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疆開往上海的卡車:4000公里路,與一個女性司機的32年

一個人開車習慣了,熬夜習慣了,被騙習慣了,被拖欠運費習慣了,被封在車裏習慣了。所以這次到了上海,也總會習慣的。
2022年3月份時,謝琳運貨到新疆庫爾勒,兼在車上裝貨。
上海封城 大陸 公共衛生 政治 社會

1

謝琳被封在卡車裏,卡車被封在上海滬杭公路附近的一條街道上。

她在車裏煮麵條,就著鹹菜吃了一頓。需要方便時,就把塑料袋套在折疊塑料盆裏,等到能夠離開再一起處理。她也不敢開空調,不知道病毒會不會通過空調傳到駕駛室裏。在車裏除了睡覺,什麼事也不能做,聽說過幾天上海要開始靜默,謝琳心裏著急。又想,被關了這麼久的上海居民們,又該有多絕望?如果有機會離開上海,她就不想再回來了,「在上海,感覺心裏拔涼拔涼的。」

靜默:5月初,上海多區宣布進入「靜默期」/實行靜默管理,各區對「靜默」並沒有統一的解釋,一般要求暫停物資配送、居民足不出戶。

謝琳今年52歲,安徽淮北人,駕駛卡車32年,獨自駕駛卡車13年。她的卡車是一輛寬3米、全長約22米的重型低平板半掛車。

七天之前,她載著30噸由核桃、紅棗、枸杞等乾果組成的抗疫物資,從新疆抵達上海。街道空空蕩蕩,不少卡車安靜地停在路邊,叫謝琳有點心慌。自3月28日起,這座擁有2500萬人口的中國最大城市,因疫情已封城月余。當局嚴格執行「動態清零」計劃,市民缺乏食物,非確診病人因被拒診而病逝的新聞屢見不鮮。

快要到達目的地時,導航突然失靈,領著謝琳在街上來回打轉了兩個小時。謝琳聯繫負責對接的人,一個卸貨倉庫師傅給謝琳指了路,又告訴她:「我們街道被封了之後,導航就不再管用了。」

第二天謝琳接到一個從上海到合肥的運單。在倉庫裝貨需要在卡車車門貼上封條,駕駛員不允許下車。外頭下著大雨,謝琳見裝貨工人沒有給貨物蓋上雨布,急得大喊。可她在駕駛室嗓子都喊啞了,工人們還是沒有聽見。謝琳只好在駛離倉庫後,自己冒雨把雨布蓋上。

開到合肥,在入城卡口檢查站給卡車做消殺,謝琳下車做抗原、核酸檢查,然後在路邊等待接收貨物的企業負責人帶著營業執照、稅務登記證書來接她。疫情期間實行點對點責任制,企業負責人需要簽署防疫承諾書,承諾「全程負責監管車輛和駕駛員,卸貨之後護送車輛、駕駛員原路駛離市區」。等待的時候,謝琳憑核酸單子領到一瓶水和一碗方便面。可以下車,又有方便面,她十分滿足。

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謝琳想撕掉在上海被貼上的封條,可封條不知用什麼膠水粘上的,無論怎麼使勁都撕不下來。

從合肥返回上海,謝琳路過江蘇一個服務區,看到有個牌子寫著可以做核酸檢測,她跑過去,結果做核酸的人衝她喊:「趕快走趕快走,不能給你做核酸,你是從上海來的。」

即便有一些挫折,謝琳認為這幾天十分順利。之後她又拉了一趟貨到南京,沒想到再次返回上海,卻被封在了路上。

謝琳把手機上的通行證遞給警察,上面顯示還有幾天有效期。警察不看她的手機,說他們的系統裏沒有看到這台車的通行證,所以她只能停在這裏。

卡車司機要有政府派發的通行證才被允許在上海市內行駛。謝琳有兩位朋友由於通行證到期,只好離開上海,但大多數地方不允許經過上海的車輛駛下高速。兩人無處可去,無奈找了一個高速公路橋洞生活,燒火做飯,偶爾翻過欄桿偷摘一點老農的青菜。

警察不允許謝琳下車。謝琳問:車沒有通行證不能離開,人為什麼也不能下車呢?警察回答說她去過南京,不是14天都待在上海,所以不能下車。

她感到委屈,她是一個卡車司機,在城市間來回運輸的也是政府物資:食物、方艙的小隔間、臨時核酸檢查站等等。如果要14天都待在上海,那怎麼運送物資呢?和封城月余、仍每日新增數千病例的上海相比,沒有新增病例的南京為什麼危險呢?

謝琳就這樣被封在路上。

謝琳從烏魯木齊即將出發往上海。
謝琳從烏魯木齊即將出發往上海。

2

來上海前,朋友勸謝琳,說上海沒有吃沒有喝,比她想象的要困難一百倍。那時謝琳正運貨從杭州開往新疆,連著接到好幾個來自上海的電話,卡友、記者都勸她再認真考慮。

大部分在上海的司機領不到發放給當地居民的物資。封城期間商鋪停業,找不到食物,有的司機就用漁網在河裏捕魚吃,喝消防栓裏的水。沒有地方住,司機就把鍋碗、被褥搬進卡車貨箱,吃住在貨箱裏。還有的司機被在車門上貼了封條,封在駕駛室裏禁止下車。

在此之前,謝琳就有去上海的打算。她邀請幾位80後司機朋友同行,但被拒絕,他們認為去了上海就很難離開,沒有地方待見疫區出來的人。如果在上海被隔離,沒有吃沒有喝,把司機關在車裏,連人權都沒有,也掙不到錢。還勸謝琳,她50多歲,假如感染了連照顧的人都沒有。謝琳的公司也明文規定,去過上海的司機,上海疫情結束往後的一個月都禁止來公司。她便打消了念頭。

這一次無論如何她都要去了。

謝琳在貨運工會的微信群裏說了這個消息,工會給她發過來一篇《請戰書》,要她抄在紙上,簽字蓋上手印:

「作為一名中共預備黨員和貨車司機,我深知:如果將抗疫看成是主戰場,那麼物流就是這場抗疫戰爭的補給線,能否及時、充足的將各種物資及生活用品等運向抗疫一線,關乎抗疫戰爭的勝利,因此我向黨組織請纓,自願積極參與疫情期間的物資運輸保障工作,堅決服從組織安排,不辜負黨和人民的囑託。」

謝琳寫給工會的《請戰書》。
謝琳寫給工會的《請戰書》。

謝琳沒有印泥,問遍整個服務區連一支口紅都沒借到,她只好拿針把手指頭扎幾個口子,在《請戰書》上印了個血指印,拍照發給工會,工會高度贊揚了她的帶頭榜樣作用。

後來她聽說有個朋友從雲南運包心菜到上海,中午運到,隔天傍晚才有人卸貨,包心菜的外層已經開始腐壞。謝琳也猶豫,去上海究竟值不值得?但《請戰書》上白紙黑字已經寫好了,還打退堂鼓怎麼行呢?今年市裏的勞動模範獎章也頒給了她,「不去對不起這份榮譽,無論怎麼艱苦都要去。」

謝琳準備了10公斤麵粉,15公斤大米,3把麵條,10只新疆饢餅,1公斤碎饢,1顆大白菜,幾根黃瓜,蠶豆醬、黃豆醬、老乾媽、豆腐乳各1瓶,還有蘿蔔乾和榨菜。這些食物足夠她一個人吃兩個月,肉就不吃。

她還準備了5大桶礦泉水,2大桶自來水,車上還有800公斤用來給輪胎降溫的地下水,可以用來洗臉洗菜。謝琳平時用一隻燒瓦斯氣罐的小鍋煮麵條,她買了3個瓦斯氣罐,足夠燒半個月。她不放心,又買了一個大鐵鍋,如果燒完瓦斯氣罐,就找兩塊磚把鐵鍋架起來,撿一些樹枝生火煮飯。不行她還可以抓魚吃。謝琳抓魚很有一手,她車上有一種叫做四六子的漁網,撒到河裏插一根桿子固定住,等半小時拉起來,魚就在那裏了。

假如被封在駕駛室裏不能下車使用廁所,謝琳也有準備。她有一隻折疊的塑料盆,又買了一沓她稱之為「方便袋」的塑料袋,如廁時就把「方便袋」套在折疊小盆上。疫情以來謝琳已經被貼過數次封條,她很有經驗:中號塑料袋最合適,並且要買貴的,便宜的太薄很容易被扯破。

這次去了上海,謝琳打算等上海疫情徹底結束了再離開,否則到別的地方要集中隔離14天,交幾百元一天的隔離費。或者開回安徽老家,那裏還允許本地牌照的車輛下高速,她計劃開到一個沒有人的開發區,找一條斷頭路自我隔離14天。在那裏起碼離家不遠,想吃餃子就打電話讓家人送來,放到卡車大板的尾巴上,等他們離開她再去拿。

謝琳計劃好了,從杭州運貨到達烏魯木齊之後,再載著30噸抗疫物資,花四天四夜,開4000公里去上海。

在杭州,謝琳的車門被貼了封條。
在杭州,謝琳的車門被貼了封條。

3

在烏魯木齊裝好30噸乾果,已經是凌晨1點,外頭下著雨,謝琳蓋完雨布被淋得渾身濕透。她立即出發,3點40分到小草湖服務區睡下。卡車進出新疆都需要經過嚴格安檢,謝琳有次排隊做核酸排到凌晨3點。排隊安檢實在讓她疲憊,導致不小心睡過頭,早上7點多才醒來。雖然滿打滿算才睡了4小時,但對謝琳來說已經算是奢侈。

她一般在夜裏12點休息,早上5點起床,其餘時間就是跑車,按照規定每4小時停下來休息20分鐘。也有一次趕著運榴蓮到北京,連著40小時沒有睡覺。

謝琳總說自己不像一個女人,「女人要更柔美一些。」父母自小教導謝琳和她的三個弟弟,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不可以哭,哭就要挨打。

這個行當難免遇上凶險的事。她剛開卡車時遇上打劫,同行的幾位男性司機都是退伍軍人,被打得鼻青臉腫。謝琳想反抗,被劫匪像拎小雞似的拎起來,一把撂到地上,她只好乖乖奉上身上的800塊錢。

2012年謝琳和二弟在成都,有幾個人拿著大砍刀來偷她的汽油。她的朋友金三之前在成都反抗偷油賊,被砍傷胳膊縫了好幾針,花了兩萬多元。謝琳不敢下車,就從窗戶往外喊:「兄弟啊,差不多就行啦,給我留一點。」結果他們真給留了一點,讓她能開到加油站去。

為了保護財產,謝琳不得不更加堅強。在新疆搭乘出租車,下車時被司機攔住要她多付100塊,她一腳把司機踹下車,反鎖車門然後報警。在廣州遇到偷油賊,她抄一把剪刀就追上去,她肯定小偷不敢大白天在城市裏打她,假如他敢,她就用剪刀反擊。

開車30來年,謝琳開過青藏高原幾十公里的大坡,也開過東南亞車都倒不出來的小路。她常和路上遇到的年輕司機吹噓:「珠穆朗瑪峰大本營的鋼結構,就是琳姐拉去的。琳姐是誰?琳姐是手握日月摘星辰,世間無我這般人。」

謝琳不但會開車,還會修車。三、四台車的車隊跑青藏公路,從來都是謝琳押後陣,無論哪台車壞了都是找她修。謝琳很喜歡車:「無論我開哪一台車,我要先把它的發動機轉速、油耗率這些習性摸清楚。我瞭解車,就像瞭解我自己一樣。」

這一天的風很大。謝琳車頭的「滬疆情深,同心抗疫」標語被刮掉一個角,在車子前頭擺來擺去。走到兩座大山中間的一個風口,碰上沙塵暴交通管制,停車將近1小時。等交通警察把路上的小沙堆鏟掉,謝琳重新出發。高速路兩邊是沙漠,風一刮,黃沙被裹得漫天亂跑,眼前一片灰蒙。

晚餐熬了稀飯,放大米、綠豆、紅棗和土豆塊。吃完飯太陽還掛得蠻高,現在的季節,西邊要晚上9點天色才會黑下來。風還是很大,車子被刮得亂晃。路邊停了很多13米的卡車,司機們站在車頂拉雨布,但風大得拉也拉不住。

被困在上海沒有飯吃只能釣魚的,大多是短途卡車司機,從這個城市的碼頭跑到那個城市的碼頭,到哪裏都有吃的。謝琳常年跑西北線,動輒是200公里無人區,什麼都經歷過,什麼都有準備。

2016年,她一個人開車從西藏阿里跑到拉薩,那裏平均海拔高度4500米,是中國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區之一。結果卡車發動機的渦輪增壓泵壞了,停在了離城市400公里的地方,新零件要等4天才能送到。那次謝琳感冒又缺氧,非常虛弱,在夜裏聽見不遠處有狼群叫喚,控制不住地想象狼群拍碎她車窗玻璃的畫面。

車壞的第二天謝琳就喝完了所有的水。她拿礦泉水瓶蓋接水喝,把每一個瓶子都翻出來,挨個滴了一遍。她到路上攔車,但是連一輛過路的車都沒有,手機也早就沒電關機了。謝琳說那是一種奄奄一息的孤獨和絕望。

後來是一個武漢的摩托車隊路過,她才活了下來。自此之後,謝琳無論去哪裏,都在車上備著至少3桶10升裝的礦泉水。

謝琳一直想要報答那個摩托車隊。武漢疫情爆發時,謝琳立刻決定瞞着家人運送救援物資去武漢。她必須要去,武漢人對她有恩情。

4月21日,從杭州到新疆的路上,謝琳在服務區吃午飯。因服務區太小而謝琳的車太大,停在裏頭就堵着路,因此保安讓她吃完走。她原本想做蛋花湯但沒做成,只能用洋蔥、辣椒、黃瓜拌了一下,配着饢餅吃。
4月21日,從杭州到新疆的路上,謝琳在服務區吃午飯。因服務區太小而謝琳的車太大,停在裏頭就堵着路,因此保安讓她吃完走。她原本想做蛋花湯但沒做成,只能用洋蔥、辣椒、黃瓜拌了一下,配着饢餅吃。

4

前一天刮大風,謝琳12點鐘就歇下了。第二天她計劃4點鐘起床,結果睡到了5點。開到甘肅,撥電話給認識的飯店老闆,想托他買一些麵條送到高速路口。沒料到沿途服務區都不允許開店,老闆已關店回老家了。

謝琳只好改變計劃,讓老家的親戚買上食物,在她經過時送到高速路口給她。再帶上兩只輪胎和一箱瓦斯氣罐。

輪胎和瓦斯氣罐是給上海的司機朋友帶的,朋友的卡車有兩只輪胎都不太好了,但整個上海沒有修車行營業,只能托謝琳帶進來。再帶幾條香煙,兩條分給朋友,兩條備在車上,分給卸貨倉庫的工人師傅。現在一包10塊錢的煙在上海已經漲到30塊,還沒有地方可買。她一個人開車,總要和裝卸貨師傅打好關係。

謝琳不是一開始就一個人開車的。以前和二弟跑同一輛車,後來二弟腿上有病痛,跑長途受不了,另請一位駕駛員需要管飯,每月支付一萬元薪資,「你總共就掙這點錢,都給他了。」

於是謝琳一個人一台車,一開就是13年。

下雪天她一個人掛防滑鏈。要下車把鍊子掛上車輪,然後上車往前開一點,再下車掛上另一段鍊子,再開一點。兩個人一下子就能做完的事,謝琳在雪地裏折騰了半個小時。

另外一次在新疆運哈密瓜,車輪陷到了沙子里,謝琳蹲在太陽底下挖車輪,一個人挖了一整天,挖到太陽下山,再挖到半夜,挖出的沙子堆成一個小坡。

謝琳總是一個人。她是1996年結的婚,別人問她丈夫從事什麼職業,怎麼不和她一起開卡車?她回答:「生物研究所所長,一份很好的工作。」

謝琳丈夫給煤礦打通風的井筒,工作輕鬆,每周只上班一天,月薪1500元。但他可以在地裏蹲上三個小時,就為抓一隻蛐蛐兒。謝琳說他是蛐蛐兒專家,聽叫聲就知道它戰力如何。高峰時她家裏養了100只蛐蛐兒,統統是什麼白虎、黑將軍。丈夫花費幾個月悉心餵養培訓它們,到時節了就帶去鬥蛐蛐兒,賭錢。賭輸了還不起,債主就找謝琳要賬。

謝琳的公公身體不好,常年吃藥,婆婆喜歡打麻將,打麻將還輸錢。謝琳一個人養家,她女兒把所有家庭開支列成單子,作業本8元,洗衣粉10元,等謝琳跑完車回家報銷。

1998年謝琳懷孕,生育前兩個月她還拉了一車煤到南京,交警都不忍心開她的罰單。產後兩個月她就開始跑短途運輸,中午奶漲得受不住了就擠出來放著,晚上回家餵給小孩。結果小孩吃了拉肚子。

2000年謝琳想要離婚。她丈夫經常和人打架,一次甚至拿刀子把別人的腿捅一個窟窿,謝琳總是八千、一萬地替他賠錢。但那次丈夫跪在菩薩像前面懺悔,公婆也勸她多為小孩著想,就沒能離成。一拖就拖到2014年,謝琳發現丈夫出軌,她覺得再不離婚自己會瘋掉。丈夫和謝琳打官司,說卡車是夫妻共同財產,要她給10萬元。法官問他你家卡車車牌號碼多少?丈夫答不上來。謝琳勝訴。

離婚後謝琳什麼都沒拿,和女兒搬到市裏租房子住。她勸女兒多去探望前夫,去的時候拿上謝琳從新疆帶回紅棗、茶葉,「那畢竟還是孩子的父親。」

後來謝琳喜歡上撿石頭,到大山、戈壁,總要挑選一顆美麗石頭。有一次她一個人開車到山腳下,等了兩天,等到天氣預報裏的暴雨,再等到暴雨停,去撿從山裏被雨水衝出來的新石頭。「我沒有挑到一個如願的伴侶,但上帝給了我別的恩賜。」謝琳寬慰自己。

2021年12月,在新疆烏魯木齊被隔離7天,零下22度下,謝琳和防疫人員打了報告,穿着防護服下車上廁所。
2021年12月,在新疆烏魯木齊被隔離7天,零下22度下,謝琳和防疫人員打了報告,穿着防護服下車上廁所。

5

這一趟從烏魯木齊拉抗疫物資到上海,4000公里,運費一共22400元,減去13000元汽油、400元手續費,和一些雜費,淨賺也就8000元。抗疫物資走高速公路不收費,但規定了路線並有時限要求。

按照規定路線,謝琳要在甘肅烏鞘嶺翻過一片平均海拔3000米的大山。她開到大山裏一個服務區時,是夜裏12點鐘,謝琳趕時間——她總是趕時間,打算再開54公里,到下一個服務區休息。她在離開服務區十幾公里的地方,看到一輛卡車打著雙閃停在路邊。深夜大山裏的高速公路寂靜又空曠,謝琳決定停車幫忙。一位年輕的男性司機朝她跑過來,吃驚道:「你一個人開這麼大的車?」他問謝琳有沒有車用尿素,謝琳按原價給了他一桶。那位司機非常感謝,這種情況大多司機都不會停車,他本來已經做好準備在路邊熬一整夜。

謝琳覺得自己的性格像父親,父親年輕時當兵,月薪五元但願意借給朋友三十元。謝琳沒什麼錢,如果朋友找她借五千元而她只有三千,她會把所有錢都給那位朋友,再找別人借錢湊上另外兩千。

她17歲開始工作,做過電焊工、過磅員、倉庫保管員,後來實在喜歡開車,就決定做卡車司機。當時卡車司機很掙錢,她25歲時就自己買了5台卡車來運送煤炭,一度非常風光,但後來被合作的幾個工廠拖欠款項,一共欠了70萬元。謝琳說,那時候的70萬能買到10間現在售價100多萬的門面房。她挺著孕肚去當地水泥廠討債,和她打交道的工廠負責人由於貪污被免職,新上任的老總叫保安來攆她,「誰欠你的你找誰要去,我不欠你的錢。」

她已經算不清自己被拖欠了多少運費。

去年她從新疆阿克蘇運了一車哈密瓜到浙江嘉興,快5000公里路程,光汽油錢就一萬多元。到了地方,貨主說瓜不夠脆拒付運費。報了警,警察說這是經濟糾紛,他們只管打架鬥毆。22000元的運費謝琳一分也沒有拿到。

謝琳也嘗試過強硬態度。那次她要從新疆運西瓜到上海,正值新疆防疫封控,西瓜瓜農出不來,只好請別人來摘西瓜。結果請來的人不會挑瓜,一整車西瓜到上海已經熟過了,吃起來像棉花,賣不出去,貨主要扣謝琳1萬2千元。謝琳負責運西瓜,又不負責挑西瓜,她覺得自己一點錯也沒有。於是她到旁邊的農貿市場買了一瓶敵敵畏(註:一種毒性很大的殺蟲劑),「你敢不給錢我就喝敵敵畏,我看你以後生意怎麼做,誰還來買你的瓜。」

有人報警,謝琳和貨主被帶到派出所接受調解,最終謝琳還是被扣了8000元運費。

幹了30多年卡車司機,謝琳身上沒有存款,只有債務。

以前她要還做生意時欠下的帳,還丈夫的賭債,養家糊口。2014年還完所有的錢,也離了婚。她和女兒搬到市裏租房住,女兒說還是要有自己的房子才好,謝琳就貸款買了房。後來手頭稍微鬆動,她又買了一台冷藏車,借出去和人合伙做生意,結果冷藏車運葡萄到蘭州時出了事故,合伙人當場身亡。謝琳作為車主需要賠償76萬元,冷藏車也被法院扣下。她和保險公司打官司,如果敗訴,就要自己支付賠償。謝琳每次路過蘭州都睡不著,夜裏開車到事發地點去蹲著,想房貸,想76萬元。和保險公司打官司怎麼打得贏呢?謝琳不抱希望。

後來謝琳就學著不去想它,「還能怎麼樣?你還要活著,必須還要面對生活。」

2021年12月,謝琳的車在下大雪的烏魯木齊中被隔離。
2021年12月,謝琳的車在下大雪的烏魯木齊中被隔離。

6

在烏鞘嶺大山裏睡了一夜,天亮又開始下雨,一下就是兩天。雨天路上多交通事故,堵車就也多,一路上謝琳被堵得又困又累,實在不想開了,但又不得不開。

從烏魯木齊到上海,謝琳每天開將近1000公里,路上不是風沙就是雨水。一是堵車難受,二是每逢雨天,謝琳腰裏裝著兩塊鋼板的地方就酸酸地疼。

2008年謝琳從車上摔下來,兩節腰椎粉碎性骨折,現在腰裏還裝著兩塊鋼板。另一次她把左手手腕也摔得粉碎性骨折,又裝進兩顆鋼釘。謝琳在老家有殘疾人證,雖然沒有領過任何補助。

用熱水袋敷著腰能好受很多,但疫情期間要自覺防疫,她盡量不進服務區,就打不到熱水。她車上有一個能燒熱水的飲水機,可裝的是飲用水,謝琳捨不得。

謝琳很能忍耐,或許因為從小母親不許她哭。她摔斷腰住院那會兒,同病房的病人都斷了胳膊斷了腿,只有她一個人斷了腰,但整個病房就她最安靜。謝琳隔壁床的男人被砍傷了腿,整天痛得大叫,謝琳威脅他,再叫就把他丟下樓,「我摔斷腰難道不比你斷腿疼嗎?你一個男人叫什麼叫。」

一次她從杭州到烏魯木齊,走到一半杭州發生了疫情。到了新疆,她作為從高風險地區過來的人員,被隔離在車裏7天。那是12月,烏魯木齊下大雪,零下22攝氏度,駕駛室裏的暖氣不能總開,否則會打不著電瓶。謝琳只在最冷的凌晨3點到5點開暖氣,其餘時間就裹三床被子熬著。

但謝琳總說新疆好,在新疆隔離,每天發三頓飯吃。和看守的防疫人員打過報告,也讓下車去廁所。

謝琳對生活的要求不那麼高。但她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她也期待過好的婚姻,希望生活富足,希望能陪伴女兒成長。只是對於現在的生活,她已經習慣了。

謝琳常說「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開車習慣了,熬夜習慣了,被偷油被騙習慣了,被拖欠運費習慣了,欠債習慣了,高速路口不讓下習慣了,被封在車裏習慣了。所以這次到了上海,也總會習慣的。

改變不了環境,就只能改變自己。

25歲時被欠下的70多萬元債,謝琳一分也沒要回來。而她之前運的煤炭,買的輪胎、汽油都是賒賬,數額不小。1998年金融危機,欠謝琳債的人都跑路了。謝琳沒有跑路,她賣掉四台卡車,留下一台自己開,慢慢掙錢還賬。她列了一個欠債名單,欠甲8000元,欠乙1萬元,欠丙2萬元,簽上名字交到每個債主手裏。直到2014年她才還上所有的錢。

謝琳說自己像西藏的一種野花。沙漠裏沒有水分,那野花即使連葉子都長不出來,即使馬上就要死了,在死之前也開出一朵花來。

謝琳明白去上海會非常艱難,明白工會要她寫《請戰書》是給她壓力,明白「為國家奉獻」只是一句虛話。只是因為卡車司機,這個她做了32年的職業,已經成為她的價值。上海由於疫情物資短缺,需要卡車司機,那麼她就得去。

她沒有什麼太大的追求,養大女兒算一個,撿石頭算一個,另外就是開卡車。「我喜歡開車的感覺,要我換其他工作,一個禮拜不開車,我就感覺少點東西。習慣了。一個人開車累是累,但是都沒有開夠。」謝琳說自己會一直開車,開到她身體受不了,再也開不動,就離開公路,做一個卡車司機教練,繼續在卡車上待著。

即將到達上海時,朋友問謝琳在上海的打算。謝琳說:「吃就吃饢,住就住在德龍大酒店。」謝琳的卡車由陝汽德龍公司製造,她叫它德龍大酒店。

距離上海還有100公里左右,謝琳看到穿著白色防護服的防疫人員,拿一把椅子坐在高速路邊上。他們只是守在路邊,其他什麼也不做。這樣的防疫人員每隔500米就有一個,雙向車道都有,一直列到了進上海的高速路口。可能是為了防止有人從上海偷跑出來?謝琳不知道。

謝琳朝上海開去。

讀者評論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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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感谢分享。

  2. 读完唯有尊重,但这篇报道是如何做成的呢?希望编辑能够解答一下

    1. hi,sijsogu,我們很快會在端plus會員通訊裏,發表這篇報導的記者手記,很歡迎你加入端plus,也很樂意在評論區與你分享手記裏的幾段話:
      被隔离在小区的22天里,我写了这篇稿子。只能蜷缩在一个小小四方块、对生活失去掌控的日子很不好受,每当我觉得受不了,我就劝自己想想这些在公路上的女性,马上我就会觉得,和她们相比,我的所有苦恼都像是无病呻吟。
      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可能她们以前也这样训练自己,熬不下去了就想想别人也在经历同样的苦难,想想自己除了习惯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能说服自己再熬一段时间。
      可能再过几天,我也会习惯每日核酸,大部分店铺禁止营业,跨城市旅行也需要集中隔离的日子。并在别人抱怨这些时表示反对,觉得这算不了什么。然后也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3. 谢谢报导,看完很有感触。

  4. 应该多写一点多发一些这些普通人的生活。

  5. 底層的善良和悲哀

  6. 这篇文写得真好。

  7. 一起加油 远方的朋友

  8. 乖乖做黨的奴隸,不要這麼多怨言,中國人生而為奴

  9. 这篇文章写的真好

  10. 文章讓我想起了”Bruce Almighty”電影中「上帝」所說的一句對白:「能讓熱湯像紅海般一分為二不是一個奇蹟,那僅僅是個魔術表演而已。當一位單親母親能兼顧兩份工作同時仍能帶她的孩子去參加足球比賽,那才稱得上為之奇蹟。」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年紀尚輕,談不上什麼得著或領會,這對白卻意外地讓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後仍未吃過太多苦頭的我,慶幸能憑藉優異的文學作品、電影及文章自省其身。縱未能領悟或實踐「感恩」、「施捨」等真諦,但至少明白到”並非所有英雄都身掛披風”的粗淺道理。能學會虛心敬重一位「普通人」,又何嘗不是一種無上的福份。

  11. 把封條變成標語就是喪事作喜事辦的極致。

  12. 真的是中國版的Nomadland!

  13. 我喜欢这篇报道,文章里没有对政策的直接评价,只是聚焦于具体的个人,但是能让人有很多感受,希望以后还能看到这样的文章。

  14. 寫得真的很好,謝謝端🧡 希望女主之後的日子遇到多一點順心的事情 好的事情。

  15. 命运曲折但勇敢坚强的女性👍🏻 如果社会能给她多一点空间,她一定会做出一番很好的事业,过上宽裕生活的。可是 … 唉,现在只希望她能尽快离开上海吧

  16. 太有公路電影的畫面感了。。。

  17. 《動物農莊》的馬”Boxer”。

  18. 感谢每一个上海付出的人🥹

  19. 寫得太好了

  20. 好奇此文特約撰稿人發自新加坡,那訪問是怎麼做的? 用視訊還是請當地特約記者先採訪?

  21. 中国的无依之地

  22. 不禁联想到欧美国家的卡车文化,这就是差距

  23. 强悍的女主,中国千千万万坚韧的底层民众。

  24. 在明媚的阳光里痛哭流涕。

  25. 心酸的故事,令人敬佩的品質

  26. 谢谢端

  27. 欸 太不容易了

  28. 令人动容的故事

  29. 这篇写的真好,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