爛尾」、「復工」、「快交房」、「還我家園」等詞眼，在各個互聯網平台上建立賬號，發佈樓盤爛尾、請求復工的內容。

張齊在抖音上發了一張駱駝祥子拉人力車的漫畫，配文「祥子以爲一直努力拉車就能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車。」獲得1萬多點贊。十幾個小時之後這條視頻被抖音平台刪除，沒有任何說明。

周江文是哪裏都去過了，區信訪局、市信訪局、省信訪局、住建廳等等，「沒人認錯。」他說。現在周江文一門心思要走法律途徑，他花半年時間自己鑽研法律，一方面是他想要知道，一個人如何在維權行動中保護自己、防止公安傷害。另一方面是他堅持認爲銀行在資金監管中存在過失，想要起訴銀行，可找不到願意接這個案子的律師。

2021年，他繳納1179元，向法院提交了包括《鄭州市商品房預售款收支異常行爲告知書》、《鄭州市商品房預售款監管責令整改通知書》在內的八條證據，起訴興業銀行鄭州分行聯合詐騙，締約過失，請求確認抵押貸款合同無效，停止償還貸款。

案子被成功立案但沒有開庭，法院以興業銀行涉嫌犯罪爲由將此案移交了公安，現在還沒有下文。

提起家人，周江文就會哽咽。他孤軍奮戰，也不和家人談論他的鬥爭，不想讓家人擔心。妻子曾經勸他不要再參與維權：「這個房子咱們可以不要，但是如果你出了事，咱們這個家庭怎麼辦呢？」

但周江文認爲一個家庭這輩子就掙這麼多錢，就這樣不要了，接下來兒子怎麼結婚？日子怎麼過？

「你慫了也不行啊，你說躺平了，你就不過了嗎這個日子？」周江文覺得自己是男人，這是家庭的責任，他得去頂着。

周江文又起訴了銀監局、房管局、市政府。

銀監局的案子同樣被以涉嫌犯罪移交了公安。起訴房管局、市政府的案子獲得了受理和開庭。

庭上，周江文向房管局提了10個問題，包括：鄭州預售款監管辦法的核心內容，第一要把預售款打進監管賬戶裏，第二要嚴密監管，保證專款專用，被告覺得該不該這樣？啓福城項目預售款收了多少，支了多少？是不是專款專用？請出示書面證據。銀行沒有履行監管職責，依照監管辦法21條，除了一紙整改通知，你們是如何處罰銀行的？

房管局回答：「已經履行了職責。」

周江文又向市政府提出7個問題，包括：鄭州市預售款監管辦法是鄭州市政府頒布的嗎？這個辦法現在廢止了嗎？你們覺得房管局已經履行了他們的職責了嗎？你們是如何履行你們的監管義務的？

市政府表示沒有義務。

法院判決周江文敗訴。周江文又起訴法官，檢察院不予立案。

斷供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目前對於我們來說，斷供就是唯一的出路。」豫發白鷺源的業主趙曄說。

「一人停貸是法律問題，那一萬人停呢？」網名爲「所謂無底深淵」的網友在微博說到。

名門翠園在微信公衆號上發佈強制停貸意願調查，6000戶業主中約2000戶業主參與投票，其中1000餘票同意強制停貸，200餘票表示已經停貸。

項力認爲，業主因房子爛尾而拒絕償還銀行貸款並不是一個明智的行爲。首先是會影響個人徵信，會影響業主在金融機構申請貸款。二是導致消費、出行、就業受限。三是沒有理由的主動斷供，會面臨被銀行起訴、錢房兩空的風險。

他指出，業主期望集體強制停貸個人徵信不受影響，並不現實，住房貸款涉及到三個主體、兩個獨立的法律關係。買房子是業主和開發商之間的關係，按揭貸款是業主和銀行的關係，房子出現延期交付是開發商的過錯，和銀行的金融借款合同沒有直接關聯。

但發佈強制斷貸聲明的爛尾樓盤還在不斷增多。據開源平台GitHub的數據，截至8月10日，全國發佈「停貸告知書」的樓盤總計327個。第一財經報導，停貸潮重挫市場信心，給房企本就緊張的資金鏈帶來更大壓力。野村銀行警告，中國房產市場低迷可能最終給境內金融機構造成影響。據CRIC數據，「集體斷貸」頻出，加劇了購房者的觀望情緒，使得國內房地產市場「跌多漲少」，全國重點50城7月新開盤項目平均去化率（指銷售與新增供應的比值，比值越大說明賣得越好）降至31%，多數城市復甦進程受阻。

強制停貸的聲明發出後，鄭州一些樓盤看似取得了進展。

7月6日，名門翠園所在的街道辦事處就復工問題，向業主代表表示：「8月份將會看到進展。」網絡上隨即流傳起一張「喜報」的圖片：鄭州最大爛尾樓「名門翠園」得到解決。感謝金水區政府，感謝鄭州市政府！

但張齊表示這張「喜報」只是由名門翠園的業主製作，爲了倒逼政府和開發商履行承諾。「他們之前每次給承諾，我們都相信了，默默地等待，結果最後都是假的。這次你既然說了，那我們就直接把這個給報出來，看你到時候是真是假。」

周江文也得到通知，啟福城工地上地產商的施工隊已經被清出去了。樓盤正在尋找新的資方，8月底會開始復工。

但過去幾年大家聽過太多復工傳聞，已經沒人再相信開發商和政府的承諾了。以前張齊還會告訴父母進展、什麼時候可能會復工。現在也不再和家人提了。

7月14日，包括建設銀行、農業銀行、興業銀行在內的15家銀行回應，表示「總體風險可控」。其中，農業銀行在公告中表示：已初步認定存在「保交樓」風險的樓盤涉及逾期按揭貸款餘額6.6億元，佔該行按揭貸款餘額的0.012%。興業銀行在公告中表示：已出現停止還款的按揭金額3.84億元，主要集中在河南地區……不會對本公司經營構成重大影響。

豫發白鷺源的業主和銀行交涉，提出「在開發商全面復工之前停貸，而且停貸期間不上徵信」的需求。銀行回絕：暫時沒有相關政策支持，出現逾期的話，系統還是會推送到人民銀行。

銀行的回應被發到業主群裏，一些業主非常憤怒，但也有一些表示這個結果在意料之中。開始時，生意人趙燁也是憤怒的一員，雖然個人徵信對生意人至關重要，但他也決定加入停貸：「你（銀行）不過了我也不過了，大家都不過了。」後來意識到停貸除了威脅到自己，並不能實際威脅到別人。

趙燁提到一個抖音視頻：一片長滿雜草的荒地，一個男人在一個水坑邊上站着，旁人問他在這裏幹什麼？男人說他看看房子。旁人環顧四周，問：「這不是水坑嗎？」男人說：「我給這個水坑還了5年貸款了，還有15年（要還）。」這個視頻獲得了24萬的點贊。

「停貸是一個死結，業主們別無選擇。」半年前就停貸了的周江文在抖音上說到。他偶爾收到銀行的短信，提醒他還有40萬元貸款待還，截止7月份已逾期近7000元，該信息將報送金融信用信息基礎數據庫。周江文無動於衷：

「先過眼前的日子吧，顧不了那麼多了。」

復工了也還會停工，他們已經不值得相信了

2022年上半年以來，爲了提升購房者信心，激勵房地產市場，各地出台了一系列措施。據諸葛找房數據研究中心不完全統計，截止至7月25日，有近170個城市出台寬鬆政策，調整頻次達325次。唐山市將公積金貸款額度提至80萬元，二套房首付比降至30%；蘇州市允許受影響企業提前申請預售證；江西省樟樹市，房產中介每售出一套房可獲得相當於150元美金的政府獎勵；寧夏固原市，首次購房者可獲得購房合同價款1%的購房補貼。

2022年3月1日，《鄭州市人民政府辦公廳關於促進房地產業良性循環和健康發展的通知》發佈，提出了19條被解讀爲是「放鬆限購」、取消「認房又認貸」的樓市「鬆綁」舉措。

儘管鄭州房地產市場在19條鬆綁舉措下，再推行了衆多利好，諸如「利率下降」、「首付降低」、「稅費補貼」等等，今年上半年鄭州樓市依然冷淡。全市新建商品房銷售套數比去年上半年下降46%，不及2018年上半年的三分之一。4月份，「鄭州法拍房數量半年激增95%」的新聞引發了各界關注。

7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提出「要穩定房地產市場……保交樓，穩民生。」8月初，鄭州市出台《鄭州市房地產紓困基金設立運作方案》，規模暫定100億元，提出棚改統貸統還、收併購、破產重組、保障性租賃住房四種紓困模式。

張齊幾個月前已經離開鄭州，在天津找到了新工作，打算扎穩腳跟後，把妻兒父母也接到身邊。近來他聽說，樓盤內已經有幾個地塊相繼動工——張齊也說不好只有十幾個工人的工地，究竟算不算動工。但這暫時還與他無關，他購買的房子處於中建七局負責的地塊，至今仍然處於停工狀態。中建七局表示要拿到停工3年來承包方應得的的違約金後，才能復工。

業主們製作了一個新海報：「中建七局，不蓋房就滾出鄭州，不要禍害百姓。」

如果還不復工，業主們下一步就要找中建七局維權了。「這個月找中建七局維權，上個月找的是銀行，上上個月找的還是中融信託呢。」張齊感慨。

雖然擔心妻子體制內的工作會被斷貸失信影響，張齊最終還是在8月1日停止了繳納貸款，8月2日他收到銀行短信：您的貸款逾期記錄將會報送至金融信用信息基礎數據庫。

他偶爾還會想起4年前買房時售樓部的人山人海，那個大且豪華的售樓部，以及狂銷80億、2018年銷量冠軍的漂亮數據。

現在在張齊抖音置頂的，是一段名門翠園業主和政府對談時的錄音，一個男聲憤怒地質問：「我到超市去買瓶水，我給他1塊錢，你給我拿瓶水。他不給我水，我報警，警察是不是說他（錯）？我150萬買套房子，他不給我，他就躺平了，他就沒事了，然後我上街（維權）我就是暴徒。有天理沒有？你說有沒有天理？」

陸成到現在也不理解：「人大代表是開發商法人代表、價格比周邊樓盤高，又是當年賣得很好的大熱網紅樓盤，怎麼就爛尾了？」他覺得自己運氣特別差，當年瀚海思念城開盤，人們連夜排隊搶購，他從北京連夜趕回鄭州時好房型已經售空了，他原本已經放棄，回到了北京。後來他接到房產銷售的電話，說有四套好房型被放開，他就又跑到鄭州簽了下來，沒能躲過這一劫。

買房子原本是爲了全家人能在一個城市落戶下來，孩子有一個穩定上學的地方，現在也沒了指望。陸成打算到孩子要上學的時候，就買個便宜的、不帶有居住性質的小間，拿到落戶資格，然後一家人繼續租房子住。但是有一點：「絕對不會去鄭州。」

他至今沒敢和父母說房子爛尾的事，每當父母問起，他就撒謊說是因爲疫情、洪水被推遲了。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如果父母知道他們大半輩子積蓄有可能打了水漂，會是什麼反應。

經歷了房子爛尾之後，他覺得世界觀都被改變了。買房前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特別幸福、美滿的世界裏，買房之後，發現自己其實生活在動物世界，變得非常悲觀。即使有一天能夠收房，陸成也會把房子賣掉，絕不會回到鄭州生活。

年輕人還有得選，周江文則沒有選擇。他積極維權，狀告市政府、房管局、銀監局、銀行、法官，自學法律、自己寫訴狀、自己辯護。他感覺自己像堂吉訶德，即將退休，本該安度晚年了，但每天都像要上戰場一樣，爲兒子的婚房去鬥爭。

「買了啟福城的房子，就沒有回頭路，除了往前走，沒有別的選擇，那我們就往前走，看一看這路上有多少妖魔鬼怪。」他在自己的微信公衆號上寫到。

根據網絡流傳的一份逮捕通知書顯示，啟福城開發商中晟置業的法人盧一博，因涉嫌合同詐騙罪、挪用資金罪、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於2022年4月9日被執行逮捕。

周江文得到新消息：工地上地產商的施工隊被清退，政府請來的國企中建七局將會接手樓盤。聽說17號會召開會議簽訂合同，後來又聽說會議推遲到了24號。雖然從沒得到過明確的說法，也知道距離交房起碼還要兩年，這期間大家肯定還要去維權、還要被抓起來，還會有各種困難，但總算是有了盼頭，他想。

可是無論有什麼好消息，即使樓盤全面復工，周江文認爲停貸也是肯定的，「復工了也還會停工，他們已經不值得相信了。」

提到對於未來的規劃，周江文笑了：「現在沒有未來，哪有未來？就是等待，他們要想解決，就解決，要不能解決，就不能解決。每個人都像河裏邊的一片樹葉，你就順着漂就行了。」

應受訪者要求，周江文、張齊、陸成、趙燁、項力為化名。

實習記者蒙卡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