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過後,歸來的人:3月7日

「任何生物若想生存下去,都必須不停地覓食、戰鬥、繁衍和死亡。」
尼泊爾山難後,已回台灣的梁聖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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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3月9號,我們告別待了三天的村子──Tipling。

我們在這裡紮營在當地人家的院子,三天來參與尼泊爾NGO(註1)的道路測量工作,也一起在地震重建施工中的房子體驗當地的民俗藥草,搖搖晃晃彈著吉他的屋子主人,唱著用對面山谷Dungsei Khole(註2)的瀑布做比喻寫的情歌,觀賞超鏘(編按:台灣用語,意指搞笑、不明所以)的三月八日婦女節反家暴行動劇,也第二次在山上遇見Dhading縣的長官乘著直升機來到,和當地人一起從塔芒族傳統的舞蹈跳到印度尼泊爾的電音舞曲。在這裡流連了三天三夜,雖然沒吃到傳聞中待宰的羊隻,但幾天相處下來讓我們與村民的感情有了不同於一般觀光客與在地人的連繫,這也是最後能被發現的原因。

3月8日夜間天空降下一場雨,不大不小,正好把對岸的森林大火澆熄,但也沒讓帳篷濕著。

3月9日早晨,為了上路的體力,這天早上煮了平常當地人不會吃的早餐(註3),內容是白米飯配上Sertung村的媽媽用陽光曬出來的乾菜,也把在Linjo村遇到的挑夫所送的馬鈴薯約兩公斤煮熟當行動糧。餐飽飯足,打包背包估算糧食到下一個村落綽綽有餘,帳篷睡袋收納好,付清三天來的餐費,告別與我們反方向下山的NGO朋友,我們從路旁樹枝撿來的登山杖給Tipling的Father用喀廓爾(編按:位於尼泊爾與印度之間的高山地區,當地人以驍勇善戰聞名)砍刀削尖,做為告別的贈禮。

我們沿著田埂,經過別人家後院,接上聯絡各村庄的大條路,就是前天和NGO的朋友測量的路段,我們也沿路摘下路邊已然開花的尼泊爾國花杜鵑花,吸吮花蜜補充體力,依然思念著田裡帶點魔幻力量的民俗藥草。走了大約半小時後來到村子水圳的水汴頭,過了這裡正式離開村落的範圍,準備經過山牧季移的草場、翻越Pangsang山口到下個村落Somdong。

我們沿著寬闊的步道前進,將近兩米寬的路幅,可以供運送物資的驢子通行,看到沿途蓊鬱的林相就想到台灣的中級山,不過少了那股難耐的潮濕。在海拔2600公尺左右路過了第一個牧場,我們接近時牧羊犬便開始吠叫,我們和主人打過招呼就繼續行程。經過一個溪溝,有一個被山洪沖毀的鐵橋,我們跳石而過不弄濕鞋子,之後接上陡升的之字路。路上和幾位從Somdong翻山而來的人相遇,因為大家的英文不甚流利沒辦法詢問太多關於路況,只能確認走在正確的路上面。抵達海拔3300公尺處,又是一個牧場,這裡也有幾間石板木板搭建而成的小屋子,不過似乎還沒有人帶著他的羊上山來。

梁聖岳獲救後,等候直升機送離現場。
梁聖岳獲救後,等候直升機送離現場。

時間差不多接近下午三點,想想到Pangsang山口的Tea house還有500公尺的高度要爬,山口到下個村子也不遠一個多小時即可走完,而旁邊的森林中的殘雪正好可以做為水的來源,就找了一個樹洞旁邊紮了下來,在這裡遇到了最後一批從Somdong走過來的人,下次再遇到其他人是七七四十九天後,就是4月26日那天。很快地火生了起來,但是第一次在樹洞旁邊生火一個沒注意竟然讓樹洞裡燒了起來,隔天一看樹洞裡已經黑黑的,但幸好樹皮沒事,希望那棵樹還能好好的。

把帳篷移到安全的地方後,在鍋子裡揉著麵團再壓扁放上乳酪做烤餅當晚餐,這是我們在尼泊爾野外走路常吃的美食。因為燃料取得不易使得汽化爐在這裡也派不太上用場,所以幾乎餐餐都用材火烹調而成,這樣的烤餅比較好吃,乳酪放多一點就有吃披薩的感覺。吃完烤了一下火便回到帳篷睡覺,這夜感覺氣溫急速下降,半夜更降下一場斷斷續續的雪,月光印照在雪地與遠方的山稜搭配星星,雖然森林大火燒過的那條稜線黑黑的。

隔天起床煮好難吃麵(註4)來吃,雪已經停了,地上有大約腳踝高的積雪,還不至於影響路徑的判斷,所以收拾好吃了一顆預防高山症的丹木斯便上路了。因為積著雪需要時時確認是否在正確路徑上,所以走得頗慢,大約一個小時後步道越過一條小稜線,旁邊有用枝條搭建起來的休息座椅。此時又開始下起雪來了,在前幾天翻越山口(Singla pass)被滿地積雪嚇到漏尿的我們在這裡討論了撤退的可能,但想想再爬升300公尺就可以抵達有Tea house的Pangsang Pass,所以就打消折返的念頭繼續前行。

不久後經過一個草場,這裡積著雪,我們沿著緩緩的牧羊路來到一處溪溝,發覺沒有走在正路上,打開平板電腦的離線地圖一看,確認步道在右手邊200公尺遠的稜線上,於是找了一個好鑽的地方,抓緊方向,十分鐘回到正路。再往前半小時後來到山口前最後一個草場,這裡高度3700公尺,只剩一百多公尺要爬,雖然風雪越來越大,但也不至於到難以前進的狀況。爬過草場後的石階步道這時路徑已經難以辨認,因為高大的針葉樹林僅只於此,身形中等的杜鵑也在這裡跟我們再見,整剩下矮小的灌叢在雪地中若隱若現,不能像之前在森林中的雪地能夠依據樹木生長的態勢判斷路線,於是我們僅能利用指北針確定方位直接往山口的方向走去。

一個小時後大約中午時分我們抵達的Pangsang Pass,這時候的風雪時大時小,能見度只有幾十公尺,山口上在Sertung能看到的門塔現在要走到旁邊才看得到,而積雪深度已經將近膝蓋,我們一心只想趕快進到山屋烤火。沒想到滿心期待的Tea house竟然大、門、深、鎖,怎麼敲門都沒有人出來,顯然之前在村落聽到的情報有誤,山上是有旅館沒錯,但沒有營業,於是我們只能移駕到旁邊停驢子的屋子裡面。整個山口有三棟完整的屋子,只有那間沒有上鎖,我們越過驢子拉在屋裡的屎,進到隔壁一間比較避風的房間裡紮營,把無法上鎖的窗戶用木頭柱子擋好。

搭好營就是要起火煮飯,但是環顧四周沒有木材,我只得頂著呼嘯的風雪(沒錯!!我們抵達後風雪又更大更無情了)在可能有木頭的地方把雪掘開,撿了幾根木頭回到屋子裡,用瑞士刀上的鋸子把木頭鋸成一段一段的好燃燒。趕快生起火來,但從雪中挖來的木材沒有多少,而尼泊爾乾燥的木材也燃燒的十分快速,所以我們只把冷吱吱的手腳烘暖來、融了一些雪成水後就熄滅了營火把木材留著準備度過今夜。因為太冷了已經無心打理午餐,只有啃啃餅乾之後就躲在帳篷鑽進睡袋,聽著外頭呼呼叫的風聲、還有雪打在鐵皮屋頂上的聲音,睡也睡不著。這是我們前所未見也意料之外的,第一次遇到雪地就是如此哈扣(註5),傍晚時分屋外的積雪已經來到大腿深度,我們的心跟外面的風雪一樣冷,只能無助的思量著明天該怎麼辦。

2017年4月26日,梁聖嶽在醫院接受檢查。
2017年4月26日,梁聖嶽在醫院接受檢查。

高海拔的夜裡通常是難以入眠的,屋外仍然雪花隨風飄,但沒有花鹿在奔跑給我抓來做糧食,更沒有聖誕老公公駕著雪橇給我送禮物。兩個來自亞熱帶島嶼的人啊,只能依偎著彼此度過漫漫長夜,這裡沒有液態的水只有半個人高的雪,也沒有足夠的木材讓我們在這裡長期抗戰,除非把山屋的牆壁拆下來燒。

接近清晨風雪稍歇,為了出發的體力一樣用柴火燒了一鍋飯吃,昨晚沒收到帳篷裡的衣服已經結了霜,屋外的雪大約大腿到腰部高,今天是3月11日,已經超過預定要報平安的時間,而我們的裝備、糧食也沒有本錢讓我們繼續待在這裡,所以我們決定速速下到4公里外的Somdong。早上八點離開Tea house的驢舍,風雪轉變成間歇性的,不是時大時小的那種間歇,是一下子伸手不見五指,那時雪打在臉上是刺痛的,我們都希望打在臉上的是鑽石;而一下子出大景,太陽光像上帝即將降臨那樣穿透雲層射下來,風與雪會在那個瞬間停止的。但不管天氣如何都改變不了腳下及腰的積雪,我們只能透過離線地圖定位,以及雪被大風刮走而露出的路徑邊緣依循著路徑前進,大約一個多小時後來到一個草場,這裡是錯誤的開始。

草場(註6)平坦的地形讓這裡的雪積的更深,最深的地方有胸口那麼深,而我們也無法依靠雪被刮走的路徑邊緣跟隨路線,這時我們看到了草場上的小屋子,便判斷路徑會經過那裡,於是我們排雪前進來到了房子旁邊,由於只是一間山牧季移會利用的屋子,經過了一個冬天也是搖搖欲墜,風雪可以直接吹進屋裡,屋裡積的雪跟外面一樣深,所以沒有任何留戀的我們就繼續上路,我們以為路徑會緩緩下降,結果就走入了一個溪谷,這是我們離開房子走了大約半小時才發現的。

我們陷進更深的積雪繼續前進,一開始是沿著山腰腰繞,雖然GPS的定位沒在路徑上,但由於前進的方向和地圖上的路徑一致,便不疑有它認為是天氣造成的飄移導致定位的誤差,直到兩旁的山壁漸漸收窄,才發現我們走到溪谷裡了,雖然這時前進的方向仍然跟地圖中的路徑相同。我拿出在加德滿都買的紙本地圖(註7)查看,發現這條溪谷下游的草場有條路沿著溪谷往上行到一半,於是就一邊沿著溪谷往下走,一邊尋找左手邊適合上切到稜線邊的點,希望趕快脫離溪谷回到正路,或是接到那條沿著溪谷的路。但是剛剛仍有剎那間的陽光現在是完全沒有出現,我們只看到溪谷有山羊的蹄印,而尋找上切點這件事在茫茫大雪中或許只會白白耗費體力。

沿著溪谷走了一個多小時後,越過幾個小落差都沒有發現路跡或適合上切的點,在這裡羊的蹄印做了一個跳躍的動作,那是人類無法企及的高度。沒錯,我們來到了一個我們無法通過的落差前,我們想試圖爬回去,但凍僵的手腳使不上力回不去,直到三天後要試圖離開(註8)岩洞才成功上去,這時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要不要乾脆直接跳下去做個了結。就在了不了結的猶豫中我們轉身發現了一個洞穴,如果在台灣就是深山中某個石洞獵寮的那種洞穴,那就會是個度假的好所在。我們走了進去,裡面的高度不高,坐著剛剛好,把睡墊鋪開、確認剩多少糧食、避開會滴水的地方、依靠著彼此,這是我們僅能做的。

於是他們在那裡默默度過了這場下了十天的百年大雪,每天他們都離希望與絕望接近,和全世界的人一樣的經歷日昇日落,閱讀身邊唯一的書籍──沙郡年紀,抄下第一百九十八頁的一段文字:「任何生物若想生存下去,都必須不停地覓食、戰鬥、繁衍和死亡。」或是滑滑平板電腦裡的地圖看看以後要去哪裡玩,偶爾用手機放放音樂像聽著Bob Dylan的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hard 想起複眼人那本小說裡的情節、聽交工樂隊的下淡水河寫著我等介族譜想到家鄉蜿蜒的河流、有月亮的日子最適合桑布伊的Sadeku Na Senan(溫暖的光)、還有泰雅族語唱成的歌──瑪雅的彩虹,想起在台灣的山中遊獵的日子,而那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Lokah kangi ta babaw na hongu utux ga(當我們走在彩虹的橋(註9)上)

Skura mita puqing qsyax(我們要向著水源)

Skura mita r’rgyax(我們要向著群山)

Lokah muha kangi(勇往直前)

Baha mswa wah Nyux maki qu spi ta ga(因為那裡有我們的夢)

註1:2015尼泊爾大地震後有許多西方NGO結合尼泊爾當地菁英至偏遠山區進行相關計畫,這次旅途中我們遇到的有輔導農業技術的組織和道路規劃的組織。

註2:Khole,尼泊爾話溪流的意思。

註3:當地人習慣一天吃兩餐,約在11:00與20:00左右,早「餐」和中間那一「餐」通常是吃個餅乾配一杯茶。

註4:在印度尼泊爾麵食不是主食,雖然還是買的到,但對來自台灣、旅行過中國東南亞的人來說,煮起來真的很難吃,故稱難吃麵。

註5:哈扣=Hardcore。

註6:這個草場叫Nachat Karka,下游的溪谷就是被找到的地方。

註7:尼泊爾大部分的登山地圖錯誤百出,沒路的地方畫有路,有路的地方畫沒路。但在這種狀況只能相信這僅有的希望。

註8:那一天(3月14日)趁好天氣準備離開,但走沒半小時天氣又迅速下起雪來,所以就又回去躲了。

註9:台灣原住民泰雅族人相信人死後會走上彩虹橋。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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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今天才發現原來端傳媒有關於梁聖岳的報導。謝謝。

  2. 这篇为何没评论?
    挺有意思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