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查屠殺倖存者:「如果他們沒有馬上回來,那你只能看到屍體,這就是結局」

最艱難的是無力感。你的安全無事於補,你不比他們更值得倖存。
2022年4月5日,烏克蘭布查 (Bucha) 的一所房屋內,一隻狗站在一名老年婦女的屍體旁。攝:Felipe Dana/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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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俄軍在布查屠殺的畫面陸續曝光後,人在利沃夫的烏克蘭特約記者Tetiana Lisna發來消息說,有好幾個採訪,她要下很大的決心、背負著巨大的情感壓力才能進行。她在基輔的公寓,住著一位在基輔郊區戈斯托梅爾(Gostomel)倖存的一個女人;她的朋友則在照顧一位戰後一直住在布查(Bucha)的老人⋯⋯Tetiana說,如今僅僅閱讀新聞,就比過去的一個月都要可怕,但是,去了解,「已經是我們的道德責任。」

敬告讀者:本文部分內容涉及血腥暴力,可能會引起不適。

Yevgenia Ivanovna看起來大約60歲。受志願者所託,我為她提供在基輔的庇護。她已經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星期:頭部和背部中彈的傷勢已經很輕了,但她仍處於深深的震驚之中。她的身體不聽使喚,幾乎不能下床去上廁所,也不開口講話;她的醫生,一個來自基輔的年輕女子,像對自己母親一樣地擔心她。直到2月24日戰爭開始前,Ivanovna還擁有在基輔郊區戈斯托梅利(Gostomel)的私人住宅,疏散重病患者的志願者們也是在那找到了她。

在她住進我在基輔的公寓後,我打了一個視頻電話給她,與她一起的還有負責照顧她的志願者。他們坐在我的公寓裏,Ivanovna臉上有一種游離的神情。她不立即做出答覆,但明顯能聽懂一切。我問她,是否需要一些日常物品,公寓是否還好,她是否還有什麼需要的。她答說,她已經去過樓下的商店,一切都好,她不需要什麼。

最後,我決定問一個大家都想知道的問題:「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聽到這個問題,Ivanovna眼睛裏充滿了淚水,但她一直只說一件事:「沒有人了。」我們不敢問她是否有家人,我於是問起她的鄰居,也許有什麼東西需要我們去取?但這個女人在沙發旁轉來轉去,一直機械地重複着:「我沒有人了。沒有人了。沒有人了。」

我們結束了談話,然後我進了衞生間,在不打攪到其他人的情況下哭了起來。

曾幾何時,戈斯托梅利對我來說,就是基輔旁眾多小鎮中的一個,它靠近我知道的一個小型軍用機場。而現在,它是體現烏克蘭軍隊英雄主義的地方,軍人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保衛了被俄羅斯在空軍支持下掠奪的基輔地區。而布查(Bucha)、戈斯托梅利(​​Gostomel)還有莫季任(Motyzhyn),已經是現在每一個烏克蘭人用傷痛去銘記的名字。

2022年4月4日,烏克蘭布查,Ira Gavriluk 抱著她的貓看著她的丈夫、兄弟和另一名男子的屍體,這些人都是在家外被俄軍殺害。
2022年4月4日,烏克蘭布查,Ira Gavriluk 抱著她的貓看著她的丈夫、兄弟和另一名男子的屍體,這些人都是在家外被俄軍殺害。

最艱難的,是在得知別人的悲劇時所感受到的無力感。就好像你的安全是無事於補的,就好像你必須要去到人們痛苦的地方,和他們一樣去受苦。因為,與那些在逃亡路上被俄羅斯人抓住的人相比,你不比他們更值得倖存。像命運所安排的那樣,我們來自首都的居民,仿佛默認要更有特權——現在,在我看來,這些人好像是因為我們而死的,因為俄國人在無法奪下基輔時感到無助而發瘋。我的理智知道,這不是事實,我們不應該責備自己,但我的內心無法遵從理智。

伊爾平(Irpin)是基輔附近的另一個小鎮,居住在那裏的居民主要是無法負擔在首都生活花費的人。伊爾平被認為是最適合居住的郊區之一,它有優秀的綠化,良好的空氣,又安靜並交通便利。我的前同事,聲音工程師Oleg,去年在伊爾平買了一個公寓,那是他工作十年的積蓄。戰爭發生的一個月前,他妻子的父親中風了,於是,夫妻倆去了西部200公里外的一個村莊幫助她的父母。

Oleg告訴我:「我不知道我們的公寓發生了什麼。我不想在有肯定的答案之前就為它哀悼。我們的房子剛建好,離馬路很遠,那棟新樓裏不是所有的公寓都有人住,也許它躲過了一劫,沒有像被俄國人設立成總部的那些房子一樣(那裏的一切都被破壞和偷走了)。 我的妻子有在關注新聞,但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告訴我任何事情,如果她在被空襲的房子中看到了我們房子的話,我現在應該會知道的。」

他接著說:「我父親總是告訴我:如果你想保持理智的話,就等麻煩來了再說,不要提前擔心。」所以,Oleg說,他只有親眼看到廢墟,他才會認為自己的房子真的被毀了。即使到了那個時候,他也相信我們能克服這個問題,他相信澤連斯基,他承諾為每個失去的房子提供幫助和賠償。

Oleg是最近才搬的家,他說,「雖然這樣想不太高尚,但我很慶幸在伊爾平沒有什麼親近的朋友。」

他也曾經想過,「為什麼是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是在因為什麼罪過而受到懲罰?」但後來,他意識到,這樣的悲劇可能發生在烏克蘭的任何地方,「而我們現在不在那裏,只是因為運氣。」

「現在,我對伊爾平的感情比當時選擇它作為居住地時更深了。一旦被允許,我們就會回去,重建我們的小鎮。但現在還不能,這些不是人的東西在汽車後備箱、門後、甚至玩具下面都留下了地雷和絆線。」Oleg說。

隨著越來越多的記者允許到現場去,每天都有來自基輔地區的新照片出現。這些天來,閲讀新聞變得比一個月前更可怕,但在我所接觸的所有人看來,這已經是我們的道德責任。

來自利沃夫附近村莊的教師Yaroslav Mykolaiovych說:「猶太人將他們在大屠殺中的悲痛世代相傳,我們也不能忘記我們的悲痛。悲傷對個人來說是軟弱的來源,但集體的悲傷可以成為一種團結的力量。我們必須為正義而鬥爭。我們必須把真相告訴世界,向那些要為一切負責的人施壓。死者無法復活,但我們,我們中的每一個,都是為自己而戰,因為背叛他們的記憶就是在背叛我們內心使自己成為人類的一切。」

Mykolaiovych在教那些來自東部和中部的人如何說烏克蘭語。他們中的大部分是年輕婦女和兒童。這些已不只是字面意義上的上課,更是鄰里社區交流的體現。但是這天,沒有孩子和我們在一起。因為,我們在談論布查。

2022年4月2日,烏克蘭布查一名女士的屍體躺在街上。
2022年4月2日,烏克蘭布查一名女士的屍體躺在街上。

「我想我是一個意志薄弱的人,」25歲的Yulia如此說到,她在基輔和一個幾乎是她年齡兩倍的有錢丈夫一起生活。「我想忘掉它,把它當作是一場噩夢。我想讓我三歲的女兒烏莉安娜長大後再知道這一切。畢竟,連我都很害怕,年輕的孩子要怎麼經歷這一切,這對他們的心理會產生什麼影響?」大約40歲的Sveta,一個在烏克蘭東南部的Zaporizhzhzya當過美髮師的女人,這時接過話頭說到:「我的安德烈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Sveta說:「12歲已經是一個沒有網絡上的東西可以瞞過他的年紀了。他看過俄羅斯人的屍體、燒燬的設備還有烏克蘭人的墳墓。讓他知道真相吧。那些在布查被反綁雙手的人是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俄羅斯人射殺的。讓他看看,讓他聽聽這個世界在說什麼。這可以保證無論在什麼樣的政權與宣傳下,他都不會成為像他們一樣的怪物。」

那之後,我猶豫了很久,才繼續打下一個電話。

一個社會機構的熟人幫我介紹了另一位在為流離失所者工作的朋友。她在幫助的人中就有78歲的Kateryna,在布查被烏克蘭軍隊解放前的一個月裏,Kateryna都住在那。據這位志願者說,Kateryna沒有親戚在那去世,這至少給了我一個勉強的藉口。

我提前向她道歉,並解釋了我為什麼感興趣以及我為什麼請她看到傷痕——我的目的是讓地球另一端的人們能夠感受到我們的痛苦,這樣,我們的經歷在某程度上也會讓他們感同身受,他們就不會支持那些殺害平民的人。

以下是她的故事。

「我感覺如何?我覺得我就像在1941年一樣。我已故的母親經常告訴我納粹是如何射殺游擊隊員的,其中有她的父親,也就是我從未謀面的祖父。她一生都在害怕納粹,一生都是開心地去觀看莫斯科的5.9勝利日遊行,謝天謝地,她沒有在活著時看到這一切。」

「我知道的不多,那些人沒來過我這裏,感謝上帝,我的房子很破舊,也沒什麼能被拿走的,你從街上就能看到它。我一個人住,我女兒結婚了住在美國,她很擔心。」

「我現在有點聾了,但我聽到他們在街上走,醉醺醺地唱着歌,我還聽到了槍聲。他們不是一個一個地走,都是以大隊為單位,大家看到他們就想躲起來。但如果你走得太快,也可能被槍殺,總之他們可以因為任何原因殺掉你。我們沒有什麼支持班德拉(西烏克蘭民族主義運動和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組織的領導人,與納粹德國關係密切)的人,都是些沒做過什麼的普通百姓。你是一個人,一個烏克蘭人?就是這樣,這就足以把你當成敵人了。」

「我的鄰居是哭着進來的,她的丈夫和兒子失蹤了,俄羅斯人把他們帶走審問,手機也被拿走了,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這就是結局,如果他們沒有馬上回來,那你只能看到屍體了。」

「我們有自己的人,年輕的志願者,他們向俄羅斯人請求,至少把人埋了。現在,另一批志願者在把他們挖出來。上帝不允人們在晚年經歷這樣的事情……成批的年輕人僅僅因為俄國人喜歡殺人便死去了,該死的俄羅斯人。這不是戰爭,而是處決。如果他們不喜歡你,你就會被槍斃。如果你不捨你的財產,等你的也是一顆子彈。我們從他們這些 『解放者 』那裏沒有看到其他東西了。」

「也有女人死去,比較少,但還是有的。當時我出去買麵包,我已經吃完了所有的食物,一個星期沒有看到麵包了。我走出去,有一些人躺在街上,我的天,就好似堆垃圾一樣。我看到四具男人的屍體,一個老婦人,然後有具我看不清臉的屍體正在被狗啃食,狗也需要吃東西。」

「對了,說到狗,我想起來,我去找一個我認識的女人,她給我看了她院子裏的一座小土堆,說她丈夫出去喂狗,有人開槍,而他很長時間都沒有回來。她出來後發現,他就躺在房子附近,半個頭都不見了,她只能通過衣服來辨認他。她給了我一些小麥和蜂蜜,讓我為她丈夫的靈魂祈禱。」

2022年4月6日,烏克蘭布查,男士在墳墓旁哀悼被俄軍殺害的親友。
2022年4月6日,烏克蘭布查,男士在墳墓旁哀悼被俄軍殺害的親友。

「死者是這樣被埋葬的:有個至少有一米深的坑,以免動物把他們拉出來,在上面我們放上十字架,有的是從傢俱上切下來的,或者是從窗戶的碎片上取下來的,很多都是到處亂放。在十字架上,我們放上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或聖尼科爾斯的聖像,然後放上寫有名字的紙板,如果有紙板,就放上這個人的生平簡介。他們用塑料袋把紙板包起來,這樣可以保存得更久。」

「我見證了這一切,當我回到家時,我渾身都在發抖。我想,我現在要是有一把機關槍就好了,我會把你們這些俄羅斯混蛋都殺了,你們不是人,你們是魔鬼,人類是不可能做出你們對我們所做的事的。」

她說完,我們兩個都哭了。

我寫完文章,合上了筆記本電腦。自從開戰以來,我就沒有做過正常的夢了,我夢到的都是一片灰綠色和黑色,有軍隊、冰冷的地面、火車、粘稠的泥漿和灰蒙蒙的廢墟。

在過去的兩天裏,僅僅是閲讀烏克蘭媒體,我就看到了以下消息。

利沃夫的一家精神病院的新聞,裏面擠滿了來自哈爾科夫的人,他們患了痴呆症、迷失方向症或者精神疾病惡化。

關於被佔領地區的一個動物園的新聞,那裏的員工不得不射殺珍稀動物,因為它們正慢慢餓死、凍死。

一段關於一位老婦人在自己的後院裏埋葬全家人,包括被活活燒死的小孫子的視頻。

一張裝滿了狗的內臟的大塑料袋的照片,據說在基輔附近的補給車隊被切斷時,這些狗被俄羅斯士兵折磨並吃掉。

一張兩星期前在船只疏散時走失的五歲英俊男孩的照片。今天人們知道,這個孩子已經溺水身亡。

一位美甲師的帖子,發佈者認出了一位有着鮮紅指甲的婦女的手,這隻手幾乎在世界所有大報的版面上都有出現。就在戰爭的前一天,這位老婦人向帖子的作者吐露心聲,欣喜地表示她終於可以在退休後為自己生活了。

一位來自布查的女士在地下室中發現了丈夫屍體的視頻,而她剛剛從一段審訊中回來,在審訊中一名車臣人威脅要將她碎屍萬段。

一張展示了一個55歲的男子被分配了20分鐘,來將他最好的朋友埋在冰冷的地下的故事的照片。

還有布查被洗劫一空的房子的視頻:被坦克撞破的磚牆,被砸爛的房子,院子裏到處都是空酒瓶和髒兮兮的俄羅斯制服,十米外,則是一具被子彈擊中的屍體。

以及現在,總統澤連斯基剛剛報告說,從基輔附近的另一個城鎮博羅江卡(Borodyanka)的廢墟清理工作來看,那裏的情況要比我們在布查看到的還要糟糕得多。

感謝實習記者Liuting Wang協助翻譯。

讀者評論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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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譯得很差,未見過端報道如此

  2. 懇請大家將悲傷轉化為行動。
    簡單地將文章「分享」也是行動。

  3. 中国竟然不敢谴责鹅毛?为啥呢?

  4. 好悲哀,在虚假的真理下,大家相互残杀,人类化为野兽。。

  5. 戰爭裡人類的醜惡 只有更壞 沒有最壞 人類總是能夠有創意的發揮各種惡毒的行為
    下地獄吧 俄羅斯

  6. 我拒绝。我们来阻止它。

  7. 看著不禁想著,這些事情有一天也會發生在中國和台灣之間,發生在所有認識的親人和自己身上

  8. 分了兩次看完,謝謝記者與所以受訪者

  9. 很難過。迫自己一定要閲讀到最後,記住此刻的悲憤,以及無力感。
    不知道究竟還有甚麼可以安慰到烏克蘭人。
    希望過去一個月的殘酷即將成為歴史,烏克蘭人可以返回之前的日常(雖然並不容易)。
    希望世上有因果報應,所有殘暴冷血的人都得到相應的結果。

  10. 請問小編Oleksii Koval記者還聯繫的上嗎?

    1. 非常感謝關心!Oleksii一切安全,基輔記者日記也會持續更新的。

  11. 俄羅斯及其赤納粹支持者一定會得到應有下場

  12. 眼淚就這樣掉下來…
    我們的歲月靜好多麼難得,稍早感受Monday blue竟也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