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現任總統米洛什·澤曼(Miloš Zeman)是個酒鬼,這在捷克人盡皆知。布拉格的導遊們,還會把澤曼醉酒的軼事混在查理四世和神聖羅馬帝國等關於捷克過往的嚴肅歷史當中,博遊客一笑。「在youtube用英文搜捷克總統,系統自動補充的關鍵詞是醉酒。」 導遊伊恩總是在把遊客帶到捷克總統府的所在地時,講起這個關於澤曼的段子。
2013年,當時68歲的澤曼,成為了捷克歷史上第一位由公民直接投票選舉產生的國家元首。為了慶祝當選,澤曼舉辦了一場皇冠展。在開幕式上,全捷克的觀眾都從電視直播上看到了表情呆滯的澤曼,他眼睛都睜不開,走路踉蹌,扶着牆壁才站得穩。第二天,澤曼在電視上為自己辯護,稱喝酒無大礙。他說,丘吉爾愛喝香檳和威士忌,而希特勒不喝酒,還是素食主義者,「但大家都知道他下場究竟怎麼樣」。
這不是澤曼第一次口無遮攔:他曾把巴勒斯坦前領導人阿拉法特比作希特勒。在他政治生涯更早些時候,他曾對一家本地報紙《Lidové noviny》表示說,那些想要跟北京保持緊密關係的人,「是做好了要動手術把眼睛變小的」。1996年,澤曼在擔任社會民主黨領導人時,曾強烈反對捷克在外交上的軟弱,他把中國作為例子,諷刺屈從壓力的政客,為了得到「正確」的膚色,會尋求被黃疸病感染、會宣稱他們從小就喜歡大米。
不過,二十年之後的2016年,澤曼對中國的態度已經發生了180度的轉變。捷克的對華政策也發生了180度的轉變。2016年是中捷關係的高光時刻,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平對捷克進行了國事訪問。這次訪問後,澤曼表示,希望捷克成為中國進入歐洲的門戶,並預計捷克在一年內就有望拿下來自中國35億歐元的投資。
從2014年首次訪問中國到2020年4月之間,澤曼訪問中國共計七次,包括2015年作為唯一一名參與中國抗戰勝利70週年閲兵儀式的歐盟國家領導人。澤曼本人對於中國態度的巨大轉變,讓人費解。對於在捷克進行中國研究的學者而言,分析澤曼身邊的顧問團隊和他所在的黨派,以及回溯他的政治過往,多少可以理清澤曼之所以「站隊」中國原因。
捷克智庫布拉格國際事務協會(AMO)中國研究項目在2012年起開始對中國在中東歐的影響進行追蹤,並對關鍵人物的關係進行了梳理。在捷克截止至2018年的「中國影響力」數據圖當中,以澤曼為中心,有兩條線延伸至中國和捷克的商界:一條是捷克企業派富集團(PPF Group)的創始人凱爾納(Petr Kellner);另一條則是中國華信能源的董事長葉簡明。
前者凱爾納是捷克首富,更確切的說是中東歐十六國首富。澤曼2014年訪華結束後,便是乘凱爾納租用的私人飛機回的捷克。此舉讓澤曼飽受爭議,捷克媒體評論,如果類似的行為發生在其他歐盟國家首領身上,恐怕是要被迫辭職的。而葉簡明,在中國和捷克「熱戀」期,一直是澤曼總統身邊的中國顧問。
在過去5年甚至10年間中捷關係的起起落落中,凱爾納和葉簡明這兩位商人都深深捲入其中。這兩人所在集團近些年的劇烈起伏,也反過來影響到了中捷外交關係最新的改變。
在中國賺滿缽的捷克商人
2014年,凱爾納派富集團旗下的捷信集團成為首個具有在全中國範圍內發放現金貸的全外資消費金融公司。在接下來的4年中,隨着中國消費者消費能力和借貸意識升級,捷信集團賺得盆滿缽溢。根據公司財報,捷信在2018年達到盈利的頂峰,淨利潤達到13.96億元,同比增長了36.56%。截至2020年5月對公開文件的統計,捷信依然是在中國內地26家持牌消費金融公司中唯一的外資企業。
作為近五千萬中國借貸人的債主,捷信和凱爾納異常的低調,尤其是在老家捷克。
一直到2019年之前,在捷克媒體上都鮮有關於捷信的報導。捷克智庫布拉格國際事務協會中國研究項目負責人卡拉斯科娃(Ivana Karásková)在與端傳媒的採訪中說,記者們曾私下告知她,在捷克的媒體圈裏,「大都有被告知過,減少對捷信的報導。」
因此,在2019年10月底,當捷克一家研究中國的智庫「解析中國」(Snopsis)翻譯了中國大陸媒體《南方週末》關於捷信的一篇調查報導並發表在捷克一家非盈利性新聞網站《Hlidacipes》之後,捷信反應強烈。
南方週末這篇題為《低調的行業鼻祖,全球最大的催賬團隊》的調查報導,發表於2019年9月5日,詳細梳理了捷信從2008年有進入中國市場的意向開始,一直到發展為行業老大的發家史;以及捷信在早期使用的商業模式,是如何影響了包括一大批網貸平台在內的中國消費金融行業的。捷信作為中國的現金貸之王,高利率一直都是其標籤之一。報導提到,捷信的招股書中也顯示,從2017年到2019年,捷信三款主要產品的實際利率高達42%。
南方週末的記者採訪了捷信的前高管、員工以及捷信的用戶,對捷信是否為高利貸提出質疑。報導寫到:「在合同中,捷信卻努力以利息、貸款管理費、客戶服務費等名目來規避高利率風險,甚至會刻意將這些收費名目進行分割,以不同子公司的名義來收取。」根據捷信金融債券募集說明書中的數據,「捷信的手續費收入在營業收入的佔比都在70%以上,而利息佔比不足30%」,因此,「手續費才是捷信利潤的大頭」。根據南方週末的報導,捷信並不否認利率高,但強調「是合法的」,理由是持「消費金融牌照」的金融機構,不受民间借贷利率36%红线的限制。
報導也提到了捷信的「特別身份」:「作為捷克最大的企業,捷信時常被視為中捷友好的使者。每年,捷信都會調派大量人手去參與舉辦中捷金融論壇,而兩國的監管高層都會出席會議,這是捷信一條獨特的溝通渠道。」
「解析中國」將這份調查翻譯成捷克語後,捷信官網上發布聲明,指「解析中國」翻譯的文章對於捷信在華的業務是「高利貸」這一指控不實,強調捷信一直是在中國監管紅線之內;並反駁說,捷信在全球的催收代理人比文中提到的23000人要少很多,指責「解析中國」 是在傳播假新聞、操縱輿論,表示將會採取法律行動。
「捷信給我們發了律師信,說要對我們提起訴訟,」「解析中國」的研究員吉魯斯 (Filip Jirouš) 向端傳媒解釋說,「但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並沒有起訴,反而還為我們的籌款項目添了把火,讓我們被更多人的人所知道」。
《南方週末》並不是唯一一家起底捷信的中國媒體,央視《經濟半小時》也曾「點名批評」捷信的高利率。2019年7月中旬,在捷信金融向香港聯合交易所遞交招股書尋求上市時,數家中國媒體都有對捷信進行相關報導。
中國法定年化利率最高限額為36%,而根據這些媒體披露,捷信貸款的利率加上服務費,年化實際利息往往高達50%,遠超過監管機構的規定。在第三方投訴網站聚投訴平台上,捷信金融的投訴率連續三年進入前十,投訴的內容包括「利息過高」,「暴力催收」,「惡意推銷」,「合同變更」等等。
2020年,由於疫情重創中國消費金融行業,再加上捷信本身面臨的轉型問題以及中國對這一行業日益收緊的監管政策,捷信金融在中國步履維艱。2020年第一季度,捷信金融第一季度淨利潤與2019年同期相比暴跌近90%,僱員數量也比2019年底減少近1.4萬人。
不過,數次深陷輿論旋渦,捷信都全身而退。這背後,2014年獲得的「消費金融牌照」意義重大:這意味着捷信是符合中國國家監管標準的正規機構。對於金融機構而言,只有獲得了消費金融牌照,才能參與消費金融領域的全鏈條服務,同時還可以用更低的成本獲得資金,並直連人民銀行徵信系統,從而降低風險以及增加催收回款的有效度。
當捷信在不同場合被不同利益方控訴是非法經營時,捷信都會強調,自家公司是已經獲得中國官方牌照的消費金融公司,因此所經營的產品和業務,也是符合中國法律的。捷信拿到這張「免死金牌」的過程,捷克中國研究學者哈拉 (Martin Hala)認為,恰是中國慣用的「戰術」——中國重商主義的經濟外交策略:以經濟工具為槓桿,影響撬動其他在地緣政治意義上有重要作用的國家和地區。
哈拉在一篇分析中國在捷克經濟外交政策的報告中寫道:「一帶一路和16+1這樣的倡議都是很好的例子,雖然不一定能夠帶來豐厚的經濟回報,卻能夠為接近和『俘獲』當地的政治精英提供很好的幌子。」
捷克對華政策的「180度」轉彎
導遊伊恩最常講起的兩個政治人物,除了現任總統澤曼,還有一個便是後共產主義捷克(當時還是捷克斯洛伐克)首位民選總統哈維爾。
哈維爾是反抗極權壓迫的標誌性人物,促成捷克天鵝絨革命的重要思想家。哈維爾對後極權主義社會的論述,如今依然在全球都有着廣泛的影響力。在捷克,「哈維爾是唯一一位幾乎所有捷克人都認同的政客,我接觸過的所有捷克人,幾乎沒有人會說一句他的不好。」 伊恩在帶領遊客們走到當年天鵝絨革命群眾大量聚集的瓦茨拉夫廣場時講起哈維爾,「毫不誇張的說,哈維爾曾是,也依然是捷克民眾心目的政治燈塔」。
1989年,在哈維爾當選總統後,曾公開接見達賴喇嘛和時任中華民國副總統連戰。這直接導致了中捷關係在哈維爾在位期間幾乎降至冰點。哈維爾在捷克政治版圖上影響重大,使得捷克在政治傳統上並不是一個親近北京的國家。澤曼總統上台之後,捷克政界在對華態度上明顯變暖,但這樣U型的政策轉變並沒有體現在捷克的政策文件當中。
在捷克政府2014年和2018年發布的執政綱領文件中,對待中國的外交政策措辭與之前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在尊重國際貿易的基礎之上,建立平衡和互惠的雙邊關係」。捷克政府的外交重點依然是歐盟以及北約,但這與在2013年之後日漸頻繁的中捷高層互訪以及加速升温的中捷關係並不相符。
據曾任布拉格查理大學東方研究所所長的捷克漢學家洛莫娃 (Olga Lomová)的分析,這表明捷克的對華政策有兩張面孔:「一面是比較冷靜的、面向歐盟的政策;另一面是對中國近乎戲劇化的靠攏。這種差異表明,捷克新的對華政策是某些集團,包括私營企業私下推進的結果。」
打開捷中友好合作協會網址,會看到一個設計粗糙、內容甚少的網站。但是,在現實世界中,捷中友協以及以協會名義所承辦的中國投資論壇、中國-中東歐國家衞生部長論壇等活動,為中捷熱衷於推動雙方關係發展的政界和商界人士提供了重要的會面和交換的機會。
尤其是中國投資論壇,從2013年起,每年都在總統府的所在地布拉格城堡舉行,並有澤曼總統的名譽贊助,與會的是以捷克為主的中東歐國家政界要員以及商人,再加上中國方面從政府高層到地方各級官員、企業代表,從2013年的500多人,發展到2018年的上千人參與會議。
中國投資論壇是捷克「親中」集團的一個大本營,並且由澤曼總統親自坐鎮。捷中友協是論壇最初發起人,在2014年轉由中國外交部中國中東歐國家合作秘書處任主辦方。此後,友協依然是承辦方,而派富集團則是每年雷打不動的協辦方。中國投資論壇也是中捷間第二條商業影響力線索、葉簡明的中國華信能源,與派富集團的交集:2014年,中國外交部接過論壇的主辦權後,華信成了會議的聯合舉辦方。
捷中友協委員會成員中的捷克人都是中國的「老朋友」, 「解析中國」的研究員吉魯斯說:「都是捷克在中國的代理人。」比如協會主席、捷克前國防部長德沃吉克 (Jaroslav Tvrdík),協會副主席、現捷克議會議員、中國捷克工作組成員比爾凱(Jan Birke),以及現在已經從網站上移除的協會前執行主席、前歐盟擴大和睦鄰政策專員福勒 (Štefan Füle)。
包括德沃吉克在內的這三位政治人物的共同點,除了都為捷中友協工作之外,還都是捷克社會民主黨黨員,且都與派富集團有着密切的關聯。這也正是捷克內部中國利益代理人的畫像關鍵詞:捷中友協、社會民主黨、派富集團。
社會民主黨一直是中國共產黨「選定」的攻堅目標。社民黨是捷克歷史最久的政黨,雖然在2006年選舉中失敗而成為在野黨,依然具有堅實群眾基礎。總統澤曼直到2007年因為黨內鬥爭退出社民黨之前,一直都是社會民主黨最有政治影響力的黨員,曾在1993擔任社會民主黨主席。
在中國,與捷克社民黨緊密接洽,促成兩國關係的升温,被視作「中國特色大國外交」以及政黨外交的優秀範例。根據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副部長周力在黨內刊物發表的署名文章,對外聯絡部為扭轉在捷克國內涉華負面輿論頗多和對其他領域交往產生的負面影響,想法設法做捷克社會各界的工作,重點就是捷克社會影響較大的社會民主黨。通過密切接觸和有針對性的交流溝通,「最終推動兩黨交往於2012年實現了機制化」,到了2014年初,捷克社民黨重新上台執政,更是「緊緊抓住中捷關係轉變的契機,將政黨工作的良好歷史基礎轉化為對現實國家關係的有力支撐」。
中捷的政商關係在很大程度上也都是通過社民黨串聯起來。捷中友好協會主席、捷克前國防部長德沃吉克無疑是這些人當中最突出的一個,是遊走在當代中捷關係當中最雙面玲瓏的角色,被捷克的中國學者們稱為是「新型政治企業家」的典型。
德沃吉克從2001年起在社會民主黨內擔任了一系列職位,從國防部長到競選負責人再到黨主席顧問,卻在2015年,也就是擔任捷中友協主席3年後,受聘于華信集團歐洲公司董事會的副主席——讓德沃吉克飽受詬病的是,他同時也掛名總理中國事務顧問。在澤曼2016年成為總統後,德沃吉克轉而開始擔任澤曼的中國事務顧問一職。
而據多家捷克媒體報導,德沃吉克從2010年開始就受僱於捷信,以中捷經濟顧問的身份幫助捷信進入中國市場。除去前政客外,捷信也開始僱傭比爾凱(時任捷克納霍德市議會議員)這樣的地方級官員擔任說客,在中捷雙方進行遊說。
比爾凱在2010年到2013年任捷克納霍德市(Nachod)市長。2010年當選為市長時,比爾凱在接受當地媒體採訪時,曾描述過他為派富集團工作的過往:「必須得說,我並沒有能夠成功的幫助派富集團拿到在中國所需要的許可。因為在中國,跨國公司的生意成功與否取決於這個國家與中國的關係。而那個時候,捷克和中國的關係是比較『脆弱』的,主要原因就是人權,台灣,還有捷克對於達賴喇嘛的接納。」
「我是不能夠在擔任市長的同時為派富工作的,所以我已經停止了這些工作,」比爾凱在這次採訪中解釋說,「但我依然會幫助派富集團,覺得他們有困難的時候,我能幫就幫了,我認為這是公平的」。
在捷克的學者眼中,順着中捷雙方政商互動的脈絡梳理下去,捷克的「中國朋友」們這些「公平」的「幫助」,也是捷克對華政策180度轉變的重要背景,這也幫助捷信集團在2014年拿到了在中國全國範圍內的營業許可。
2014年4月,時任捷克外交部長扎奧拉萊克(Lubomír Zaorálek)訪問中國,而後,中捷雙方外交部都發布了聲明,特別提到了捷克「充分認識到涉藏問題的重要性和敏感性,重申堅持一個中國政策」, 並「拒絕支持任何形式的西藏獨立」。這個「特殊」的條款在捷克境內引發了強烈的反彈,外長扎奧拉萊克在回到捷克後隨即承認, 在「工作訪問」聲明中不同尋常的措辭是中國合作伙伴強加給他的。
2016年4月,捷信首席執行官史邁克(Jiří Šmejc)在一個商務會議的發言中說,他為派富集團和捷信自豪,因為正是公司的成功,才重新激活了捷克和中國的關係。
在捷克「閃亮登場」又「急轉直下」的中國商人
與此同時,捷克的市場也在同步為中國開放。
2016年,《財富》雜誌將時任中國華信能源有限公司董事長的葉簡明評為全世界40歲以下的頂級高管之一,並對這位中國最年輕的世界500強公司掌門人進行了專訪。葉簡明披着神秘的面紗,在世界舞台上走入了公眾的視野。
在歐洲,更多人開始注意到華信在捷克大手筆的投資和收購,除去在布拉格的幾處地標性建築外,華信還收購了一家啤酒廠,一家足球俱樂部,兩家媒體公司,兩家五星級酒店,一家鋼鐵廠……葉簡明被捷克總統澤曼任命為在捷中經濟合作領域的榮譽顧問。在澤曼訪華期間,一張澤曼與習近平的合影中,當時38歲的葉簡明,就站在兩人身邊,身體微微前傾,笑容謙恭。
這一系列的收購也是始於2014年——這一年,不止對派富打入中國十分關鍵,對於葉簡明和華信而言,也是有着重大意義的一年。2014年10月,華信入股捷克J&T金融集團的簽約儀式,因為有中國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捷克總統澤曼到場加持而格外引人注目。華信成為了第一家持股歐洲銀行的中國民營企業。
捷克西鄰德國和奧地利,東靠波蘭和斯洛伐克,是中東歐四國維謝格拉德集團四國成員國,還兼有歐盟成員國、北約成員國、申根國家的身份,不管是從地理位置還是政治態度上,都是東西歐的門戶。這也恰恰是捷克對於中國以及對於華信具有戰略誘惑力的所在。
在葉簡明構架的藍圖中,J&T金融集團將成為華信進入歐洲的金融通道,協助中國企業對接「一帶一路」的投資項目。華信是民營企業,卻獲得了十分罕見的「中國」冠名,其在歐洲的登場,也與中國在歐洲的地緣政策走向相契合。葉簡明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總是強調,華信高速成長的秘訣,就是服務國家發展戰略,「為國家拓展海外能源」。
況且,總統澤曼還與俄羅斯關係密切。2017年,華信收購了全球油氣行業最大的公司俄羅斯石油14.16%的股權,成為該公司除俄羅斯政府和英國石油公司外最大的股東,這筆交易達90億美金。2017年,葉簡明在接受《財新》採訪時就曾表示,「好朋友」澤曼總統非常講義氣,多次與俄羅斯高層牽線搭橋。
然而,這一筆一旦成功就可以讓華信成為世界頂尖貿易商的交易,最終沒有成交。
2017年底,香港民政事務局前局長、華信旗下的非營利部門中華能源基金秘書長何志平在美國被捕。聯邦檢察官指控何志平通過華信在香港的智庫做掩蓋,向乍得總統伊和烏干達外交部長行賄,獲得在兩國的石油開採權。
2018年初,華信董事長葉簡明也被中國當局拘捕,之後再無消息。華信這座用短短几年就搭起的、曾在世界500強排名第222位的空中閣樓,曾以驚人的速度拔地而起,卻以更快的速度坍塌。華信系的公司紛紛捲入了違約、評級下調、股權凍結、訴訟等事件,債務黑洞高達千億。
中捷「友好」高光,停滯在了2018年
對總統澤曼來說,他的中國顧問被中國官方拘捕,是窘事一樁。
澤曼自當選總統以來一直都是中國在捷克最大的支持者。他曾在不同的場合許諾過,中國將會為捷克帶來的鉅額投資。智庫布拉格國際事務協會中國研究項目負責人卡拉斯科娃說:「我們從來沒有在中國領導的口中聽到過這些話,大多是從澤曼口中聽到的。」
華信來投資的時候,曾讓捷克人看到一線曙光,但如今隨着華信的消逝,那些來自於遙遠東方的許諾,也煙消雲散。
中國央企中國中信集團隨後接管了華信在捷克的業務。卡拉斯科娃告訴端傳媒,中信內部到現在也不知道如何處置華信收購的一眾捷克公司。華信當初所做出的收購決策似乎並沒有遵循一定的商業邏輯,更多是「根據華信在捷克的代理人德沃吉克的個人喜好和關係網絡,」卡拉斯科娃解釋說。 在中信接手之後,德沃吉克也加入了中信歐洲公司,擔任董事會副主席。
在捷中友好協會網站的動態一欄上,最後的一條更新是2018年:「2018中國投資論壇再次在16+1框架下舉行」。捷中友協及其所代表着的捷中關係最「輝煌」的時刻,似乎就這樣凍結在了2018年。
這之後,澤曼為中國搖旗吶喊的陣勢逐漸減弱了,捷克內部要求重新審視中捷關係的呼聲則強烈起來。與此同時,關於派富集團對捷克政壇影響的媒體報導,也逐漸多了起來。
2019年對於派富集團也是坎坷的,先是捷信在中國的業務開始下滑,在港股尋求上市不成,反而引得中文和英文媒體紛紛「揭底」報導,甚至是在自己的後院裏,也被坐實了一樁醜聞。
捷克媒體《簡明新聞》(Aktualne.cz)在2019年底爆出,一家研究中國的智庫「Sinoskop」(现已更名为Asiaskop),其實是捷信集團出資僱傭公關公司建立的。「Sinoskop」的創始人沃伊塔 (Vit Vojta),同時也是澤曼的中文翻譯。在被曝光前,「Sinoskop」頻繁出現在捷克主流媒體上,,而Sinoskop關於中國的論調,大部分是「小罵大幫忙」。在香港和台灣以及人權問題上,Sinoskop發表的評論文章,絕大部分都更親近北京;在2019冠狀病毒流行初期,Sinoskop發表的相關文章,認為「新冠將會使中國變得更加強大」——因為中國將克服這個巨大的挑戰,從而進一步發展。
捷克內部的「反華派」其實一直存在,他們強調對中國的政策應當以價值觀為導向,被捷克前總理內卡斯(Petr Necas)稱為「達賴喇嘛主義」。顧名思義,這一派的政客對西藏和台灣表示堅定的支持,認為對人權和自由的追求,比經濟至上的利益更加重要。從首任總統哈維爾開始,到2018年剛上任的布拉格市長賀瑞普都是「達賴喇嘛主義者」。
在查爾斯大學學者荷貝克(Martin Hříbek)看來,哈維爾在捷克人的心中是抵抗極權,追求自由的象徵,而西藏通過與哈維爾的關聯,也成為在當代語境中捷克對於自由在遙遠東方的投影,因而是捷克民族認同重要的組成部分。
因此,即使是在中捷關係的蜜月期,捷克民眾對於中國的警惕心也是存在的。根據一家位於斯洛伐克的智庫「Globsec Institute」2019年發布的報告,有62%的捷克人認同歐盟的價值觀,這高於其他中東歐國家。捷克人有48%的人認為中國對於捷克而言是威脅,這在同地區的國家中是最高的。
因此,當來自中國的經濟誘惑未能實現後,被壓抑着的聲音更容易被聽到,並逐漸變成了行動。
2018年12月,捷克政府的網絡安全機構(Nukib)是歐盟境內最早發出警告表示華為構成潛在的國家安全威脅的國家情報機構之一。這也讓總統澤曼大為震驚,因為從2014年以來,華為一直都是總統府的獨家通信供應商,為總統及其員工提供通信服務。
2016年3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捷克時,捷中兩國簽署了多項條約和協定,其中包括布拉格與北京締結為友好城市。但在賀瑞普擔任布拉格市長以來,多次嘗試推進布拉格市與台北市締結姐妹城市關係,呼籲北京從「姊妹城市」協議中刪除「一中條款」——布拉格和北京的友好城市協議第三條寫道,布拉格承諾遵守「一個中國原則」,並認知「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領土」。
2019年3月,賀瑞普訪問台灣,並與蔡英文會面,這讓北京極為不滿,取消了布拉格愛樂交響樂團(Prague Philharmonia)在中國的多場演出。根據布拉格廣播電台報導,中國方面表示,只有在布拉格愛樂交響樂團對賀瑞普曾經做出的使得中國不悅的言行提出批評後,才能恢復演出行程。
布拉格愛樂樂團最初沒能成行,中方還接連取消了布拉格絃樂四重奏(Pražák Quartet)、布拉格廣播交響樂團(Prague Radio Symphony Orchestra)以及布拉格瓜奈裏三重奏(Guarneri Trio Prague)前往中國巡迴演出的行程,在捷克政界和文化界引起不滿。賀瑞普下定決心,解除布拉格與北京的姐妹城市關係,轉而與台北結締。
在與德國之聲的專訪中,賀瑞普表示,他的決定反映了捷克在過去幾年中逐漸升温的「反中」氛圍,「幾年前,中國曾承諾在捷克境內進行大筆投資,但是他們除了買下一些公司或俱樂部外,完全沒有實現任何投資承諾。 捷克人漸漸意識到中國是個不可靠的商業夥伴,所以他們開始改變對中國的看法。」
2020年8月30日,捷克參議院議長維斯特奇爾(Miloš Vystrčil)在中國官方的重壓和澤曼總統的反對之下,率領90多人的代表團高調訪問台灣。維斯特奇爾是捷克有史以來訪台的現任官員中級別最高的一位,也是第一位在台灣立法院發表演講的非邦交國現任議長。
他在訪台前曾表示說,此行為的是重温已故總統哈維爾推行的 「以價值觀為基礎」的外交政策。維斯特奇爾在演講中說,哈維爾是捷克現代民主與自由之父,也將永遠是捷克共和國的總統。
不過,澤曼一直認為哈維爾只會講大道理,卻做不了實事。在一次與捷克廣播的採訪中,澤曼評價哈維爾不是一個「社會主義改革者」,而是一個「空想家」。在政治主張上,澤曼所追求的「實用主義」與哈維爾所寫的「活在真實中」,幾乎是南轅北轍。
這兩位總統位數不多的共同之處,大概就是啤酒了。
捷克的國民驕傲之一啤酒業最著名的宣傳語正是來自哈維爾:「凡是啤酒都是好的」。哈維爾鼓勵市民喝啤酒,他認為啤酒的酒精度遠比伏特加、威士忌等烈酒低得多,「當人們談論政治時,也不會那麼瘋狂」。哈維爾還喜歡帶來捷克訪問的高層政客到布拉格的小酒館喝一杯,因為小酒館往往在一座建築的最底層,滿是「眾生相」,在他眼裏,是民主精神的一種具象。
酒鬼澤曼當然也會招待來訪的國家元首喝啤酒。在2016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捷克時,在布拉格佩特任山頂斯特拉霍夫修道院的院子裏,兩人俯瞰着腳下的布拉格,把酒言歡。澤曼給習近平上的啤酒,竟不是捷克國酒皮爾森,而是知名度不高的「老博客」啤酒(Lobkowicz):2015年,華信收購的捷克啤酒廠,正是這一家。
关于叶简明,财新有几篇深度调查。
捷克參議院議長前一任議長的死亡事件,给中捷关系带来的震撼,这篇文章完全没提?
澤曼有點像葉利欽的感覺,酗酒,未得勢時強硬派猛放炮,上位之後就勾結資本自肥。
好棒的調查報導,最後連結需要註解和修復喔
謝謝指出!已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