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t Ching說第一次注意到我,是在高中的操場上。2006年,四線小城,高中軍訓第一天,我坐在草地上擼起褲腿和幾位女同學比誰的腿毛更密更長。她驚歎於我們的不文雅,搖搖頭走了。之後的兩年,我們成了不錯的朋友,一起吃飯,一起遛操場,自習課傳小紙條,但我一直對她隱瞞着對當時的我來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在和她最好的朋友談戀愛。
雖然從小喜歡男孩子打扮,但我一直認爲成爲同性戀是我的選擇。青春期剛接觸所謂「性知識」時,無論如何也無法帶入流文化中戀愛關係的女性角色。當我去想像成爲異性戀關係中的女性時,那種脆弱、那種成爲性客體被男性支配的感覺,讓當時的我只感到噁心。糟糕的父母關係、對父親的失望,都讓我對異性戀關係沒有任何期待和嚮往,但當時的我不知道還有其他可能。
直到臨近初中畢業的一天,追的一部日本動畫中兩位女主突然接吻了,我腦中像有一道閃電劃過——原來還可以有這樣的關係。那一刻,我決定了要喜歡女生。
高中後,我談起了人生第一場戀愛,和Yat Ching最好的朋友。直到高三分手,對方出國唸書,Yat Ching才從不知何處聽聞這段關係,好朋友口中的那些秘密戀愛故事的另一位主角纔有了具體的形象。那年,日劇《最後的朋友》風靡一時,Yat Ching從我身上看到了上野樹里的影子,據她說是因爲我的虎牙跟上野樹里很像。不知道其中哪種因素作祟,Yat Ching在高考前最後幾個月開啓了對我的瘋狂迷戀。
她以各種理由接近我。一次,她以好朋友名義留宿,爲了緩解當時的尷尬,我不情不願地跟她做了第一次。這之後,面對她猛烈的追求——每天中午在公寓樓門口等我,廣播操時站我身後,晚自習時坐我的位置,在我桌上用鉛筆寫無比熾烈的情話——我只好東躲西藏,見到她拔腿就跑。
高考結束後,她送給我一本日記,裏面密密麻麻是那幾個月她每天記錄的喜歡我的心情。直到我遞給她一張「你誤會了我們的關係」的小紙條,才終結了她熱烈的追逐,漸漸回歸了好朋友的關係。
畢業後,Yat Ching去了美國,而我去了東南省份的一座省會城市。大學的第一年非常難熬,身處一個格格不入的地方的孤獨感時刻包圍着我,清冷的性格也讓我完全沒有融入的意願。大一暑假,Yat Ching從美國回國,我們約在上海外灘見面。一年不見,她整個人充滿了自信與活力,齊耳短髮與寬大校服變成了波浪長髮和小短裙。那晚的外灘下着小雨,我們分享同一把傘,她熟練地牽起我的手,好像過去一年我們從沒有分開過。那種被看見、被包裹的感覺如此溫暖,我發現自己好像喜歡上她了。
那個暑假回到我們的小城,一晚,她父母不在,我們躺在床上閒聊,我說到從沒看過黃片,Yat Ching立刻拿出電腦,「那我們現在就看吧!」五分鐘後,蒼井空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我們的頭湊在一起,在黑暗中盯着瑩瑩的屏幕,有些東西心照不宣卻又若有若無……那晚之後,四年的友情變質了。
假期的地下戀人
學生時代的我內向又彆扭,不會處理和表達情緒。高中畢業離家前,見過的親密關係範本只有父母的爭吵、謾罵和相互指責,甚至身體暴力。而青少年時期接觸的浪漫小說,主人公的情感糾葛,灑滿了冷戰、群毆、意外懷孕和因無聊的誤會錯過的狗血。
在這樣的生活經驗和文化環境的影響下,我早期的戀愛關係也很難避免有毒的行爲。敏感,缺乏安全感,需要對方高頻的確認,不會直接表達需求,只會「暗示」,鬧脾氣,使用消極攻擊的語言。十幾年的反省、蛻殼,與父母「言傳身教」的習慣告別,練習表達、分辨和處理情緒,纔有了現在的相對「健康」。
大學二年級時喜歡上一個遠隔重洋的人,把感情藏在心裏是當時的我最自然的選擇。那時我們常用QQ聊天,時而有一些曖昧的、友人以上的撩撥,我以爲Yat Ching已經明白我的心意,她卻覺得我們一直如此。大二下學期,她打電話送我遲到的生日祝福,同時帶來的,還有她已有穩定交往的男朋友的消息。意外卻又在意料之中,我只好以沉默回應。
那年暑假,她全家搬到了北京,我買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站票去看她,終於表明了心跡。吃驚之餘,距離和男友宣告了這次表白的無效。之後,我在她家住了很多天,睡在同一個房間。我渴望待在她身邊,但共處一室又是那麼折磨,每晚輾轉反側,忍耐許久後才試探着把手遊移過去觸碰她的指尖與髮梢。因爲那個美國男生的存在,我們一直在抗拒發生什麼的可能,直到離開前的最後一晚,我第一次體會到愛與慾望合一的感覺。用身體表達愛遠比語言有力,溫柔又直接,剋制又釋放。
就這樣,我們維持了三四年的假期地下戀人狀態,權力關係也因此完全失衡。Yat Ching開朗坦蕩,充滿勇氣和能量,散發着吸引人的魅力。孤獨、抑鬱和陰冷的情緒,靠近她就像貼近了光和熱,腦海中時刻不停的噪音也變得靜謐。這也是我後來無論多少次想放棄,卻只能臣服於情感的原因之一。
Yat Ching不在國內的日子裏,我在社交網絡上參與她的生活。她和男友的互動,加勒比海邊的Party,雲遊歐洲……無一不在提醒着我——一個出生於普通家庭的人——她的遙遠,我只能在夢裏渴望她。想起我時,她會輕鬆地分享生活的點滴,但又時常幾個月失去聯繫,每一次掙扎着離開的決心,都在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瓦解。身體的連接是最真實的,被抑制的情感在每一次見面時的性張力中徹底釋放。從小心的試探到一起沉睡,四五個小時,不以高潮爲目的,也不以高潮爲終點。承認或否認從未被她宣之於口,但我從她的身體中讀到的,卻是我們屬於對方。
大學畢業後我前往北美求學,有了成年後第一個穩定交往的女朋友,也有了一些知心的朋友,對生活漸漸有了控制感。順利畢業後,和多數同學一樣,一番坎坷後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擺脫了經濟上對父母的依賴後,我找回了自信,也更加了解自己。這期間,Yat Ching搬到了新加坡,與長期交往的男友開始談婚論嫁,有兩三年,我們幾乎斷了聯繫。我仍會不時想起她,幻想未來有一天在一起的畫面,就好像我們的連接還在,我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2017年11月,與Yat Ching斷聯三年後,我們又一次在上海見面了。那時,我已經和前一任女友分手。幾年不見的生疏和尷尬,在當晚的激情中消弭。事業起飛、感情穩定的Yat Ching,原本規劃好的平順人生也被這次見面徹底打亂。她無法再像從前一樣冷靜,分開就將我們的「假期關係」拋到腦後,我們開始沒日沒夜地互發消息,身體好像被思念燒乾。我知道這可能是我最後的機會。
是最好的朋友,還是性幻想對象?
我開始努力打開自己,最誠懇直接地向她表達這七年的感情,也迫使Yat Ching去直面她逃避的問題:對我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是最好的朋友,還是性幻想對象?這爲什麼不是愛情?在心理諮詢師的幫助下,我們度過了那段時間的撕裂和痛苦。痛苦也代表着希望,意味着她曾經理所當然的想法開始鬆動了。
在我不斷地追問和心理諮詢師的開導下,Yat Ching意識到,她從未以同樣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同性關係與異性關係。Yat Ching從小就確認了自己雙性戀的身份,但在她的意識中,異性戀是必定要回歸的正途,同性關係是需要隱藏的配角,是異性戀關係的調劑或補充。當她感受到我們之間的吸引時,她的認知路徑將它自動歸類爲單純的身體慾望,否認更深層的情感。
如她所說,這麼多年她都採取不主動不負責的被動立場,迴避我的情感表達,並且關閉了和我進入浪漫關係的感情閥門。她認爲,同性關係沒有婚姻或孩子的綁定,很難長久。這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這些年來對我們關係的判斷。心理諮詢師的一句話撬開了她逐漸被動搖的觀念的裂縫:兩個人的關係無關性別,無關其他外在條件,是否長久只跟兩個人的意願和投入有關。
當她試着去除性別,將我們的關係當作一段兩個人的關係來看待時,才肯定我們的感情強烈且真實,是無法否認的。在她的潛意識中,曾一直以相信女性在親密關係裏或多或少依附於男性,在與前男友的關係中她屬於被照顧的一方,習慣了男性在金錢、體力以及決斷生活事務中的付出。此前的她無法想像,兩個女生這種相對平等的關係,該如何維繫。在進入同性關係前,她設想了種種也許並不存在的困難。
最近幾年,Yat Ching的事業發展讓她對親密關係中的獨立有了更多信心,也因爲工作性質接觸到性別理論,重新發現了無處不在的父權制。她開始反思自己的偏見和從小到大被灌輸的性別角色,並且第一次對異性戀婚姻制度產生了懷疑。那時,我們這種特殊的關係已經持續了九年,她終於決定給我們的關係一次機會。
聖誕節我們約在紐約碰面,在欣喜和羞澀中,我們度過了最黏膩的幾天。離開紐約那天,大雪封城,她被困在了紐約的機場,28小時,我們有說不完的話,並開始設想未來。回到新加坡後,Yat Ching向男友坦白了一切,並不顧挽留地分手,甚至在我們尚未確定關係時就向親近的家人出了櫃。
我們開始了15000公里的異地戀。靠着每個月一次30個小時的飛行和異地時的視頻電話,捱過了漫長的9個月。處理完北美剩餘的鎖事,我搬到了新加坡。9個月的異地相處和之後的同居生活,證明了Yat Ching的擔憂是多餘的:我們共同爲未來打算,一起計劃旅行,一起分擔家務,再沉重的行李箱一人抬一頭總能擡回家。
同居整一個月後的那天,Yat Ching在悉尼的夕陽下單膝跪地向我求婚。習慣了在感情中追逐Yat Ching,也是兩人中外形更不女性化的一方,在我最瘋狂的夢裏也從未想過會被Yat Ching求婚。讓我更爲感動的是她在這段感情裏的改變:拋掉少女時就懷抱的憧憬——像個公主一樣被求婚——向另一個女人單膝跪地。幾天後,在上海,我完成了此前秘密策劃的求婚。就這樣,我們成了彼此的未婚妻。
不是童話的結尾
童話故事常常以「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迴避現實的磕絆,但我們的關係不是童話。
生活和性的和諧無法抵消政治立場的分歧。早在學生時期,我們在偶爾的討論中就曾產生過小小的不愉快。但那時的我沉浸在求而不得的渴望中,遙遠的政治話題導致的不愉快很快就被拋諸腦後。重建聯繫後,這些分歧才逐漸浮出水面。
當時的我們都已經自認爲是女權主義者。作爲受過美國頂尖高等教育的女性創業者,Yat Ching看到的更多是精英女性的困境,改變精英女性的困境也成爲她事業的出發點。那時,她身邊的人多信奉「女人要打破天花板,頂峰相見」「要當總統當CEO」……而缺少教育和機會的底層是不存在於這些討論中的,弱者的不幸往往是能力不行、不夠努力。
而我成爲女權主義者最大的原因是我的母親:看到她作爲工薪階級女性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那種無力感。也是因爲她,我對底層一直懷有最樸素的共情。成長的經歷也讓我察覺,所謂天賦和努力遠沒有家庭所能提供的資源重要。最早接受的自由主義女權在完成我的女權啓蒙後,已經無法解釋現實中更多的困惑,直到接觸馬克思主義女權。
因爲代孕,我們爆發了在一起之後最嚴重的一次爭吵。一個女性創業者群裏討論到凍卵與代孕問題,很多人認爲精英女性就應該找代孕,把生育直接「外包」給底層女性,既方便精英女性追求事業,又能解決底層女性的貧困。Yat Ching將群裏的聊天記錄發給我,問我怎麼看。當時仍然異地的我們爲此爭吵了幾乎一整天,我無法接受另一半認可公然把底層女性工具化的觀點,而她也不能理解爲什麼我會因爲代孕問題產生如此強烈的情緒,認爲我的左翼觀點過於理想主義,並不能解決實際問題。
那是我唯一一次認真考慮分手,但多年的糾葛迫使我控制情緒嘗試溝通。那一天,我用盡「畢生所學」,查文獻、搜數據、向就讀性別研究的好友請教,努力想讓Yat Ching了解商業代孕背後的灰色甚至黑色地帶和底層女性代孕遭遇的身體和情感的雙重剝削。Yat Ching認真閱讀完我發給她的每一個案倒、每一篇文章,真誠地向我反饋她的思考。我們的分歧因爲雙方的努力,沒有陷入意氣之爭,變成互相攻訐。
前幾年,因爲政治立場的分歧發生過多次比較嚴重的爭執,情緒最激烈的瞬間我也會冒出放棄的念頭。但當我看到她、觸摸到她,心中的柔軟又會被喚醒。我知道她非常在乎這些問題,一心想改變女性的生存處境,並且是一個會用行動實現的人。從在一起到現在,大大小小的辯論已經有過上百次,每一次都是對感情也是對信任的挑戰,也是調整彼此溝通方式的機會。如果冰冷的邏輯和理論在爭辯時會讓她感到冷漠和傲慢,我就用具體的切身的故事傳達我的經驗和觀點。
這樣的交流像是心理諮詢,讓人感到脆弱和想躲藏,但也是在這樣的辯論中,我們一次一次更靠近對方。我們愛對方的身體,也在了解之後更愛對方的靈魂。今年的7月20日,是我們正式簽字成爲法定妻妻的日子,有緊張,更有對新篇章的期待。回顧我們這長達16年的故事,有痛苦和煎熬,也有甜蜜和幸福。我不知道未來有什麼在迎接我們,但從身體到靈魂,這一生我都不想再跟她分開。
好文
祝福。不過這個故事裡好像也有一些隱而不述的部分,比如關係穩定的女友為什麼會突然放棄之前那段長年穩定的關係,追求真愛並不能完全解釋這種轉折,因為對一個雙性戀而言兩者都是可以的。我明白這篇文章主要是為了討論先天的文化制度給女孩親密關係的想像設下的限制,不過這個故事明顯缺乏了一些其他人的視角,如果有機會希望可以看到一些補充後續。
To 樓下的君子們:
「如果這就是愛與欲望,那麼請容我在沒有勇氣地當一輩子道德偽君子。」
—— 當吧,當吧,最好君子國內部還分個一二三四五品,要當就當最硬核的道德君子!
好像在BIE别的女生上看过她们的故事
如果這就是愛與欲望,那麼請容我在沒有勇氣地當一輩子道德偽君子。朋友之間隨意發生性行為、成為第三者等等究竟是否因為「同性關系>異性關系」才獲得接受?還是因為終成眷侶就可以把前事一律不計,令人感動並祝福?如果這就是愛與欲望,那麼請容我在沒有勇氣地當一輩子道德偽君子。
“Yat Ching意識到,她從未以同樣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同性關係與異性關係。Yat Ching從小就確認了自己雙性戀的身份,但在她的意識中,異性戀是必定要回歸的正途,同性關係是需要隱藏的配角,是異性戀關係的調劑或補充。當她感受到我們之間的吸引時,她的認知路徑將它自動歸類爲單純的身體慾望,否認更深層的情感。
如她所說,這麼多年她都採取不主動不負責的被動立場,迴避我的情感表達,並且關閉了和我進入浪漫關係的感情閥門。她認爲,同性關係沒有婚姻或孩子的綁定,很難長久。這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這些年來對我們關係的判斷。心理諮詢師的一句話撬開了她逐漸被動搖的觀念的裂縫:兩個人的關係無關性別,無關其他外在條件,是否長久只跟兩個人的意願和投入有關。”
@FaveBean 我也是想到這塊,讀起來很出戲。。但後來想想是不是她和男友本來就是採開放式關係?若不是,我自己是頗難共情這對戀人的。
謝謝作者的分享,寫出自己的愛和慾望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氣,更何況是發表在咱們這個充滿道德偽君子的文化環境下,很佩服。
忍不住吐槽一句,這是出軌劈腿人終成眷屬的故事嗎…
Congratulations. Beautiful story
「我們的分歧因爲雙方的努力,沒有陷入意氣之爭,變成互相攻訐。」真好
恭喜
「爲了緩解當時的尷尬,我不情不願地跟她做了第一次……」
原來可以為了這原因而做愛,這算是「禮貌」性行為吧。
感動,祝福。
爱情长跑不易,祝99
两个人的关系无关性别,无关其他外在条件,是否长久只跟两个人的意愿和投入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