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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琳被封在卡车里,卡车被封在上海沪杭公路附近的一条街道上。
她在车里煮面条,就着咸菜吃了一顿。需要方便时,就把塑料袋套在折叠塑料盆里,等到能够离开再一起处理。她也不敢开空调,不知道病毒会不会通过空调传到驾驶室里。在车里除了睡觉,什么事也不能做,听说过几天上海要开始静默,谢琳心里着急。又想,被关了这么久的上海居民们,又该有多绝望?如果有机会离开上海,她就不想再回来了,“在上海,感觉心里拔凉拔凉的。”
静默:5月初,上海多区宣布进入“静默期”/实行静默管理,各区对“静默”并没有统一的解释,一般要求暂停物资配送、居民足不出户。
谢琳今年52岁,安徽淮北人,驾驶卡车32年,独自驾驶卡车13年。她的卡车是一辆宽3米、全长约22米的重型低平板半挂车。
七天之前,她载着30吨由核桃、红枣、枸杞等干果组成的抗疫物资,从新疆抵达上海。街道空空荡荡,不少卡车安静地停在路边,叫谢琳有点心慌。自3月28日起,这座拥有2500万人口的中国最大城市,因疫情已封城月余。当局严格执行“动态清零”计划,市民缺乏食物,非确诊病人因被拒诊而病逝的新闻屡见不鲜。
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导航突然失灵,领着谢琳在街上来回打转了两个小时。谢琳联系负责对接的人,一个卸货仓库师傅给谢琳指了路,又告诉她:“我们街道被封了之后,导航就不再管用了。”
第二天谢琳接到一个从上海到合肥的运单。在仓库装货需要在卡车车门贴上封条,驾驶员不允许下车。外头下着大雨,谢琳见装货工人没有给货物盖上雨布,急得大喊。可她在驾驶室嗓子都喊哑了,工人们还是没有听见。谢琳只好在驶离仓库后,自己冒雨把雨布盖上。
开到合肥,在入城卡口检查站给卡车做消杀,谢琳下车做抗原、核酸检查,然后在路边等待接收货物的企业负责人带着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书来接她。疫情期间实行点对点责任制,企业负责人需要签署防疫承诺书,承诺“全程负责监管车辆和驾驶员,卸货之后护送车辆、驾驶员原路驶离市区”。等待的时候,谢琳凭核酸单子领到一瓶水和一碗方便面。可以下车,又有方便面,她十分满足。
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谢琳想撕掉在上海被贴上的封条,可封条不知用什么胶水粘上的,无论怎么使劲都撕不下来。
从合肥返回上海,谢琳路过江苏一个服务区,看到有个牌子写着可以做核酸检测,她跑过去,结果做核酸的人冲她喊:“赶快走赶快走,不能给你做核酸,你是从上海来的。”
即便有一些挫折,谢琳认为这几天十分顺利。之后她又拉了一趟货到南京,没想到再次返回上海,却被封在了路上。
谢琳把手机上的通行证递给警察,上面显示还有几天有效期。警察不看她的手机,说他们的系统里没有看到这台车的通行证,所以她只能停在这里。
卡车司机要有政府派发的通行证才被允许在上海市内行驶。谢琳有两位朋友由于通行证到期,只好离开上海,但大多数地方不允许经过上海的车辆驶下高速。两人无处可去,无奈找了一个高速公路桥洞生活,烧火做饭,偶尔翻过栏杆偷摘一点老农的青菜。
警察不允许谢琳下车。谢琳问:车没有通行证不能离开,人为什么也不能下车呢?警察回答说她去过南京,不是14天都待在上海,所以不能下车。
她感到委屈,她是一个卡车司机,在城市间来回运输的也是政府物资:食物、方舱的小隔间、临时核酸检查站等等。如果要14天都待在上海,那怎么运送物资呢?和封城月余、仍每日新增数千病例的上海相比,没有新增病例的南京为什么危险呢?
谢琳就这样被封在路上。
2
来上海前,朋友劝谢琳,说上海没有吃没有喝,比她想象的要困难一百倍。那时谢琳正运货从杭州开往新疆,连着接到好几个来自上海的电话,卡友、记者都劝她再认真考虑。
大部分在上海的司机领不到发放给当地居民的物资。封城期间商铺停业,找不到食物,有的司机就用渔网在河里捕鱼吃,喝消防栓里的水。没有地方住,司机就把锅碗、被褥搬进卡车货箱,吃住在货箱里。还有的司机被在车门上贴了封条,封在驾驶室里禁止下车。
在此之前,谢琳就有去上海的打算。她邀请几位80后司机朋友同行,但被拒绝,他们认为去了上海就很难离开,没有地方待见疫区出来的人。如果在上海被隔离,没有吃没有喝,把司机关在车里,连人权都没有,也挣不到钱。还劝谢琳,她50多岁,假如感染了连照顾的人都没有。谢琳的公司也明文规定,去过上海的司机,上海疫情结束往后的一个月都禁止来公司。她便打消了念头。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去了。
谢琳在货运工会的微信群里说了这个消息,工会给她发过来一篇《请战书》,要她抄在纸上,签字盖上手印:
“作为一名中共预备党员和货车司机,我深知:如果将抗疫看成是主战场,那么物流就是这场抗疫战争的补给线,能否及时、充足的将各种物资及生活用品等运向抗疫一线,关乎抗疫战争的胜利,因此我向党组织请缨,自愿积极参与疫情期间的物资运输保障工作,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不辜负党和人民的嘱托。”
谢琳没有印泥,问遍整个服务区连一支口红都没借到,她只好拿针把手指头扎几个口子,在《请战书》上印了个血指印,拍照发给工会,工会高度赞扬了她的带头榜样作用。
后来她听说有个朋友从云南运包心菜到上海,中午运到,隔天傍晚才有人卸货,包心菜的外层已经开始腐坏。谢琳也犹豫,去上海究竟值不值得?但《请战书》上白纸黑字已经写好了,还打退堂鼓怎么行呢?今年市里的劳动模范奖章也颁给了她,“不去对不起这份荣誉,无论怎么艰苦都要去。”
谢琳准备了10公斤面粉,15公斤大米,3把面条,10只新疆馕饼,1公斤碎馕,1颗大白菜,几根黄瓜,蚕豆酱、黄豆酱、老干妈、豆腐乳各1瓶,还有萝卜干和榨菜。这些食物足够她一个人吃两个月,肉就不吃。
她还准备了5大桶矿泉水,2大桶自来水,车上还有800公斤用来给轮胎降温的地下水,可以用来洗脸洗菜。谢琳平时用一只烧瓦斯气罐的小锅煮面条,她买了3个瓦斯气罐,足够烧半个月。她不放心,又买了一个大铁锅,如果烧完瓦斯气罐,就找两块砖把铁锅架起来,捡一些树枝生火煮饭。不行她还可以抓鱼吃。谢琳抓鱼很有一手,她车上有一种叫做四六子的渔网,撒到河里插一根杆子固定住,等半小时拉起来,鱼就在那里了。
假如被封在驾驶室里不能下车使用厕所,谢琳也有准备。她有一只折叠的塑料盆,又买了一沓她称之为“方便袋”的塑料袋,如厕时就把“方便袋”套在折叠小盆上。疫情以来谢琳已经被贴过数次封条,她很有经验:中号塑料袋最合适,并且要买贵的,便宜的太薄很容易被扯破。
这次去了上海,谢琳打算等上海疫情彻底结束了再离开,否则到别的地方要集中隔离14天,交几百元一天的隔离费。或者开回安徽老家,那里还允许本地牌照的车辆下高速,她计划开到一个没有人的开发区,找一条断头路自我隔离14天。在那里起码离家不远,想吃饺子就打电话让家人送来,放到卡车大板的尾巴上,等他们离开她再去拿。
谢琳计划好了,从杭州运货到达乌鲁木齐之后,再载着30吨抗疫物资,花四天四夜,开4000公里去上海。
3
在乌鲁木齐装好30吨干果,已经是凌晨1点,外头下着雨,谢琳盖完雨布被淋得浑身湿透。她立即出发,3点40分到小草湖服务区睡下。卡车进出新疆都需要经过严格安检,谢琳有次排队做核酸排到凌晨3点。排队安检实在让她疲惫,导致不小心睡过头,早上7点多才醒来。虽然满打满算才睡了4小时,但对谢琳来说已经算是奢侈。
她一般在夜里12点休息,早上5点起床,其余时间就是跑车,按照规定每4小时停下来休息20分钟。也有一次赶着运榴莲到北京,连着40小时没有睡觉。
谢琳总说自己不像一个女人,“女人要更柔美一些。”父母自小教导谢琳和她的三个弟弟,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可以哭,哭就要挨打。
这个行当难免遇上凶险的事。她刚开卡车时遇上打劫,同行的几位男性司机都是退伍军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谢琳想反抗,被劫匪像拎小鸡似的拎起来,一把撂到地上,她只好乖乖奉上身上的800块钱。
2012年谢琳和二弟在成都,有几个人拿着大砍刀来偷她的汽油。她的朋友金三之前在成都反抗偷油贼,被砍伤胳膊缝了好几针,花了两万多元。谢琳不敢下车,就从窗户往外喊:“兄弟啊,差不多就行啦,给我留一点。”结果他们真给留了一点,让她能开到加油站去。
为了保护财产,谢琳不得不更加坚强。在新疆搭乘出租车,下车时被司机拦住要她多付100块,她一脚把司机踹下车,反锁车门然后报警。在广州遇到偷油贼,她抄一把剪刀就追上去,她肯定小偷不敢大白天在城市里打她,假如他敢,她就用剪刀反击。
开车30来年,谢琳开过青藏高原几十公里的大坡,也开过东南亚车都倒不出来的小路。她常和路上遇到的年轻司机吹嘘:“珠穆朗玛峰大本营的钢结构,就是琳姐拉去的。琳姐是谁?琳姐是手握日月摘星辰,世间无我这般人。”
谢琳不但会开车,还会修车。三、四台车的车队跑青藏公路,从来都是谢琳押后阵,无论哪台车坏了都是找她修。谢琳很喜欢车:“无论我开哪一台车,我要先把它的发动机转速、油耗率这些习性摸清楚。我了解车,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
这一天的风很大。谢琳车头的“沪疆情深,同心抗疫”标语被刮掉一个角,在车子前头摆来摆去。走到两座大山中间的一个风口,碰上沙尘暴交通管制,停车将近1小时。等交通警察把路上的小沙堆铲掉,谢琳重新出发。高速路两边是沙漠,风一刮,黄沙被裹得漫天乱跑,眼前一片灰蒙。
晚餐熬了稀饭,放大米、绿豆、红枣和土豆块。吃完饭太阳还挂得蛮高,现在的季节,西边要晚上9点天色才会黑下来。风还是很大,车子被刮得乱晃。路边停了很多13米的卡车,司机们站在车顶拉雨布,但风大得拉也拉不住。
被困在上海没有饭吃只能钓鱼的,大多是短途卡车司机,从这个城市的码头跑到那个城市的码头,到哪里都有吃的。谢琳常年跑西北线,动辄是200公里无人区,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有准备。
2016年,她一个人开车从西藏阿里跑到拉萨,那里平均海拔高度4500米,是中国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区之一。结果卡车发动机的涡轮增压泵坏了,停在了离城市400公里的地方,新零件要等4天才能送到。那次谢琳感冒又缺氧,非常虚弱,在夜里听见不远处有狼群叫唤,控制不住地想象狼群拍碎她车窗玻璃的画面。
车坏的第二天谢琳就喝完了所有的水。她拿矿泉水瓶盖接水喝,把每一个瓶子都翻出来,挨个滴了一遍。她到路上拦车,但是连一辆过路的车都没有,手机也早就没电关机了。谢琳说那是一种奄奄一息的孤独和绝望。
后来是一个武汉的摩托车队路过,她才活了下来。自此之后,谢琳无论去哪里,都在车上备着至少3桶10升装的矿泉水。
谢琳一直想要报答那个摩托车队。武汉疫情爆发时,谢琳立刻决定瞒着家人运送救援物资去武汉。她必须要去,武汉人对她有恩情。
4
前一天刮大风,谢琳12点钟就歇下了。第二天她计划4点钟起床,结果睡到了5点。开到甘肃,拨电话给认识的饭店老板,想托他买一些面条送到高速路口。没料到沿途服务区都不允许开店,老板已关店回老家了。
谢琳只好改变计划,让老家的亲戚买上食物,在她经过时送到高速路口给她。再带上两只轮胎和一箱瓦斯气罐。
轮胎和瓦斯气罐是给上海的司机朋友带的,朋友的卡车有两只轮胎都不太好了,但整个上海没有修车行营业,只能托谢琳带进来。再带几条香烟,两条分给朋友,两条备在车上,分给卸货仓库的工人师傅。现在一包10块钱的烟在上海已经涨到30块,还没有地方可买。她一个人开车,总要和装卸货师傅打好关系。
谢琳不是一开始就一个人开车的。以前和二弟跑同一辆车,后来二弟腿上有病痛,跑长途受不了,另请一位驾驶员需要管饭,每月支付一万元薪资,“你总共就挣这点钱,都给他了。”
于是谢琳一个人一台车,一开就是13年。
下雪天她一个人挂防滑链。要下车把链子挂上车轮,然后上车往前开一点,再下车挂上另一段链子,再开一点。两个人一下子就能做完的事,谢琳在雪地里折腾了半个小时。
另外一次在新疆运哈密瓜,车轮陷到了沙子里,谢琳蹲在太阳底下挖车轮,一个人挖了一整天,挖到太阳下山,再挖到半夜,挖出的沙子堆成一个小坡。
谢琳总是一个人。她是1996年结的婚,别人问她丈夫从事什么职业,怎么不和她一起开卡车?她回答:“生物研究所所长,一份很好的工作。”
谢琳丈夫给煤矿打通风的井筒,工作轻松,每周只上班一天,月薪1500元。但他可以在地里蹲上三个小时,就为抓一只蛐蛐儿。谢琳说他是蛐蛐儿专家,听叫声就知道它战力如何。高峰时她家里养了100只蛐蛐儿,统统是什么白虎、黑将军。丈夫花费几个月悉心喂养培训它们,到时节了就带去斗蛐蛐儿,赌钱。赌输了还不起,债主就找谢琳要账。
谢琳的公公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婆婆喜欢打麻将,打麻将还输钱。谢琳一个人养家,她女儿把所有家庭开支列成单子,作业本8元,洗衣粉10元,等谢琳跑完车回家报销。
1998年谢琳怀孕,生育前两个月她还拉了一车煤到南京,交警都不忍心开她的罚单。产后两个月她就开始跑短途运输,中午奶涨得受不住了就挤出来放着,晚上回家喂给小孩。结果小孩吃了拉肚子。
2000年谢琳想要离婚。她丈夫经常和人打架,一次甚至拿刀子把别人的腿捅一个窟窿,谢琳总是八千、一万地替他赔钱。但那次丈夫跪在菩萨像前面忏悔,公婆也劝她多为小孩着想,就没能离成。一拖就拖到2014年,谢琳发现丈夫出轨,她觉得再不离婚自己会疯掉。丈夫和谢琳打官司,说卡车是夫妻共同财产,要她给10万元。法官问他你家卡车车牌号码多少?丈夫答不上来。谢琳胜诉。
离婚后谢琳什么都没拿,和女儿搬到市里租房子住。她劝女儿多去探望前夫,去的时候拿上谢琳从新疆带回红枣、茶叶,“那毕竟还是孩子的父亲。”
后来谢琳喜欢上捡石头,到大山、戈壁,总要挑选一颗美丽石头。有一次她一个人开车到山脚下,等了两天,等到天气预报里的暴雨,再等到暴雨停,去捡从山里被雨水冲出来的新石头。“我没有挑到一个如愿的伴侣,但上帝给了我别的恩赐。”谢琳宽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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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从乌鲁木齐拉抗疫物资到上海,4000公里,运费一共22400元,减去13000元汽油、400元手续费,和一些杂费,净赚也就8000元。抗疫物资走高速公路不收费,但规定了路线并有时限要求。
按照规定路线,谢琳要在甘肃乌鞘岭翻过一片平均海拔3000米的大山。她开到大山里一个服务区时,是夜里12点钟,谢琳赶时间——她总是赶时间,打算再开54公里,到下一个服务区休息。她在离开服务区十几公里的地方,看到一辆卡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深夜大山里的高速公路寂静又空旷,谢琳决定停车帮忙。一位年轻的男性司机朝她跑过来,吃惊道:“你一个人开这么大的车?”他问谢琳有没有车用尿素,谢琳按原价给了他一桶。那位司机非常感谢,这种情况大多司机都不会停车,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在路边熬一整夜。
谢琳觉得自己的性格像父亲,父亲年轻时当兵,月薪五元但愿意借给朋友三十元。谢琳没什么钱,如果朋友找她借五千元而她只有三千,她会把所有钱都给那位朋友,再找别人借钱凑上另外两千。
她17岁开始工作,做过电焊工、过磅员、仓库保管员,后来实在喜欢开车,就决定做卡车司机。当时卡车司机很挣钱,她25岁时就自己买了5台卡车来运送煤炭,一度非常风光,但后来被合作的几个工厂拖欠款项,一共欠了70万元。谢琳说,那时候的70万能买到10间现在售价100多万的门面房。她挺着孕肚去当地水泥厂讨债,和她打交道的工厂负责人由于贪污被免职,新上任的老总叫保安来撵她,“谁欠你的你找谁要去,我不欠你的钱。”
她已经算不清自己被拖欠了多少运费。
去年她从新疆阿克苏运了一车哈密瓜到浙江嘉兴,快5000公里路程,光汽油钱就一万多元。到了地方,货主说瓜不够脆拒付运费。报了警,警察说这是经济纠纷,他们只管打架斗殴。22000元的运费谢琳一分也没有拿到。
谢琳也尝试过强硬态度。那次她要从新疆运西瓜到上海,正值新疆防疫封控,西瓜瓜农出不来,只好请别人来摘西瓜。结果请来的人不会挑瓜,一整车西瓜到上海已经熟过了,吃起来像棉花,卖不出去,货主要扣谢琳1万2千元。谢琳负责运西瓜,又不负责挑西瓜,她觉得自己一点错也没有。于是她到旁边的农贸市场买了一瓶敌敌畏(注:一种毒性很大的杀虫剂),“你敢不给钱我就喝敌敌畏,我看你以后生意怎么做,谁还来买你的瓜。”
有人报警,谢琳和货主被带到派出所接受调解,最终谢琳还是被扣了8000元运费。
干了30多年卡车司机,谢琳身上没有存款,只有债务。
以前她要还做生意时欠下的帐,还丈夫的赌债,养家糊口。2014年还完所有的钱,也离了婚。她和女儿搬到市里租房住,女儿说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才好,谢琳就贷款买了房。后来手头稍微松动,她又买了一台冷藏车,借出去和人合伙做生意,结果冷藏车运葡萄到兰州时出了事故,合伙人当场身亡。谢琳作为车主需要赔偿76万元,冷藏车也被法院扣下。她和保险公司打官司,如果败诉,就要自己支付赔偿。谢琳每次路过兰州都睡不着,夜里开车到事发地点去蹲着,想房贷,想76万元。和保险公司打官司怎么打得赢呢?谢琳不抱希望。
后来谢琳就学着不去想它,“还能怎么样?你还要活着,必须还要面对生活。”
6
在乌鞘岭大山里睡了一夜,天亮又开始下雨,一下就是两天。雨天路上多交通事故,堵车就也多,一路上谢琳被堵得又困又累,实在不想开了,但又不得不开。
从乌鲁木齐到上海,谢琳每天开将近1000公里,路上不是风沙就是雨水。一是堵车难受,二是每逢雨天,谢琳腰里装着两块钢板的地方就酸酸地疼。
2008年谢琳从车上摔下来,两节腰椎粉碎性骨折,现在腰里还装着两块钢板。另一次她把左手手腕也摔得粉碎性骨折,又装进两颗钢钉。谢琳在老家有残疾人证,虽然没有领过任何补助。
用热水袋敷着腰能好受很多,但疫情期间要自觉防疫,她尽量不进服务区,就打不到热水。她车上有一个能烧热水的饮水机,可装的是饮用水,谢琳舍不得。
谢琳很能忍耐,或许因为从小母亲不许她哭。她摔断腰住院那会儿,同病房的病人都断了胳膊断了腿,只有她一个人断了腰,但整个病房就她最安静。谢琳隔壁床的男人被砍伤了腿,整天痛得大叫,谢琳威胁他,再叫就把他丢下楼,“我摔断腰难道不比你断腿疼吗?你一个男人叫什么叫。”
一次她从杭州到乌鲁木齐,走到一半杭州发生了疫情。到了新疆,她作为从高风险地区过来的人员,被隔离在车里7天。那是12月,乌鲁木齐下大雪,零下22摄氏度,驾驶室里的暖气不能总开,否则会打不着电瓶。谢琳只在最冷的凌晨3点到5点开暖气,其余时间就裹三床被子熬着。
但谢琳总说新疆好,在新疆隔离,每天发三顿饭吃。和看守的防疫人员打过报告,也让下车去厕所。
谢琳对生活的要求不那么高。但她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她也期待过好的婚姻,希望生活富足,希望能陪伴女儿成长。只是对于现在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
谢琳常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开车习惯了,熬夜习惯了,被偷油被骗习惯了,被拖欠运费习惯了,欠债习惯了,高速路口不让下习惯了,被封在车里习惯了。所以这次到了上海,也总会习惯的。
改变不了环境,就只能改变自己。
25岁时被欠下的70多万元债,谢琳一分也没要回来。而她之前运的煤炭,买的轮胎、汽油都是赊账,数额不小。1998年金融危机,欠谢琳债的人都跑路了。谢琳没有跑路,她卖掉四台卡车,留下一台自己开,慢慢挣钱还账。她列了一个欠债名单,欠甲8000元,欠乙1万元,欠丙2万元,签上名字交到每个债主手里。直到2014年她才还上所有的钱。
谢琳说自己像西藏的一种野花。沙漠里没有水分,那野花即使连叶子都长不出来,即使马上就要死了,在死之前也开出一朵花来。
谢琳明白去上海会非常艰难,明白工会要她写《请战书》是给她压力,明白“为国家奉献”只是一句虚话。只是因为卡车司机,这个她做了32年的职业,已经成为她的价值。上海由于疫情物资短缺,需要卡车司机,那么她就得去。
她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养大女儿算一个,捡石头算一个,另外就是开卡车。“我喜欢开车的感觉,要我换其他工作,一个礼拜不开车,我就感觉少点东西。习惯了。一个人开车累是累,但是都没有开够。”谢琳说自己会一直开车,开到她身体受不了,再也开不动,就离开公路,做一个卡车司机教练,继续在卡车上待着。
即将到达上海时,朋友问谢琳在上海的打算。谢琳说:“吃就吃馕,住就住在德龙大酒店。”谢琳的卡车由陕汽德龙公司制造,她叫它德龙大酒店。
距离上海还有100公里左右,谢琳看到穿着白色防护服的防疫人员,拿一把椅子坐在高速路边上。他们只是守在路边,其他什么也不做。这样的防疫人员每隔500米就有一个,双向车道都有,一直列到了进上海的高速路口。可能是为了防止有人从上海偷跑出来?谢琳不知道。
谢琳朝上海开去。
感谢分享。
读完唯有尊重,但这篇报道是如何做成的呢?希望编辑能够解答一下
hi,sijsogu,我們很快會在端plus會員通訊裏,發表這篇報導的記者手記,很歡迎你加入端plus,也很樂意在評論區與你分享手記裏的幾段話:
被隔离在小区的22天里,我写了这篇稿子。只能蜷缩在一个小小四方块、对生活失去掌控的日子很不好受,每当我觉得受不了,我就劝自己想想这些在公路上的女性,马上我就会觉得,和她们相比,我的所有苦恼都像是无病呻吟。
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可能她们以前也这样训练自己,熬不下去了就想想别人也在经历同样的苦难,想想自己除了习惯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能说服自己再熬一段时间。
可能再过几天,我也会习惯每日核酸,大部分店铺禁止营业,跨城市旅行也需要集中隔离的日子。并在别人抱怨这些时表示反对,觉得这算不了什么。然后也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谢谢报导,看完很有感触。
应该多写一点多发一些这些普通人的生活。
底層的善良和悲哀
这篇文写得真好。
一起加油 远方的朋友
乖乖做黨的奴隸,不要這麼多怨言,中國人生而為奴
这篇文章写的真好
文章讓我想起了”Bruce Almighty”電影中「上帝」所說的一句對白:「能讓熱湯像紅海般一分為二不是一個奇蹟,那僅僅是個魔術表演而已。當一位單親母親能兼顧兩份工作同時仍能帶她的孩子去參加足球比賽,那才稱得上為之奇蹟。」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年紀尚輕,談不上什麼得著或領會,這對白卻意外地讓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後仍未吃過太多苦頭的我,慶幸能憑藉優異的文學作品、電影及文章自省其身。縱未能領悟或實踐「感恩」、「施捨」等真諦,但至少明白到”並非所有英雄都身掛披風”的粗淺道理。能學會虛心敬重一位「普通人」,又何嘗不是一種無上的福份。
真佩服她
她好棒
把封條變成標語就是喪事作喜事辦的極致。
真的是中國版的Nomadland!
我喜欢这篇报道,文章里没有对政策的直接评价,只是聚焦于具体的个人,但是能让人有很多感受,希望以后还能看到这样的文章。
寫得真的很好,謝謝端🧡 希望女主之後的日子遇到多一點順心的事情 好的事情。
命运曲折但勇敢坚强的女性👍🏻 如果社会能给她多一点空间,她一定会做出一番很好的事业,过上宽裕生活的。可是 … 唉,现在只希望她能尽快离开上海吧
太有公路電影的畫面感了。。。
《動物農莊》的馬”Boxer”。
感谢每一个上海付出的人🥹
寫得太好了
好奇此文特約撰稿人發自新加坡,那訪問是怎麼做的? 用視訊還是請當地特約記者先採訪?
中国的无依之地
不禁联想到欧美国家的卡车文化,这就是差距
强悍的女主,中国千千万万坚韧的底层民众。
在明媚的阳光里痛哭流涕。
Respect.
心酸的故事,令人敬佩的品質
谢谢端
欸 太不容易了
令人动容的故事
这篇写的真好,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