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男栿曾一度覺得自己會在34歲死去,那是她父親猝然離世的年紀。「因此覺得生命很短暫,」既然身上流著父親的血液,那麼就要「替兩個人活著」。「爸爸的夢想是去北京、上海,看城市、看世界」,但在農村做代課老師的父親,生前幾乎沒有離開過鄉村,「我想,我可以替他去看這個世界。因此,我人生階段中的每一個選擇,都是為了走得更遠,體驗更多的人生。」王男栿說。
她名字裏的「栿」是「支柱」的意思。她在1985年生於江西農村。那時中國大陸還在實施計劃生育政策——「男栿」便是父母希望能有一個男孩成為家庭支柱。她後來有了一個弟弟,家裏不得不向政府支付大筆的「超生」罰款,原本不寬裕的家境愈發艱難。12歲那年,父親早逝,她也輟學,連高中都沒有去上,數年後才參加了成人高考,拿到文憑。
轉眼她度過了父親去世的年紀,並迎來了自己的事業高峰——赴美留學,然後定居美國,成為紀錄片導演,拍了四部長片,入圍奧斯卡紀錄片獎,並是2020年麥克阿瑟天才獎得主中唯一的華裔。她將在接下來的五年裏從麥克阿瑟基金會獲得共計62.5萬美元的獎金,那些為拍攝資金遑遑不可終日的日子暫告一段落,「可以承擔創新帶來的風險,從某種程度上說,不用擔心會失敗。」
英文媒體常以勵志的角度描述她的故事,特別是她多拍攝政治題材的影片,又是從中國大陸走上國際舞台的女性創作者,並對中國的政策和時局持批判態度。她的首部作品《海南之後》(Hooligan Sparrow,又稱《我是流氓燕》)紀錄的是女權人士葉海燕等人在2013年追蹤「海南小學校長性侵六名女生案」的過程;2019年問世的《獨生之國》(One Child Nation)則講述了中國政府自1970年代末開始的獨生子女政策為國民帶來的影響;2021年初春,王男栿的新片《我和祖國共命運》(In the Same Breath)在聖丹斯電影節放映。這部影片由HBO投拍,是目前唯一一部從中美兩國實地拍攝、揭露Covid-19疫情中政治醜聞的影片。
因此,王男栿在中國有「禁片導演」的稱號。在中文影音分享網站「豆瓣」上,她的影片條目多遭到審查,只有《我是另一個你》(I’m Another You)是她跟拍一位美國流浪漢的故事,題材未觸碰到敏感線,得以在豆瓣上存留。有同業朋友開玩笑和她說,「在中國啊,紀錄片導演不是比有多少好評,而是比有幾個電影被豆瓣屏蔽了,屏蔽的越多,(導演)越牛。」
「僅僅因為在場」
王男栿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她本人的出場,由她向觀眾講述故事。
2013年夏天,海南省萬寧市六名小學生被學校校長和房管局職員帶到賓館開房,並遭性侵,案件受到大量關注。女權人士葉海燕和律師王宇等人前往學校門前抗議,高舉「校長:開房找我,放過小學生」的牌子,一時在社交媒體上刷屏,但也被政府和安全部門緊盯。當時王男栿還在紐約大學攻讀新聞和紀錄片碩士,暑假回國跟拍葉海燕等人完成學生作品。影片的開場便是王男栿面對鏡頭的自述,警察找上門來,很快就要向她問話,她特意穿了一件寬鬆的衣服,把錄音機藏在身上,以防萬一發生什麼意外,能有一個紀錄。
「我不是一個活動人士,僅僅因為在場,就可能遭受一系列的後果。譬如警察來找我,找我家人,找我朋友。」王男栿對端傳媒說,「我覺得這是片子的一部分,很能體現我要表達的主題,政府的觸角到底有多長,威懾力到底有多大。」
《海南之後》是王男栿的處女作,入圍了2016年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
她的第二部作品聚焦「流浪」主題。她到佛羅里達旅行,偶遇一位名叫Dylan Olsen的美國流浪漢。Dylan Olsen言談舉止頗有教養,卻無家可歸,使得王男栿對他產生強烈的好奇心,並決定跟著他的腳步,一起露宿街頭,從垃圾桶裏撿食物吃,三餐不繼。與他告別之後,王男栿前往Dylan Olsen的老家猶他州,訪問他的家人,了解他在流浪之前的人生。這個影片的初版裏沒有她自己,卻不被朋友和同業所理解。「你為什麼要拍這個人?這個人有什麼特別?」大家問她。「我才意識到這個片子並不會是一個人物故事,而是帶著我自己的背景,折射了我怎樣看這個人。」王男栿說。
於是,《我是另一個你》有了這樣一個片頭:灰白霧霾裏的中國城市高樓林立,緊接著是佛羅里達的碧藍天空和大海,王男栿帶著對自由的向往赴美求學,興奮地拿著攝影機拍攝她遇見的每一個人,直到主角Dylan Olsen出場。「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牢籠,」Dylan Olsen坐在他打工並借宿的旅舍裏說,「讓我帶你看看自由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學習和了解政治
海南事件的施害者很快被審判、判刑,這則新聞也漸漸被人們遺忘。但葉海燕一行人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不斷地被警方追蹤和拘留,「她無論走到哪,去哪常住,都會遭到驅逐,」王男栿說。《海南之後》的另一位主角律師王宇則在2015年「709大抓捕」中失蹤,經歷了漫長的秘密審訊,之後被起訴「顛覆國家政權罪」,並公開認罪。
王男栿回憶,當《海南之後》獲得國際關注的時候,她尚抱著幻想,「片子一出來,政府迫於壓力,一下子把她們放出來。」後來她才意識到,「沒有那麼快。」
她自那之後學習和了解政治。「我當然再也不會抱著那種希望,有那麼立竿見影的效果。」王男栿說,「但(紀錄片)可以是長遠的。如果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有人看到它,能夠幫助他們看到某一種歷史敘事,和歷史課本上不一樣,那我也覺得很欣慰了。」
這是她接下來拍攝《獨生之國》和《我和祖國共命運》的動力。她自2011年赴美留學開始,大部分時間都在美國度過,但兒子的出生提示她重新審視自己的家庭——父母那一代人要在政府的許可下才能生孩子。有一次,她帶著兒子回到江西老家探親,話家常的時候,她母親和她提起「計劃生育」和「重男輕女」,「我要生你弟弟的時候,你奶奶曾說,如果又是一個女孩,我們就把她裝進竹籃裏,丟到街上去。」
她在家鄉採訪了以前的村長,讓他描述當年獨生子女政策如何落地實施;她訪問了一位84歲的助產士,對方表示,不記得自己接生過多少孩子,只記得進行過五、六萬次墮胎和結紮手術;她回顧了「一孩政策」帶來的虐殺、遺棄女童問題和領養黑幕,一位「人販子」在鏡頭前對她說,他曾以每個孩子200美元的價格購買孩子(大多是女嬰),轉手賣給政府扶持的孤兒院,再由孤兒院為孩子編造虛假背景,以吸引國際收養人,賺取手續費,從中牟利;曾報導國際領養黑幕的中國記者躲到了香港,怕遭當局追蹤,與王男栿約在酒店見面,才肯吐露其中的細節。
她驚覺這樣的悲劇也發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她的姑姑將剛出生的孩子給了人販子;她的舅舅則把女兒遺棄在一個市場,女嬰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去世,被蚊蟲叮咬得體無完膚。
《獨生之國》因有導演的親身講述和大量的歷史證人,大獲成功,但未能在中國上映。在北美和歐洲展映的時候,有年輕的中國學生找到她說,「我以前不知道是這樣子的。看完這個片子,讓我再也不會用一樣的眼光去看世界。」
「憑直覺拍攝」
到了2019冠狀病毒疫情的時候,她幾乎已經是「憑直覺拍攝」。當時正逢春節,她回國探親,因趕著回到美國參加聖丹斯電影節,於是將兒子留在國內的母親身邊。誰料疫情在中國爆發,「我的家離武漢只有200英里,」當時身在美國的王男栿心急如焚,一方面安排機票想要把兒子接出來,另一方面開始在互聯網上檢索信息,試圖了解實情。
她詫異地發現,中國互聯網上關於疫情的信息,消失的速度很快。「隨時都在刪帖,」朋友給她在微信上推送關於疫情的新聞鏈接,她還沒讀完,這條新聞已經消失了。「你親眼目睹了它(指刪帖)的速度,我的直覺就是,存下來。」每一個網頁、每一則微博,她都存成了PDF文檔,攢到五、六百份時,她發郵件給《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的記者,但沒有被報導,她於是決定自己去做。
王男栿對端傳媒說,這是她從業以來遇到過審查最嚴格的拍攝過程。「一般人(在武漢)出不了門,根本拍不了。到哪裏都要證件,證件由政府審批,層層審核。即便到了某個地方拍攝,裏面的人要麼經過訓練,要麼被(政府)交代,都不敢說。民眾的自我審查也更嚴重了,即便是事實,譬如『排隊排了多久』這種問題都不敢答。」
她在武漢當地陸續找了十位攝影師進行合作,她之前並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一位。信任是一點點摸索出來的,「我很謹慎,自我介紹時,一旦先說我在美國,對方很快就『啊,反華勢力』,『境外敵對勢力』。」王男栿回憶,「於是我先講自己老家在江西,再講我為什麼要做這個。」她當時對許多陌生的攝影師也心存顧慮,因為「去醫院拍攝的記者都有宣傳部的證件,是體制內的人,」她擔心對方會舉報她拍片的事情。但和有些人經過深聊,「雖然有體制內的人,但能感受到一顆正義的心。」
確定了合作之後,她先慢慢地讓他們在一些普通的場景裏拍攝,譬如醫院的停車場、公共環境等,再逐漸嘗試讓尋找採訪對象進行簡單的訪談,再繼續深入,去觸及敏感的話題。這些鏡頭不僅收錄了當時醫院內部的場景,也有疫情爆發的社區診所、火葬場和武漢居民的家。有時拍攝太艱難了,她乾脆讓攝影師在醫院的樓道裏全天候地架著攝影機,沈默地記載著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和病人。有時候怕打草驚蛇,她讓攝影師留在車裏遠距離地拍攝。
王男栿一度以為美國是安全的,誰知到了2020年3月,疫情在美國蔓延開來。美國的檢測能力嚴重不足,醫院因病人暴增而超負荷運轉,有護士因配戴口罩而被醫院懲處,有醫護人員因接受記者採訪而被開除,她生活的紐約更成為疫情的「重災區」。「這些事怎麼會發生在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家?怎麼會發生在號稱世界上醫療最先進的國家?」她大感意外。
一位武漢的受訪者在鏡頭前反思中國政府早期對疫情信息的遮蓋,「如果(中國)有自由,或許就不會這樣了。」而美國社會爆發了反對居家隔離的抗議遊行,憤怒的示威者手持美國國旗,指責「病毒是一場陰謀」,並在鏡頭前控訴:「我們與中國政府最大的差別就是自由,然而現在美國政府做的事卻與共產黨沒有區別。」
中美兩國的情境在此時連成了一條線,王男栿終於明確了這部片子的主題,「不是病毒,也不是新冠疫情,而是政治。」
「這是一個政治電影」
「這是一個政治電影,」王男栿形容《我和祖國共命運》,「不管是在中國還是美國,人們都成了政治的犧牲品。」
美國部分的剪輯由她的丈夫、紐約大學新聞系兼職講師Michael Shade操刀。Michael Shade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先後為HBO、半島電視台和Vice等媒體工作。夫妻二人製作疫情紀錄片的時候時有爭辯。王男栿想以中美兩國在疫情中犯下相似的錯誤為切入點,起初不能獲得丈夫的認同。「我老公說,『I don’t get it.』因為他覺得美國和中國不一樣,美國是有言論自由的國家。」但丈夫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接連遭受打擊——目睹政府對疫情的輕描淡寫和轉移視線,美國成為世界上確診案例和死亡人數最多的發達國家。「我看得出來,他很痛苦。」王男栿說。
是美國政府最初對公眾的誤導,甚至有意的隱瞞,導致政府在應對疫情方面失去了公信力,王男栿對端傳媒說,以至於「到後期,各類關於病毒、疫情的陰謀論已經傳播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同時,「當所有的罵聲和指責都歸結於特朗普的時候,」夫婦倆也將鏡頭對準了左派支持、並被公眾認為抗疫有功的福奇醫生(Anthony Fauci)和紐約州長庫莫(Andrew Cuomo)。二人均曾對公眾信誓旦旦地表示美國的疫情可控,無需配戴口罩。「很多自由派的人,可能都忽視了這一點。」
「更危險的趨勢是,」當中國的抗疫成果初現成效,逐步解封並重回正軌,「西方民主國家也開始讚揚中國」,王男栿說,「我不覺得在中國大家現在可以上街,可以去餐館吃飯,就證明了這是一種好的體制。」
「人們忽略了,高效控制的代價是什麼,這種成功形象是怎樣塑造出來的,它犧牲的東西又是什麼。」王男栿說。
「從最開始一月份的時候,八名醫生被訓誡,到十二月張展被抓起來,陳秋實還下落不明⋯⋯一年過去了,從年頭到年尾,沒有任何變化,」她談及中國的情況,「醫生不能講話,新聞記者不能講話。如果下一次還有疫情或是其他的公共事件發生,你知道的是,異樣的聲音是不允許被發布出來的。」
她以近乎悲憫的鏡頭瞄準了幾個因為疫情而失去親人的中國家庭,他們的親人因政府遮掩信息而無辜染疫,沒能和親人告別便天人永隔,至愛在孤獨和恐懼中死去。「他們對於這個國家來說不存在,他們的親屬不存在,他們自己也不存在⋯⋯從來就沒有被當成一個人,去尋求治療被拒絕了,拒絕之後也沒有被承認過有這樣一個人死去了,」而最終在鏡頭前,他們中有的人還在不斷感謝中國政府和黨,因為政府給了700元的撫恤金而感激涕零。
「他們已經沒辦法在人生觀、世界觀中辨別,什麼才是個人利益。從小到大我們接受的教育就是集體高於個人。宣揚愛國情緒,更讓大家看不到自己的個人利益是怎樣被損害的。」最終這些苦痛在宣傳機器製造的「抗疫功績」之下消聲匿跡。相似地,她記起給家鄉的母親播放《獨生之國》時,母親褒獎她「拍得真實」。她反問母親,「你現在還覺得計劃生育政策好嗎?」
「好不好⋯⋯那能有什麼辦法呢?要不大家都會餓死了。」母親這樣回答她。
「當政府告訴你要去看什麼的時候,你應該去看它沒讓你看到的那部分。」王男栿在《我和祖國共命運》的畫外音裏說,她依然是這部影片的講述者。
電影的英文名「In the Same Breath」除了有「同呼吸」的意思,還指異口同聲,或是「同時說兩種自相矛盾的話的諷刺意義」,王男栿解釋。中譯名《我和祖國共命運》中的「我」,則是影片裏的人和觀影者,「祖國」即是中國、也是美國,還是「其他國的觀眾們和他們的祖國」。
「我們都是接受愛國主義教育長大的,而愛國主義也被政治化了。它阻止了人們對政府和政黨的批判性思考,維護祖國形象永遠是第一位的。沒有批評,沒有思考,只有接受。」王男栿補充,這也讓「中美兩國的民眾陷入了陰謀論的互相攻擊,以及盲目維護本國『制度優越』的辯護。」
「『我和祖國同命運』,它既是事實——我們所有人的命運其實都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含義;又是諷刺——這種愛國主義教育下的口號,讓我們越來越不質問,不思考。」
原来是in the same breath的导演
很棒的文章 谢谢
直接拿中美比較其實都還不太足夠。話中國因為威權管理得好所以疫情受控?但開頭佢地狂封鎖消息先導致病毒蔓延全世界,根本就係大話國家大話政權。話美國因為太自由了人民不受控所以先疫情不受控制?但有冇人睇下台灣?同樣都係民主制度既國家,但又無果種西方傲慢式輕視疫情仲覺得戴口罩無用既反智思考,台灣成為全世界防疫最好沒有之一既國家。簡直係打臉啪啪聲。仲夠膽講西方果套民主自由無用。真係晒Q氣。
直接拿中交比較其實都還不太足夠。話中國因為威權管理得好所以疫情受控?但開頭佢地狂封鎖消息先導致病毒蔓延全世界,根本就係大話國家大話政權。話美國因為太自由了人民不受控所以先疫情不受控制?但有冇人睇下台灣?同樣都係民主制度既國家,但又無果種西方傲慢式輕視疫情仲覺得戴口罩無用既反智思考,台灣成為全世界防疫最好沒有之一既國家。簡直係打臉啪啪聲。仲夠膽講西方果套民主自由無用。真係晒Q氣。
對啊,愛國只是一種工具
好文章。謝謝端。
在政权之下对政府和政党进行批判性思考是件会遭遇不可预知风险的事。
我很想知道在哪里可以看到?
期待这部纪录片
这样的声音太少了。
写的太好了…很想看到
美国梦和中国“梦”
很想看哎
好想觀看,多謝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