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旅遊」——作品出現時,不知那將成為預言。
在今年夏天推出最新一張唱片《Sabina之淚》和演唱會之前,my little airport已有三年沒出新唱片,儘管2019年也曾有多首作品單獨推出。隨著香港進入新常態,2021年圍繞my little airport(MLA)的話題,更是披上多一重香港文化身份的考量。
MLA的矛盾,也像是香港的矛盾
MLA會不會是香港最後的另類流行組合?以後還有這種可以衝出香港的獨立組合嗎?之後還會有音樂人那麼肆意玩弄港式俗語和文字玩笑嗎?又或者,那份充滿矛盾的地道氣息,有多少會被「新常態」下的香港文化延續或扼殺?以獨立創作出道,可能不會有人把MLA和夏金城拿來比較,可在我看來,兩者之間確存在著某種傳承,甚至聯繫到始自1970年代末的「黑鳥」樂隊和1990年代本土獨立樂隊AMK的話,就是走進更大的香港獨立音樂發展脈絡。
從吟游式的唱腔演繹,到筆下書寫的城市眾生,縱然記錄的取材不盡相同,但反映的同屬所處時代的某種精神狀態以至生活關懷。MLA身上,是矛盾的化身,既清純又惡壞,外表斯文平靜但實則醞藏極端反叛與不安。甚至看似無害純真的唱片封面照片,也帶一種奈良美智式的笑裡藏刀。刀不用以傷人,只是反襯世途的險惡,不得不防,以此傍身身。
由《在動物園散步才是正經事》到《Sabina之淚》的17年間,舊香港走了最後一程,至2021年被全面接管變色,MLA也由輕盈漸露暴烈而後淡然,也像是短短這兩年間的城市精神面貌。一度奇跡般輸出到中國大陸和台灣兩地的另類音樂圈,那種發展空間上的開放樂觀一去不返。他們在中國大陸的討論組被封掉後,成為香港本地原創在大陸的絕唱案例—- 以後香港音樂文化都只能以大灣區和乘風斬棘哥哥姐姐的過去式姿態出現。MLA的矛盾,也像是香港的矛盾,我們得與它共存,以及期盼這種獨特的,那麼香港的聲音能怎樣延續下去。
MLA會不會是香港最後的另類流行組合?以後還有這種可以衝出香港的獨立組合嗎?又或者,那份充滿矛盾的地道氣息,有多少會被「新常態」下的香港文化延續或扼殺?
當我們說「港式」:創作空間根本不同
MLA 那幽默感Hongkongness,從名字就開始。非香港學校成長難以一click 即中(學生時代開玩笑說平胸的女生是「飛機場」,但這個in joke似從沒被公開認可為組合名稱的由來,只能各自領會)。甚至乎,MLA作品中很大部份呈現的,就是這種in joke,懂的會懂,不懂的,要解釋就多隔了一重。這種語帶相關,要求一份對香港通俗文化的基本理解,貫穿了整套作品。
這種理解首先是港式語言文化的理解。當我們說港式,也不獨是說「粵語」,而真的是夾雜了英文、港式俚語、粗口的「香港語」。香港語不獨指用詞,也包含了一種表達和觀察。這種文化特色,可要在文化差異的情況下才看得更清楚,譬如曾有在大陸粵語區的朋友,憑曲寄意,發在社交媒體朋友圈的歌,試過是《憂傷的嫖客》。並表示,寫這種主題,以至用那種場景式和口語化的描述,真是中文歌界絕無僅有。那指的顯然不只用語,而是敢寫,也寫得到位淋漓,突破了他習慣了的創作自設界綫—- 他難以想像流行作品能這樣徹底赤裸又反諷的去寫這種交易關係(新作《只收一半》該是呼應作品)。
這種徹底,反映的根本是創作空間的不同,創作人可盡全力,用心中一團火去表達生活感知中被打動的一些觸碰,無論是生活瑣事,到喜歡的文化養份,整合形成了某個時代的香港年青人生活藍圖。
這其實是我最早期留意和比較MLA的切入點:我竟然想到,在林阿P的歌聲中,我聽到夏金城(這裡的獨立音樂代代相傳是八十年代傳奇的士司機音樂人夏金城和黑鳥,到九十年代AMK,而再到2000年代的MLA)。不僅是說那懶洋洋和半唱帶講的節奏(比較一下夏金城的《馬小靈》和MLA的《給Face雜誌的記者Ivy》),也是面對社會的一種源於貼近土地(街道社區)而表達的情感和眾生描繪。在各自的世界和歲月中,夏金城關心的可能是迫(擠)巴士、炒股票、選美,流行文化上看漫畫上腦而沉迷馬小靈自比王小虎。在MLA一代,是各式商場街道中的過客,暗巷裡抽煙,是過份緊張的情侶去開房,是不想上班的打工族,文化層面則是金斯堡(Serge Gainsbourg)以至伊力盧馬(Eric Rohmer)。關注的範圍不一,可表達的語態和迫切感依然。在性意識層面,夏金城那代在幽幽諷刺《為了靚靚》式的扮靚風,而MLA已在質疑《適婚的年齡》,又長驅直入要《攻陷你的西》。
當我們說港式,也不獨是說「粵語」,而真的是夾雜了英文、港式俚語、粗口的「香港語」。香港語不獨指用詞,也包含了一種表達和觀察。這種徹底,反映的根本是創作空間的不同。
MLA 世紀:價值觀與矛盾
但顯然,來到2000年代,MLA反映的也是另一時代的香港審美。早在「文青」這詞在香港流行之前,MLA用它的唱片攝影和涉及各式文學電影的歌詞,重寫了香港的不和諧景像——組合一方面看似小清新又文藝(有首叫《How can you fall in love with a guy who doesn’t know Gainsbourg?》),另一面又唱著punk味的爆烈《讓我搭一班會爆炸的飛機》。
它的唱片最為人留意的,首先是不需要貼題的男女孩生活照片(女性較多),不像偶像歌手的大頭,也不強調和主題的接近,通常只是女孩子的生活照風格(以至早期有樂迷以為是隊女子組)。後來,這些被定義為「文青」的美學,很大程度同時代表了這時代的青春流行審美。如果留意歌名曲詞,MLA較多寫的是西九龍的話(也遠涉火炭和中環),那如果我們把近日的深水埗舊區活化的發展聯上,大可以統稱MLA的審美為「大南街美學」。深水埗大南街這幾年間成了香港文青流連地,它原本足夠地道市井,但添上咖啡香或潮物店後,變成一種帶有矛盾格調的香港街道新文化(MLA或該寫一下大南街),散發著一個有待更新的老城的餘韻。
去到作品層面,歌詞用語的口語化當然是組合被放大的特色,綜觀香港樂壇,這種入詞也絕無僅有。但更能把MLA區分的,該是所說的題材或具體場景之勇猛。有些是寫實殘酷,也不乏像是無病呻吟或斷章絮語。而這些聽起來有另一種價值輸出的音樂,才是核心所在。可以說,如果夏金城時代的獨立創作關注,是小民衣食住行,到MLA 世紀,則是價值觀。
如果我們把近日的深水埗舊區活化的發展聯上,大可以統稱MLA的審美為「大南街美學」。躁動的訊息,用淡定的歌喉演繹,「無限的文字想像,配上有限的音樂技術。」
那成名早年傳播得最廣的《在動物園散步才是正經事》,一針見血把所謂多勞多得的價值顛倒,說無用之用(當然其中那個in-joke又是另一個案例,原文本中的ZOO唱片店,被廣泛誤解為真的動物園,其意像卻是更有普及性)。其他不正經事,還有離經叛道但唱起來又平淡普通的生活瑣碎:敏感話題如嫖妓、青年人開房、不停抽煙、驗孕、大麻等等。而這些,表面唱起來都那麼乖巧,梳著齊陰長髮型的Nicole,在台上永遠企(站)得畢直(筆直)淡定,而歌曲的內核卻又那麼尖銳。極度反映了說過的這種矛盾,躁動的訊息,用淡定的歌喉演繹,「無限的文字想像,配上有限的音樂技術。」
獨立精神如何保留
如果再去到香港論述範疇,各種社區街道名的入題,像在音樂領域,也試圖重現香港的各區城市景觀:《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白田購物中心》、《 荔枝角公園》、《 美孚根斯堡與白田珍寶金》、《浪漫九龍塘》、 《荔枝角網球場宣言》、《 九龍公園游泳池》、《 給金鐘地鐵站車廂內的人 》、《牛頭角青年》、《詩歌舞街》(是九龍人多過港人)。再而是掌握了香港人愛旅行,視一些外國地方為「鄉下」的比喻,從京都到印度,再去泰國夜市講價的習慣,香港人都聽得會心微笑。
MLA不少作品也插進一些讀白,較多由Nicole平淡的朗讀帶出疏異效果。那其實也是特殊的香港教育經歷:我們講的是口語,但書寫的則是白話(書面語)。當有如Nicole刻意平鋪直敘朗讀白話文時,就會產生一種異化,變成「唸口簧」式的滙報,在朗讀的行為中,反向消解了文中可能要帶出的「正經」意義(真話是講出口的,只有反話才背誦出來)。
隨著2009年後,社會運動輪番出現,讓MLA與另一派香港獨立音樂接連上。《畢業變成失業》、《邊一個發明了返工》、《失業抗爭歌》、《社會主義青年》,單看曲名,以為是黑鳥和民眾劇場街頭演出時期為勞動階層發聲的社運歌。論意識形態及批判立場的鮮明,也是香港樂壇,不論主流或獨立場域皆罕有。《香港是個大商場》的名字,就遙遙和地產霸權等其時的社會批判互相共鳴。但林阿P的幽默依然,寫「無產」的無奈,可減少怒火,轉而表達成《給親戚看到我一個人食吉野家》,又或終極對《美麗新香港》的刻劃:「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旅遊」——作品出現時,不知那將成為預言。
擴音器傳來,叫人隨歌起舞的噪音天天在響,這個時代的香港,得保持自己有親的語言,以及冷眼的幽默感。當主流將逐漸被主旋律取締,另類樂風與游擊演出的意義將更重要。
這城市經歷了近三年翻天覆地的變化,MLA的新碟《Sabina之淚》沒有明顯的針對式表態或激盪,只以盡在不言中或以一大片迷霧的煙幕去回應。《K同學》略提及防暴、習武以至太子周邊穿街坊裝的路人。《散步之年》想念「世界未病發前」的光景,也再一次回應前作。《煙》指的再非過往常出現的香煙,而是催淚彈引起蔓延全城的迷陣。另一首行文最為明顯寫女子參與街頭運動的《吳小姐》則沒在發佈清單中。是含蓄或勇猛都好,彼此都知,很難返回那逛動物園才是正經事的日子,但偏偏置身這個不可理喻的非常態時代,這動物園散步的初始態度,原來才是這新時代最可取的姿態。
沒有聲嘶力竭,現場演出,只靜靜站在台上,娓娓唱出,不會跟隨大隊哥哥姐姐去綜藝節目飊高音,這就足夠貫徹另類我行我素,保留了一定程度的獨立精神。
擴音器傳來,叫人隨歌起舞的噪音天天在響,這個時代的香港,得保持自己有親的語言,以及冷眼的幽默感。當主流將逐漸被主旋律取締,另類樂風與游擊演出的意義將更重要。從演出到作品,歌詞唱著的無聊和磊落站於台上不擺動的姿態,就是這城市賴以傳承及唱不完的故事。
MLA在我心中已经封神了,上个月刚听了他们live边听边哭
好開心看到MLA。希望還有機會聽你們的LIVE 聽阿雪念詩。
MLA會逐漸在封殺中被人遺忘,只是現在封殺暫時未像其他404猛且狠而已。當初達明一派也很紅啊,林阿P也多次致敬達明一派,表示他們對社會的關切影響了他的創作,你們看作者在文中可有提到?
「唸口黃」- 唸口簧。
乜出租車司機呢,的士佬就的士佬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