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導覽員手持自拍桿,穿梭在展位和作品間,移動尋找更好的角度,試圖彌補低像素無法捕捉的作品細節。視頻的另一端,潛在買家、VIP客戶正透過鏡頭認真觀察著觸不可及的作品。
這是今年香港巴塞爾藝術展(Art Basel HK 2022)的現場。由於入境措施依舊嚴格,許多買家客戶無法親臨,展會方便如去年一樣提供線上導覽服務。有了去年的經驗,今年各展位的畫廊代表對電子價目表和視頻電話的使用顯然更加熟練。進入疫情第三年,香港的藝術品國際銷售已然電商化。
藝術令香港陰霾一掃空?
其實對於香港本地觀眾來說,展會和拍賣一直都是能夠集中欣賞國際頂尖藝術作品的絕佳時機。
自巴塞爾藝術展2013年入駐香港,每年三月的最後一周,它都會為這座城市帶來一場熱烈的藝術品國際交易,也因此成為文化交流的密集時刻。2015-2019年間,每年有來自超過30個國家的約240間畫廊參展。隨著近萬件作品抵達香港的,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畫廊主、藝術家、藏家、策展人、美術館館長⋯⋯除了參與展會,也是為參觀香港全城其他畫廊及藝術機構在此時精心策劃的展覽。
2019年社會運動發生後又趕上疫情爆發,香港社會氣氛低迷,這種藝術及交易狂歡遂不復存在。2020年的巴塞爾藝術展因之取消,2021年延遲舉辦。而今年的境地也類似去年,因第五波疫情及可謂嚴苛的社交防疫措施,藝術展從3月 延遲至5月25日,於灣仔會展中心開幕。
同疫情前每年一樣,在巴塞爾藝術展開幕同時,更加面向香港本地觀眾的Art Central博覽會和便利亞洲藏家的佳士得春拍預展也同期在會展中心舉辦。低迷了一整個春天的香港藝術界至此終於進入「復活」氣氛。與此同時,中環的大館當代美術館,港島東Para Site藝術空間,一海之隔的西九龍文化區M+美術館等公共藝術機構,也在因疫情閉館近四個月後,於早前社交距離措施放寬的4月21日重新對外開放,令不少對抗疫早已失去耐心的民眾可以找到休閒喘息之地。而商業機構如中環H Queens大廈裏的藍籌畫廊和港島南區的新勢力畫廊等,也取消了需要提前預約的觀展要求。在巴塞爾開幕前的那個週六(5月21日),去年遷至尖沙嘴的貝浩登畫廊和位於黃竹坑的Ben Brown, Blindspot, Mine Project等畫廊也紛紛宣布開幕新展。藝術界眾人終於可以在久未碰面之後,一邊欣賞作品一邊暢談巴塞爾期間的工作計劃,過去數月居家工作的陰霾似乎一掃而空。
公眾人流:無法參與的球桌
然而,畢竟由於海外人士缺席,今年巴塞爾VIP日比起去年稍顯冷清,同城發生的藝術項目和活動,更無法與疫情前各家卯足勁推出新展並組織各種party的盛況相提並論。然而在展覽公眾日,前來觀看展覽的藝術愛好者和市民,其人流卻與去年相若。
今年巴塞爾香港的作品延續了其一貫漂亮、有趣、好賣的風格,只有少數作品將討論延伸至了「美」之外。
其實對於香港本地觀眾來說,展會和拍賣一直都是能夠集中欣賞國際頂尖藝術作品的絕佳時機。固然香港自1975年便擁有了公立機構香港美術館(2015-2019年閉館重修),也有2016年起在西九臨時空間的M+ Paviliion策劃國際性展覽,2018年開幕的大館也承擔起連結國際與本土的重要作用,但直到2021年11月M+美術館開幕,香港其實一直都缺少一間國際化大型公共當代藝術機構。而巴塞爾藝術展和國際拍賣行,就恰好填補了這個空缺,也在香港機構發展真正成熟前部分地擔任了培育本地觀眾藝術審美和品味的角色。
這個意義上,2022年的巴塞爾藝術展亦未令藝術愛好者失望。今年計130家畫廊參展,雖比疫情前少了近一倍,但比起去年的104家卻算是有所回溫。其中75間海外畫廊以衛星展位的形式參展,通過培訓本地臨時僱員來同香港觀眾建立聯繫。網上展廳 (OVR) 也同期放開,每間畫廊為線上觀眾提供精選作品。
作品媒介上,架上繪畫依舊最被青睞,但也有畫廊將機會給予雕塑和裝置藝術,攝影和影像作品則最少見。因社交距離限制而變得寬敞的展場間,也一直有導覽員工作,他們有的像前述情景那樣為線上藏家提供一對一服務,按對方要求到指定展位或作品前停留;有的是本地策展人和藝術工作者,在展會方邀請下為VIP提供多語言線上導覽直播;也有公開英文線上直播,任何觀眾都可以通過YouTube在線觀看。而在週末公眾場,藝術愛好者和市民則積極遊走在展廳,氣氛相當親民,人頭攢動中,觀者紛紛拍照打卡。佩斯畫廊為了保護牆上雕塑《On Target》,在作品前擺放了一張椅子,於是男女老少路過都「乖乖」坐下合影。
雖然知道不該帶著去美術館看展的批判心態走進一場藝術展會,但還是要感慨今年巴塞爾香港的作品延續了其一貫漂亮、有趣、好賣的風格,只有少數作品將討論延伸至了「美」之外。德國neugerriemschneider畫廊帶來了泰國藝術家Rirkrit Tiravanija的作品《無題》(2022)——一 張印上「明天才是問題」的嶄新乒乓球桌,引誘觀眾上前揮拍參與。孰料抗疫嚴謹的展會現場並未給公眾提供球拍和球,直接杜絕了預設中的互動之可能。這當出乎畫廊與藝術家的意料之外,畢竟本地抗疫未如歐洲那般宣告結束,球桌於此刻只憑添一分局促。
本地文化機構不願再做門面?
無論是巴塞爾的安排,還是文化機構的決定,都在提醒香港:兩者之間因觀眾數量和質量的銳減,都在變得對對方失去興趣。
今年的文化機構展位,位於主展場外的走廊,藝術品交易之亢奮氣氛在這裏得以暫時離開,但筆者看來,這裡卻正好表現了巴塞爾藝術展與香港本土文化土壤正在發生的關係變化。今年計有六間香港本地文化機構參與了巴塞爾藝術展,分別是1a Space、亞洲協會、亞洲文化協會、香港畫廊協會、香港藝術中心和Para Site。2019及之前的展會上,文化機構展位是在整場展覽的入口處佔據更大、更顯眼的空間,而今年卻被安排到如今狹小的角落。
從本地文化機構主動希望獲得巴塞爾展位,到像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這樣重要機構低調退出,從推出本地新晉藝術家展覽,到銷售作品為機構籌款,無論是巴塞爾的安排,還是機構的決定,都在提醒香港:兩者之間因觀眾數量和質量的銳減,都在變得對對方失去興趣。
雖然非營利機構和商業藝術行業目的迥異,但香港藝術生態中,這兩方尤其需要相互扶持。疫情前的展會上,文化機構展位是巴塞爾藝術展希求的門面,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客驗票後即會看到機構展位,大館、亞洲藝術文獻庫、Para Site等研究機構的出現正意味著對巴塞爾藝術展之於香港藝術貢獻的肯定;而如今這種「嫌棄」對方的苗頭,則似乎極不利展會與本地藝術生態建立關係。筆者看來,展會方需要反思今年對機構的冷落,是否反應其對本地藝術生態的錯誤衡量;藝術機構亦可考慮重新與展會建立溝通。
Art Central:支持「香港製造」,但可以幫忙到底?
Art Central以更初出茅廬的作品、更緊湊小型的佈局、更有優勢的價格,與巴塞爾競爭目光與人潮。
公眾開放日裏和巴塞爾一樣人頭湧湧的,是同位於會展中心的Art Central。它以更初出茅廬的作品、更緊湊小型的佈局、更有優勢的價格,與巴塞爾競爭目光與人潮。今年Art Central吸引了52間畫廊參加,其中41間在香港本地經營,包括成立於1996年的老牌畫廊Opera Gallery、年輕但格外收到追捧的Over the Infulence、在亞洲運營五所空間的白石 (White Stone)、專注推廣南韓和亞洲當代藝術的Soluna Fine Art,及去年剛剛成立但已收穫了香港核心藝術家資源的Square Street Gallery,還有這個月才在上環開設空間的Double Q。
核心展位外,Art Central首次推出的「香港製造」(Made In HK)項目,令人耳目一新。所有作品挑選自Art Central在今年初的公開徵集,申請者必須是尚未被任何商業畫廊代理的創作者。香港獨立策展人、學者瞿暢作為該項目顧問,在逾650件申請中挑選出40位藝術家的65組作品,許多都是素人和非職業藝術家的創作。
瞿暢在採訪中對筆者表示,這次評審過程令她驚喜發現了一些未曾在過去策展研究中出現的藝術家新面孔,也有例如職業是建築師的業餘藝術家。申請作品主題和媒介的豐富性反應出香港藝術創作的廣闊度,最終展出的作品更是在形式和內容上保持了一致性,足夠令人信服。獨立策展人和藝評人萬豐也肯定了這次項目對香港本地新銳藝術家的重要性。即使香港有發達的畫廊行業,但對大部分藝術家來說,展覽和銷售機會十分可貴。參與申請不但磨練自己對作品的表達能力,獲選後更可以借助Art Central的平台嘗試了解藝術的價格體系,參與藝術銷售。
只是「香港製造」的局限也頗值得思考:65組作品在Art Central最靠內部的牆上一字排開,缺少了通常商業畫廊會提供的現場講解,將溝通門檻加至普通觀眾身上。同時,藝術家也是自己負責作品的保險與運輸,並與Art Central分成銷售金額,對經驗尚淺的藝術家個人來說,這些環節或許都需要進一步的幫助與更多資訊。
春拍:香港藝術家高價,中國昔日巨星遇冷?
三位藝術家的拍賣結果,顯示出市場此刻對香港藝術家的青睞,而他們也正代表著當代香港藝術文化中的重要歷史時刻。
與Art Central相鄰的佳士得春拍預展,5月27日晚公佈捷報,「二十及二十一世紀藝術」拍賣成交總額高達18億港幣。雖然商業價值不一定完全反應藝術價值,但卻可以體現市場和行業內部對作品當下的信心與興趣。其中,香港藝術家禤善勤(Chris Huen)油畫《Joel和Balltsz》(2018)以110萬港幣落槌,是藝術家在佳士得拍賣的最好成績;黎 清妍(Firenze Lai)油畫《重量》(2013)以400萬港幣落槌,刷新藝術家拍賣記錄;而第二次上拍佳士得的已故「九龍皇帝」曾灶財,也以高出估價的16萬港幣,落槌售出紙本作品《無題》(2012)。
三位藝術家的拍賣結果,顯示出市場此刻對香港藝術家的青睞,而他們也正代表著當代香港藝術文化中的重要歷史時刻。禤善勤鍾愛寄情於香港自然,畫面平淡是真,而這或許是他及許多港人於亂世中自處的哲學;黎清妍筆下的憂傷,連結的不僅是情感豐富、敢愛敢恨的新一代香港年輕人,更是整座城市在接連不斷的社會事件爆發後的情緒微妙投射。曾灶財則代表香港最基層本土文化,早從街頭被正名化,化身本土政治性藝術家。
與香港藝術家的高價拍出對照,中國政治波普藝術家們也曾在2008年前後的國際藝術拍賣市場中,風頭一時無兩,是市場的絕對寵兒。只是14年後的今天,似乎已由新勢力取代其地位,原因概包括中國大陸愈加嚴苛的藝術品審查制度,中國買家資金外匯等困難。今次中國藝術家劉煒的油畫《革命家庭》(1998),未逃過市場冷遇而最終流拍;曾梵志1992年的作品《協和醫院系列之三》雖以4000萬港幣落槌,卻遠遠低於其2013年佳士得秋拍1.13億港幣的成交價。《協議醫院》系列刻畫 了武漢市第十一醫院內普通民眾就醫的場景,藝術家冷酷筆觸不失悲天憫人,無論是當年觸目驚心的現實之苦,還是隱喻嘲諷當下疫情時代中國病態社會,作品本身在三十年後的今天都算擲地有聲,可惜這並未抵過低落的市場。
中國政治波普藝術家們也曾在2008年前後的國際藝術拍賣市場中,風頭一時無兩,是市場的絕對寵兒。只是14年後的今天,似乎已由新勢力取代其地位,原因概包括中國大陸愈加嚴苛的藝術品審查制度,中國買家資金外匯等困難。
走出灣仔,還有哪裡有藝術?
可惜時代變遷,作為觀眾再也看不到當年曾在Para Site中發生的辛辣討論,展出作品相較當年愈發晦澀,國安法「新」香港下,藝術界難免陷入自我審查、自我安慰甚或妥協,這也正是未來香港藝術不可迴避的處境與難題。
環顧市區,五月夏意裏,香港藝術氛圍的製造除了灣仔會展中心,也來自週邊鬧市的眾多藝術機構。僅舉大館與Para Site為例。
大館當代美術館在藝術週期間正展出群展《圓缺俱樂部》和《雙同》。前者的結尾作品邀請觀眾離開展廳,移步至一條樓梯間,體驗香港藝術家嚴瑞芳的聲音裝置《梯間回聲》(2022)。播放的彌撒歌曲《最後的晚餐》由多位近兩年移民海外的港人錄製,參與者中不乏像藝術家、策展人張嘉莉(曾是跑馬地民主派區議員)這樣的香港藝術界中流砥柱。位於中環腹地的大館,曾以頻繁線下講座、工作坊、放映、表演等活動成為市民熱衷造訪的文化場所,惟疫期社交距離的反覆收緊迫使此類有著公共藝術教育面向的活動銳減,中環以往飽滿的文化活力也在此期間降至最低點。而現下的疫情措施放寬及藝術周的人流,也令大館展覽的參觀人氣回升。
Para Site藝術空間雖相較而言是一家小型藝術機構,卻是疫情期間全港範圍內率先推出線上活動的機構。它於2020年4月陸續推出線上直播講座,並於當年5月開始了長期項目「PS Paid Studio Visits」,與香港年輕藝術家線上探訪,在對公眾免費開放的前提下,向藝術家提供薪酬及一個月醫療保險,至今已有75位/組藝術家參與。雖然項目對初出茅廬的藝術家來說是尤其珍貴的機會,疫情期間長期只有線上活動也多少令人疲憊。5月13日,Para Site開幕了新展《擱 角 覺》,再現七組藝術家未完成、急於在當下呈現的作品。清一色香港陣容令人聯想到空間創立之初的七位本地創作者。可惜時代變遷,作為觀眾再也看不到當年曾在這空間中發生的辛辣討論,展出作品相較當年愈發晦澀,國安法「新」香港下,藝術界難免陷入自我審查、自我安慰甚或妥協,這也正是未來香港藝術不可迴避的處境與難題。
整體來講,香港非營利機構面對公眾層面,經歷疫情期間的封閉與冷清,在刻下展現了重振的決心,但筆者覺得方法上仍有進一步推陳出新、廣邀公眾進一步參與藝術活動的空間。例如就在同一個五月,紐約的MoMA此刻正在組織通過聲音裝置來撫慰更廣大市民心靈的「Healing Sound Bath」,而倫敦的Tate美術館也逐漸恢復起邀請公眾來美術館內參與正念(mindfulness)的頻率。
香港會被首爾超過嗎?
首爾也即將在今年9月迎來Frieze亞洲新展會的消息,到時勢必一番世人矚目眼光,今年首次缺席香港巴塞爾藝術展的Gladstone畫廊就是正在為了參與Frieze Seoul而設立首爾新空間。
巴塞爾藝術展的確為香港創造了一個疫期裏聲色繁榮的藝術週,而在持續疫情和旅行限制下,2022年5月底的這一個星期也延續了去年藝術週的自娛自樂風格,更暴露出一些香港藝術生態的問題:
就整體香港本地藝術生態而言,或許需要重新整理思路與整合策略。對於藝術市場一方,目前利用線上為藏家解決無法現場觀看與購買的情況只是第一步,藝術電商化的同時,也需要明白這確實進一步減弱了創作者想要與觀者對話的渴求;而對面向公眾的藝術教育機構和工作者,創造新的文化生產傳播手段似乎十分緊迫。兩方或也需要更進一步的合作。
向內看,疫情兩年,越來越多的畫廊發掘了本地藝術家,更願意投入時間和財力支持他們舉辦個展、持續創作,展會與拍賣市場從市場的角度證明了這種投入的「成果」。而藝術工作者也因在疫情中失去更多外出研究機會,更加依賴商業機構提供的工作和扶持。但換個角度,也不妨說這促進了藝術生態內這兩邊的參與者更多需要面對彼此的時刻。
向外看,香港此刻在國際藝術領域,其實正面臨更嚴峻的挑戰。全球政經情況下行,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需要新一輪觀察與檢驗,這亦直接或間接反應於藝術品交易市場。約十年前,香港開始主動邀請國際畫廊入駐中環,彼時發展局大力為畫廊業爭取惠利政策,宣揚香港免稅港在國際藝術品交易層面的優勢。而今近鄰韓國卻勢如破竹,早前已免除6000萬韓元以下作品和在世藝術家作品的銷售稅,取消藝術品進口稅,正在推進的稅法改革也在向美國學習,將捐贈藝術品變成抵稅手段。
此外,首爾也即將在今年9月迎來Frieze亞洲新展會的消息,到時勢必一番世人矚目眼光,今年首次缺席香港巴塞爾藝術展的Gladstone畫廊就是正在為了參與Frieze Seoul而設立首爾新空間,這種情況下,香港需要加強內部合作來抵禦強勁競爭?本土的藝術生態又可能在後疫情時代,與商業機構進行更多的合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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