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電影膠片復興運動已經八年了:數碼為何就是不能KO膠片

沒有了film和cinema意涵,只餘下movie的電影,僅僅指向「電影已死」這種供人炒作的命題嗎?
大約1990年代,英國電影攝影師Tony Pierce-Roberts正在操作菲林攝影機。
影視 風物

曾幾何時,「電影已死」的說法高唱入雲。確切點說,其實是作為菲林(膠卷)的電影要告別歷史,電影走進全面數碼化(數字化)的年代,電影人不再用菲林拍攝電影,戲院將菲林放映機移走,連菲林巨擘柯達也由宣布停產到破產,富士菲林更須轉戰醫療掃描及疫苗生產。不只一個人用語重深長的語調預言:未來菲林電影只會在美術館陳列、放映,後人看著那些活動影像,就像憑弔木乃伊那樣。

數碼壓倒菲林:不可逆原因?

「時代進步,沒有什麼可惜的!」我們一而再,再而三聽過這些聲音。

千禧過渡之際,無數菲林拷貝因為保存不當,導致不少經典影像損壞、流失;數碼技術乘勢而起,應運而興,令大家好像溺水者找到救生圈。數碼影像有利於保存,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它的革命性還遠不止此:它也較菲林便宜,大大降低製作成本;連帶影響攝製器材更輕便;免除沖印時間令電影人可以即時在拍攝現象檢視、調整及修正效果;最重要的,則是打開合成影像的魔幻之門,大大擴充了畫面經營的可能性,減低拍攝的危險程度;以前用模型、昂貴實景、爆破、特殊化裝和道具、光學特效才能拍出來的東西,之後全部以一片綠幕,交給數碼後期製作便可以!從此,片尾字幕最長的一串名字再不是角色名單,而是負責數碼加工的具名工作人員。

以上,都是我們耳熟能詳、數碼全面壓倒菲林的「不可逆」原因。大抵到了廿一世紀第一個十年結束,電影走上數碼的不歸路,幾乎已成全人類共識。仍抱持菲林才是真電影這個信念的,後面雖然有著堅實的美學理由,但形勢比人強,不得不淪為極少數,甚至有時被譏為抱殘守缺,食古不化。

史提芬蘇德堡(Steven Soderbergh)的名句我們記憶猶新:「我覺得是時候打電話給菲林,對它說我認識了某人。」(紀錄片《奇洛李維斯給電影的情書》,2012)有了數碼新歡,對舊愛便該棄如敝履?(幸而,)面對這些拆菲林台的資深導演,自然就出現另一批挽救菲林的名人導演,世界的平衡法則仍然發揮作用。

仍抱持菲林才是真電影這個信念的,後面雖然有著堅實的美學理由,但形勢比人強,不得不淪為極少數,甚至有時被譏為抱殘守缺,食古不化。

基斯杜花諾蘭(Christopher Nolan)在拍攝現場。
基斯杜花諾蘭(Christopher Nolan)在拍攝現場。

菲林復興運動

事實上,2014年伊始,一場菲林復興運動便已來臨,起初還是有點靜悄悄的,由塔倫天奴(Quentin Jerome Tarantino)、基斯杜花諾蘭(Christopher Nolan)等自稱「菲林發燒友」的導演,透過不同的訪問呼籲同業重新使用菲林。他們還坐言起行,聯袂遊說荷里活(好萊塢)各大片廠恢復向柯達訂購菲林。理由簡單而充分:只要主流有足夠多的人使用菲林,就有相應的市場;有求便有供,有供又反過來促進更多需求,起碼給電影創作提供多一個選項,而非當初大衛連治(David Lynch)、大衛芬查(David Fincher)、蘇德堡這批數碼電影推手那樣,努力擺出與菲林必須「徹底分手」的決絕態度。

起初,即使有諸如 《星聲夢裡人》(La La Land,2016)的大眾寵兒電影宣稱復用菲林,不少評論都傾向以為菲林復興運動是一次懷舊文化表現,若未至於說成菲林的「垂死掙扎」、「迴光返照」,充其量也只是一批「菲林鐵粉」自製市場,圍爐風光一輪之後,註定只能曇花一現,或者最後可將菲林電影保留在高檔藝術的範疇,商業電影還是要回歸數碼大勢。

《星聲夢裡人》(La La Land,2016)劇照。
《星聲夢裡人》(La La Land,2016)劇照。

2019年提名競逐奧斯卡金像獎項的影片當中,便有52%是用菲林而非數碼拍攝。這一年被標誌為菲林電影全面回歸之年!

然而,這場復興運動在2019年出現了明顯的轉捩點。之前兩年憑《不得鳥小姐》(Lady Bird,2017全數碼製作)一鳴驚人的姬蒂嘉域(Greta Gerwig),轉用35mm拍攝《小婦人》(Little Woman);《星球大戰》系列最終章《天行者的崛起》(Star Wars: Episode IX—The Rise of Skywalker)更高調宣傳重新全部以菲林拍攝,其實該片導演J·J·亞柏拉罕在執導《星球大戰》第七集《原力覺醒》時已使用菲林,但第八集他不再是導演,《最後的絕地武士》有一半恢復用數碼拍攝。J·J·亞柏拉罕和星戰創辦人佐治盧卡斯(George Lucas )一直都在菲林這問題上唱反調。後者是著名的數碼影像旗手,2002年他的《星戰前傳:複製人侵略》(Star Wars Episode II: Attack of the Clones)正是史上第一部全數碼拍攝的荷里活超級大片。

假如一部超級大片不夠說服力,那麼,柏蒂鎮堅斯(Patty Jenkins)同樣高調宣布《神奇女俠1984》(2020)繼《神奇女俠》(2017)再用全菲林拍攝,聲勢便無法不令人不正視了。這部神奇女俠續集最後雖然不真是全菲林(一首一尾打鬥場面的money shots用上IMAX 15-perf 65mm),但已令重視菲林的觀眾興奮好一會。

當然,姬蒂嘉域、柏蒂鎮堅斯與J·J·亞伯拉罕絕不孤獨,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Netflix大片《愛爾蘭人》 (The Irishman)混合使用35mm菲林及數碼(謹記:Netflix本身就是數碼年代最具代表性的觀影平台);「文青大導」諾亞波拜克(Noah Baumbach)的《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塔倫天奴的《從前有個荷里活》(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紛紛回歸菲林;連美日合拍片真人動漫電影《名偵探比卡超》也用了菲林!2019年提名競逐奧斯卡金像獎項的影片當中,便有52%是用菲林而非數碼拍攝。這一年被標誌為菲林電影全面回歸之年!

2019年10月13日,《愛爾蘭人》(The Irishman)導演馬田史高西斯與主演的羅拔迪尼路、阿爾柏仙奴出席倫敦首映。
2019年10月13日,《愛爾蘭人》(The Irishman)導演馬田史高西斯與主演的羅拔迪尼路、阿爾柏仙奴出席倫敦首映。

修圖功能、補光、轉色調、滲加情緒感覺成為現代都市男女「分享」日常生活苦樂不可或缺的視覺文化元素,久而久之,本來不自然的影像數碼加工,也就通過文化操作成了我們的「第二自然」。

你是一眼能分辨兩種影像的人嗎?

我們樂意引述J·J·亞伯拉罕的金句來為這場復興運動作註腳:「假如菲林電影在數碼挑戰下註定消逝,那麼最高和最優質的視覺標準也會同樣一去不返。」

從這句話我們清楚看到,擁抱菲林的終極理據不在科學和心理學上(光學影象抑或合成影像令人眼舒服一點),也不在經濟上(一直有人辯稱菲林拍攝會令分鏡和現場部置調度做得較準確細緻,因而不像數拍攝那樣容易浪費時間、場景和道具物料,結果反而減低製作成本),而在美學考慮上!

甚麼叫最高和最優質的視覺標準(the highest and best quality standard)?假如還是那些色彩層次、感光灰度、畫面光影的純粹感覺⋯⋯諸如此類的老掉牙菲林「優勢」,到頭來仍只是一堆弱理據,因為數碼派一句話就可駁回來:科技日新月異,菲林這種視覺優勢會隨著歲月推移而縮短,到最後數碼影像質素會愈來愈逼近菲林影像,而更重要的,是觀眾對它們的差異會愈來愈不察覺,也愈來愈不重視。

事實上,即使仍能一眼便分辨出兩種影像的大有人在,電影數碼年代降臨不足二十年,大部分觀眾已不介懷收看比較「劣質」的數碼影像,一來他們看電影從來都以消費故事和追捧明星為主,影像質素不是他們關注的焦點,二來原來視覺慣性不難建立,只要一旦習慣了數碼影像,很快反而會倒過來覺得菲林影像「不自然」。

別忘記協助建立大眾數碼化視覺慣性的不只是影視作品,還包括大量寄生於社交媒體、網絡資訊平台、音樂錄像、改圖app的靜態和活動影像。以Instagram為例,其內置的發圖前修圖功能,令補光、轉色調、滲加情緒感覺成為現代都市男女「分享」日常生活苦樂不可或缺的視覺文化元素,久而久之,本來不自然的影像數碼加工,也就通過文化操作成了我們的「第二自然」。

在這種情況下,有人認為視覺美學的範式早就轉移了,上面提到的所謂菲林視覺「優勢」,沒有充足理據支持可以一直維持下去。

因為孰優孰劣,總得訴諸一些公認的標準。J·J·亞伯拉罕的所謂「最優質標準」,假如只局限在畫質和影像構成的精緻程度方面,則可能不是訴諸古今皆可、四海皆準的東西。大家認受和擁抱的標準不同了,你仍然信守的那一套隨時只能化作精英少數派的小眾玩意。

是否科技日新月異,菲林這種視覺優勢便會隨著歲月推移而縮短,到最後數碼影像質素會愈來愈逼近菲林影像?而更重要的,是觀眾對它們的差異會愈來愈不察覺,也愈來愈不重視?

菲林的最大意義究竟在哪?

幸好,菲林優先性的理據,從來不止於此。

電影的英文名稱有三,分別是Film、cinema和movie。

Film就是菲林,以物料命名,證明這物料的重要——不止是箇中影音的載體。數碼化之後,有人將菲林電影改稱為celluloid film,以別於digtital film,但其實digital film這叫法,已是名不正言不順。

1914年,差利·卓別靈身著流浪漢的服裝在電影的拍攝影場。
1914年,差利·卓別靈身著流浪漢的服裝在電影的拍攝影場。

Cinema的稱謂則著重電影的藝術史源流,尤其是在地的社會文化意義。電影發明之初,除了私人會所,就是在歌劇院和戲劇放映給大眾欣賞。cinema是cinema house,一個相對黑暗的封閉空間,讓觀眾在場,屏息靜氣地集體消費一部作品。黑暗的共在感(有別人,而且是為數不少的別人跟你一起)、讓你專注的環境、對放映儀器(有聲電影出現之後,加上音響設備)有要求的場所……凡此種種,其實也是電影之為電影的建構成素之一。

因是,數碼電影推手一直「詬病」,儘管數碼化在製作層面得到一度的全面勝利,由於放映場地和觀影系統跟菲林電影年代沒有太大改變,那場數碼革命始終沒算真正完成。數碼電視、電腦、手機這些觀影平台不是不普及,觀眾的觀影模式不是沒改變,但戲院和屏幕投映方式一直沒有完全替換掉,人們仍然去戲院看電影,仍然追求黑暗的環境,相對單向地接受影音訊息。數碼派對此恨得牙癢癢的,但從中也可窺見電影文化自有其傳統及內在發展方向,不完全受外在變化支配。

是的,假如電影只餘下movie代表的活動影像,那麼,它和其他活動影像便並無二致。我們當然不抗拒那些活動影像——它們通過新媒體藝術(new media art)、電子遊戲、資訊節目、社交網絡已為大家確認、擁抱,但它們都不是電影。它們與電影固然有跨界交集,但也不必踩過來完全取代電影。電影不可取代之處正正在於菲林拍攝、加工和放映——它適合在讓人專注的實質空間供大家欣賞那些「優質」影像,連結影迷,催生一個個觀影共同體。

菲林的最大意義不在它「本質」地提供優質的影像,而在於這種「優質」影像配合維繫觀影共同體主觀和客觀的空間,營造及發展相應的電影文化。沒有了film和cinema意涵,只餘下movie的電影,所指向的不僅僅是「電影已死」這種供人炒作的命題,而是人類文明和藝術文化的重大損失。

菲林的最大意義不在它「本質」地提供優質的影像,而在於這種「優質」影像配合維繫觀影共同體主觀和客觀的空間,營造及發展相應的電影文化。

《七人樂隊》(2021)電影劇照。
《七人樂隊》(2021)電影劇照。

明乎此,我們評論及衡量當前這場菲林復興運動的成敗,也不能光看有多少電影人恢復用菲林拍攝作品。有沒有足夠多人真正重視菲林,還反映在放映模式和設備,以及觀眾是否重新懂得欣賞菲林美學之上。

今天,很多戲院已扔掉舊有的菲林放映機,於是電影即使是菲林拍的,也得轉回DCP放映,觀眾無法完全「享受」到「優質」影像。更尷尬的是:一些聲稱恢復用菲林攝製作品的導演,尤其是華人導演,從其成果上卻表現不出那些作品使用菲林的必要性。例如聲稱集七大資深作者導演,齊齊向菲林致敬的重頭華語片大作《七人樂隊》(2021),竟沒有一段可令觀眾看出菲林的魅力。選色、置景、打燈、攝影⋯⋯統統沒有配合物料。也許是年輕團隊無法滿足導演要求,但另一可能難道是:曾經拍出傑出菲林作品的導演,十數載之後,竟都不知不覺被數碼時代「征服」了?

一切已回不去,抑或反過來,一切得重頭做起?菲林復興運動和要用數碼消滅電影者的角力,大概還會持續一段日子,無論我們站在哪一邊,畢竟事在人為,實踐就是檢視真理最終站在哪一邊的最佳方式。

讀者評論 3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建议少用一些叹号

  2. 上一次出现这种争端是电子阅读和纸质阅读。不如我们换一个角度看胶片与数码之争?与其说数码降低了拍摄“电影”的门槛,不如说数码分流了真正的电影创作和商品电影。并非所有导演都能成熟地操盘自己的作品,承担使用胶片的严苛,甚至他们把绿幕和实拍对立,而没有能力真正地选择更恰当的工具来表达。就像人人都可以发表网文,靠点击率获利,但若是初版一本印刷量数十万的书籍,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3. 請問香港還有那間戲院用菲林放映機?放了幾多場次?請作者用數據說服我。
    香港導演懂菲林的,楊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