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俄军在布查屠杀的画面陆续曝光后,人在利沃夫的乌克兰特约记者Tetiana Lisna发来消息说,有好几个采访,她要下很大的决心、背负著巨大的情感压力才能进行。她在基辅的公寓,住著一位在基辅郊区戈斯托梅尔(Gostomel)幸存的一个女人;她的朋友则在照顾一位战后一直住在布查(Bucha)的老人⋯⋯Tetiana说,如今仅仅阅读新闻,就比过去的一个月都要可怕,但是,去了解,“已经是我们的道德责任。”
敬告读者:本文部分内容涉及血腥暴力,可能会引起不适。
Yevgenia Ivanovna看起来大约60岁。受志愿者所托,我为她提供在基辅的庇护。她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头部和背部中弹的伤势已经很轻了,但她仍处于深深的震惊之中。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几乎不能下床去上厕所,也不开口讲话;她的医生,一个来自基辅的年轻女子,像对自己母亲一样地担心她。直到2月24日战争开始前,Ivanovna还拥有在基辅郊区戈斯托梅利(Gostomel)的私人住宅,疏散重病患者的志愿者们也是在那找到了她。
在她住进我在基辅的公寓后,我打了一个视频电话给她,与她一起的还有负责照顾她的志愿者。他们坐在我的公寓里,Ivanovna脸上有一种游离的神情。她不立即做出答复,但明显能听懂一切。我问她,是否需要一些日常物品,公寓是否还好,她是否还有什么需要的。她答说,她已经去过楼下的商店,一切都好,她不需要什么。
最后,我决定问一个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听到这个问题,Ivanovna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她一直只说一件事:“没有人了。”我们不敢问她是否有家人,我于是问起她的邻居,也许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们去取?但这个女人在沙发旁转来转去,一直机械地重复着:“我没有人了。没有人了。没有人了。”
我们结束了谈话,然后我进了卫生间,在不打搅到其他人的情况下哭了起来。
曾几何时,戈斯托梅利对我来说,就是基辅旁众多小镇中的一个,它靠近我知道的一个小型军用机场。而现在,它是体现乌克兰军队英雄主义的地方,军人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保卫了被俄罗斯在空军支持下掠夺的基辅地区。而布查(Bucha)、戈斯托梅利(Gostomel)还有莫季任(Motyzhyn),已经是现在每一个乌克兰人用伤痛去铭记的名字。
最艰难的,是在得知别人的悲剧时所感受到的无力感。就好像你的安全是无事于补的,就好像你必须要去到人们痛苦的地方,和他们一样去受苦。因为,与那些在逃亡路上被俄罗斯人抓住的人相比,你不比他们更值得幸存。像命运所安排的那样,我们来自首都的居民,仿佛默认要更有特权——现在,在我看来,这些人好像是因为我们而死的,因为俄国人在无法夺下基辅时感到无助而发疯。我的理智知道,这不是事实,我们不应该责备自己,但我的内心无法遵从理智。
伊尔平(Irpin)是基辅附近的另一个小镇,居住在那里的居民主要是无法负担在首都生活花费的人。伊尔平被认为是最适合居住的郊区之一,它有优秀的绿化,良好的空气,又安静并交通便利。我的前同事,声音工程师Oleg,去年在伊尔平买了一个公寓,那是他工作十年的积蓄。战争发生的一个月前,他妻子的父亲中风了,于是,夫妻俩去了西部200公里外的一个村庄帮助她的父母。
Oleg告诉我:“我不知道我们的公寓发生了什么。我不想在有肯定的答案之前就为它哀悼。我们的房子刚建好,离马路很远,那栋新楼里不是所有的公寓都有人住,也许它躲过了一劫,没有像被俄国人设立成总部的那些房子一样(那里的一切都被破坏和偷走了)。 我的妻子有在关注新闻,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如果她在被空袭的房子中看到了我们房子的话,我现在应该会知道的。”
他接著说:“我父亲总是告诉我:如果你想保持理智的话,就等麻烦来了再说,不要提前担心。”所以,Oleg说,他只有亲眼看到废墟,他才会认为自己的房子真的被毁了。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他也相信我们能克服这个问题,他相信泽连斯基,他承诺为每个失去的房子提供帮助和赔偿。
Oleg是最近才搬的家,他说,“虽然这样想不太高尚,但我很庆幸在伊尔平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
他也曾经想过,“为什么是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是在因为什么罪过而受到惩罚?”但后来,他意识到,这样的悲剧可能发生在乌克兰的任何地方,“而我们现在不在那里,只是因为运气。”
“现在,我对伊尔平的感情比当时选择它作为居住地时更深了。一旦被允许,我们就会回去,重建我们的小镇。但现在还不能,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在汽车后备箱、门后、甚至玩具下面都留下了地雷和绊线。”Oleg说。
随著越来越多的记者允许到现场去,每天都有来自基辅地区的新照片出现。这些天来,阅读新闻变得比一个月前更可怕,但在我所接触的所有人看来,这已经是我们的道德责任。
来自利沃夫附近村庄的教师Yaroslav Mykolaiovych说:“犹太人将他们在大屠杀中的悲痛世代相传,我们也不能忘记我们的悲痛。悲伤对个人来说是软弱的来源,但集体的悲伤可以成为一种团结的力量。我们必须为正义而斗争。我们必须把真相告诉世界,向那些要为一切负责的人施压。死者无法复活,但我们,我们中的每一个,都是为自己而战,因为背叛他们的记忆就是在背叛我们内心使自己成为人类的一切。”
Mykolaiovych在教那些来自东部和中部的人如何说乌克兰语。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年轻妇女和儿童。这些已不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上课,更是邻里社区交流的体现。但是这天,没有孩子和我们在一起。因为,我们在谈论布查。
“我想我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25岁的Yulia如此说到,她在基辅和一个几乎是她年龄两倍的有钱丈夫一起生活。“我想忘掉它,把它当作是一场噩梦。我想让我三岁的女儿乌莉安娜长大后再知道这一切。毕竟,连我都很害怕,年轻的孩子要怎么经历这一切,这对他们的心理会产生什么影响?”大约40岁的Sveta,一个在乌克兰东南部的Zaporizhzhzya当过美发师的女人,这时接过话头说到:“我的安德烈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Sveta说:“12岁已经是一个没有网络上的东西可以瞒过他的年纪了。他看过俄罗斯人的尸体、烧毁的设备还有乌克兰人的坟墓。让他知道真相吧。那些在布查被反绑双手的人是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俄罗斯人射杀的。让他看看,让他听听这个世界在说什么。这可以保证无论在什么样的政权与宣传下,他都不会成为像他们一样的怪物。”
那之后,我犹豫了很久,才继续打下一个电话。
一个社会机构的熟人帮我介绍了另一位在为流离失所者工作的朋友。她在帮助的人中就有78岁的Kateryna,在布查被乌克兰军队解放前的一个月里,Kateryna都住在那。据这位志愿者说,Kateryna没有亲戚在那去世,这至少给了我一个勉强的借口。
我提前向她道歉,并解释了我为什么感兴趣以及我为什么请她看到伤痕——我的目的是让地球另一端的人们能够感受到我们的痛苦,这样,我们的经历在某程度上也会让他们感同身受,他们就不会支持那些杀害平民的人。
以下是她的故事。
“我感觉如何?我觉得我就像在1941年一样。我已故的母亲经常告诉我纳粹是如何射杀游击队员的,其中有她的父亲,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祖父。她一生都在害怕纳粹,一生都是开心地去观看莫斯科的5.9胜利日游行,谢天谢地,她没有在活著时看到这一切。”
“我知道的不多,那些人没来过我这里,感谢上帝,我的房子很破旧,也没什么能被拿走的,你从街上就能看到它。我一个人住,我女儿结婚了住在美国,她很担心。”
“我现在有点聋了,但我听到他们在街上走,醉醺醺地唱着歌,我还听到了枪声。他们不是一个一个地走,都是以大队为单位,大家看到他们就想躲起来。但如果你走得太快,也可能被枪杀,总之他们可以因为任何原因杀掉你。我们没有什么支持班德拉(西乌克兰民族主义运动和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组织的领导人,与纳粹德国关系密切)的人,都是些没做过什么的普通百姓。你是一个人,一个乌克兰人?就是这样,这就足以把你当成敌人了。”
“我的邻居是哭着进来的,她的丈夫和儿子失踪了,俄罗斯人把他们带走审问,手机也被拿走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这就是结局,如果他们没有马上回来,那你只能看到尸体了。”
“我们有自己的人,年轻的志愿者,他们向俄罗斯人请求,至少把人埋了。现在,另一批志愿者在把他们挖出来。上帝不允人们在晚年经历这样的事情……成批的年轻人仅仅因为俄国人喜欢杀人便死去了,该死的俄罗斯人。这不是战争,而是处决。如果他们不喜欢你,你就会被枪毙。如果你不舍你的财产,等你的也是一颗子弹。我们从他们这些 ‘解放者 ’那里没有看到其他东西了。”
“也有女人死去,比较少,但还是有的。当时我出去买面包,我已经吃完了所有的食物,一个星期没有看到面包了。我走出去,有一些人躺在街上,我的天,就好似堆垃圾一样。我看到四具男人的尸体,一个老妇人,然后有具我看不清脸的尸体正在被狗啃食,狗也需要吃东西。”
“对了,说到狗,我想起来,我去找一个我认识的女人,她给我看了她院子里的一座小土堆,说她丈夫出去喂狗,有人开枪,而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她出来后发现,他就躺在房子附近,半个头都不见了,她只能通过衣服来辨认他。她给了我一些小麦和蜂蜜,让我为她丈夫的灵魂祈祷。”
“死者是这样被埋葬的:有个至少有一米深的坑,以免动物把他们拉出来,在上面我们放上十字架,有的是从家具上切下来的,或者是从窗户的碎片上取下来的,很多都是到处乱放。在十字架上,我们放上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或圣尼科尔斯的圣像,然后放上写有名字的纸板,如果有纸板,就放上这个人的生平简介。他们用塑料袋把纸板包起来,这样可以保存得更久。”
“我见证了这一切,当我回到家时,我浑身都在发抖。我想,我现在要是有一把机关枪就好了,我会把你们这些俄罗斯混蛋都杀了,你们不是人,你们是魔鬼,人类是不可能做出你们对我们所做的事的。”
她说完,我们两个都哭了。
我写完文章,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自从开战以来,我就没有做过正常的梦了,我梦到的都是一片灰绿色和黑色,有军队、冰冷的地面、火车、粘稠的泥浆和灰蒙蒙的废墟。
在过去的两天里,仅仅是阅读乌克兰媒体,我就看到了以下消息。
利沃夫的一家精神病院的新闻,里面挤满了来自哈尔科夫的人,他们患了痴呆症、迷失方向症或者精神疾病恶化。
关于被占领地区的一个动物园的新闻,那里的员工不得不射杀珍稀动物,因为它们正慢慢饿死、冻死。
一段关于一位老妇人在自己的后院里埋葬全家人,包括被活活烧死的小孙子的视频。
一张装满了狗的内脏的大塑料袋的照片,据说在基辅附近的补给车队被切断时,这些狗被俄罗斯士兵折磨并吃掉。
一张两星期前在船只疏散时走失的五岁英俊男孩的照片。今天人们知道,这个孩子已经溺水身亡。
一位美甲师的帖子,发布者认出了一位有着鲜红指甲的妇女的手,这只手几乎在世界所有大报的版面上都有出现。就在战争的前一天,这位老妇人向帖子的作者吐露心声,欣喜地表示她终于可以在退休后为自己生活了。
一位来自布查的女士在地下室中发现了丈夫尸体的视频,而她刚刚从一段审讯中回来,在审讯中一名车臣人威胁要将她碎尸万段。
一张展示了一个55岁的男子被分配了20分钟,来将他最好的朋友埋在冰冷的地下的故事的照片。
还有布查被洗劫一空的房子的视频:被坦克撞破的砖墙,被砸烂的房子,院子里到处都是空酒瓶和脏兮兮的俄罗斯制服,十米外,则是一具被子弹击中的尸体。
以及现在,总统泽连斯基刚刚报告说,从基辅附近的另一个城镇博罗江卡(Borodyanka)的废墟清理工作来看,那里的情况要比我们在布查看到的还要糟糕得多。
感谢实习记者Liuting Wang协助翻译。
譯得很差,未見過端報道如此
懇請大家將悲傷轉化為行動。
簡單地將文章「分享」也是行動。
中国竟然不敢谴责鹅毛?为啥呢?
好悲哀,在虚假的真理下,大家相互残杀,人类化为野兽。。
戰爭裡人類的醜惡 只有更壞 沒有最壞 人類總是能夠有創意的發揮各種惡毒的行為
下地獄吧 俄羅斯
我拒绝。我们来阻止它。
看著不禁想著,這些事情有一天也會發生在中國和台灣之間,發生在所有認識的親人和自己身上
分了兩次看完,謝謝記者與所以受訪者
很難過。迫自己一定要閲讀到最後,記住此刻的悲憤,以及無力感。
不知道究竟還有甚麼可以安慰到烏克蘭人。
希望過去一個月的殘酷即將成為歴史,烏克蘭人可以返回之前的日常(雖然並不容易)。
希望世上有因果報應,所有殘暴冷血的人都得到相應的結果。
請問小編Oleksii Koval記者還聯繫的上嗎?
非常感謝關心!Oleksii一切安全,基輔記者日記也會持續更新的。
俄羅斯及其赤納粹支持者一定會得到應有下場
眼淚就這樣掉下來...
我們的歲月靜好多麼難得,稍早感受Monday blue竟也是幸運的。
很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