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玉玲,人類學碩士。曾任職編輯,業餘參與文藝活動策劃。現為人類學研究員,研究時代變動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自從我轉到普通病房,可以下病床以後,只要一找到機會,我就會在病區裏四處溜達。雖然醫院不是公園,沒什麼好玩的,而且到處都是細菌,但總比留在不能看電視,不能開燈,比學生宿舍管得還要嚴格的病房要好。護士都很忙,要不配藥打針,要不護理病人,最多只能和我聊幾句,護工阿姨更加忙,不是倒屎倒尿就是在擦身抹背。
這個病區一共有六個阿姨,分兩組倒兩班,但每個病人請阿姨基本都是一對多服務。只有前頭單人病房有那個病人,一個九十歲的老伯,讓阿姨一對一地看護。據說他以前是紅軍,年輕的時候打過地道戰、遊擊戰好不容易活下來的,身上的刀傷槍傷在述說着英勇的事蹟。從前勇敢無畏的英雄現在只能日夜蜷縮在病床上,靠營養液來維持,不知他夢裏見到的是殺敵的戰友還是老家的鄉音。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能像老伯那樣的病人只是少數,大多病人只能擠在狹小的多人病房中,甚至是走廊過道上接受治療。
有天傍晚,晚飯後我照常在病區裏蹓躂,護士把白天主要的護理工作都幹完了,現在才有點時間放鬆一下。我和幾個年輕的護士在前台聊起來。突然病區門外一陣騷動,遠遠地聽到有人在呼喊,眼看幾個急診的護士、醫生還有家屬使勁把病床推進病區。還沒看清病人是什麼樣,只聽到一個男人揮舞着手腳不斷在喊,像是一頭野獸在被獵人打傷後發出憤怒又無奈的呼喊,聲音把整個病區都震動起來了。
家屬和醫生慌忙按住男人的手腳,護士在一旁迅速地為他打了鎮靜劑,過幾分鐘才漸漸安靜下來。由於病房已經滿了,男人只能安頓在走廊的過道上。家屬在一旁又慌又亂,護士俐落地開始準備各種護理設備,醫生在交接病人的情況。他們把病床圍起來,無論大家都好奇地張望,都不清楚目前的情況。我旁邊站了一個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她輕聲歎息道:「又是苦命的人啊。」我忍不住還是朝那邊看了一下,隱約看到從布屏風的縫隙中露出一條細小的胳膊,上面紋了一個十字架。
病區裏的八掛
接下來的幾個深夜、清晨,整個病區都會聽到「十字架」不定期的吼叫,有時還隱約聽到他彷佛在罵什麼。他每次吼叫都讓人覺得心裏發毛,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一聲從黑暗深處傳來的狂呼怒吼似是要把人靈魂深處的原始野性釋放出來。到了清晨,又仿似是鐵籠中舔舐傷口的困獸在呻吟。白天時不時高聲的尖叫又像是呼喚同伴來援救的孤膽英雄。
久而久之,病人之間開始流傳,說他有精神病之類的,還說他半夜會起來打人。我心裏不禁覺得好笑,這裏雖說是神經科,可不是「神經病科」呢。不知從哪位消息靈通、神機妙算的人士處流出了關於「十字架」的身世故事。他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城青年,家裏小康,有三個兄弟姐妹,排行最大,十幾歲的時候喪母,後來中學輟學,獨自來到廣州打工。到了大城市之後換了好幾份工作,售貨員、快遞員、洗頭小弟、送餐工,混混沌沌地過日子。後來交了一個小女友,他還把女友的名字做了紋身,但女友嫌他沒本事,不久便離他而去。他接受不了就「發瘋了」。還有一個版本說他認識了很多豬朋狗友,還加入非法社團,手臂的十字架紋身就是標誌。在外面瘋玩就得了怪病。有些更激烈的意見認為有紋身的人皆為不法之徒。
對於各種奇怪說法在病區裏流傳,其實不難理解,病人都在同一個密閉的空間裏,過度關注自身的疾病,任何一些他人的異樣都會引起他們莫大的興趣,這樣可以潛意識地暫時忘記所處的厄境,有一種回歸真實生活的感覺,也可以將一直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他們不是不懂同情的險惡小人,只是被疾病折磨得太久了。護士閒聊的時候告訴我,他一直處於昏迷的狀態,所有吼叫、打人的行為都是無意識的,是病態的表現,但暫時還不知道病因,也許是神經中樞被病毒感染。
有幾次在病區散步的時候,我特意走到他的病床附近,他的臉充滿稚氣,一直緊閉雙眼,全身肌肉緊繃,就像在夢中被追殺一樣痛苦。手臂上的花體十字架不知能否幫他驅魔?
我對這個十字架的紋身更感興趣。紋身,是一種很古老的藝術,屬於一種原始社會的傳統習俗,主要是使用尖銳的物品,如石頭、骨片、骨刺、植物的刺、刀、針等在身體上刺出具有裝飾性的花紋圖案,然後塗上植物或礦物顏料形成圖案。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民族都存在紋身習俗。
紋身的價值
在原始社會中,初民信奉泛靈論認為自然界一切的生物都具有靈魂,且可以互相轉化。他們會選擇一種自然物作為圖騰來崇拜,渴望能獲得它身上所帶有的神秘力量。許多部落會崇拜兇猛的動物,認為把它們的形象作為紋身的裝飾,就能被動物視為同類,從而免受傷害。古籍中也有記載「(越人)常在水中,故斷其髪,文其身,以象龍子,故不見傷害也」 。(《漢書·地理志》)
此外,一些少數民族把紋身作為確立集體認同的象徵,甚至是等級身份的標記。「疼痛的美麗」對於某些民族來說,也是過渡儀式特別是成人禮的一種。普通的波利尼西亞人只能在身體部分位置紋身,只有貴族和立有功勳的人才能全身紋身。雲南的少數民族中傣族男子不紋身者會被「祖先」驅逐;獨龍族的婦女祖祖輩輩在臉刺上幾何花紋,因此《南詔野史》把獨龍族稱為「繡面部落」。在傳統的漢族社會中,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身體是不能被隨意損傷,反之,紋身也成為刑罰的一種。在日本,人們把這種刑罰稱為「入墨」。
人類作為文化的動物,賦予了紋身豐富的文化蘊涵,使它成為一種具有文化功能的標誌符號,成為圖騰崇拜的象徵、氏族的標誌,進而成為包括祈求生命、繁殖、生產、避災求福、等級身份、思想意識、藝術追求等等內容的文化綜合體。
隨着時代的發展,被視為「落後文明」的紋身逐漸在少數民族生活中褪色。更有趣的是,日新月異的專業紋身技術也使得文身從過往簡單的圖案變得更精緻、複雜。紋身卻搖身一變,成為了進步的現代社會中一種亞文化的符號。傳統紋身大多以兇猛的動物為圖案,可以視覺形象建立一種權威力量以震懾對方。現代的文明社會自然會使之為「野蠻」的殘餘,自然產生恐懼和抵觸的情緒。紋身所帶有集體認同、權威確立的文化功能被社會邊緣的團體所利用,以暴力色情等禁忌形象反叛主流社會規則和文化價值。自然,社會大眾會認為紋身者是危險人物,因為紋身在現代社會被污名為原始的神秘力量。
十字架與神父
但與此同時,紛繁蕪雜的紋身卻能迅速被識別出所代表的亞文化群體,也成為了被社會邊緣化的標記。一旦打上這個標記,無論走到哪裏,人們對之不是惶恐便是鄙夷,紋身者不得不承受主流社會的異樣目光。這使得紋身在現代社會中蒙上異樣的色彩。
遠遠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十字架」,不知這個年輕的男孩背後有怎樣的故事。他的十字架代表的是耶穌的苦難還是驅除惡魔的大能,或者,只是一種流行的時尚。無論他是怎麼樣的人,在疾病面前,都是一樣。他來了病區已經有十多天,但治療一直沒有什麼效果,人也沒有清醒過來,只是偶爾在吼叫的時候睜開眼。這幾天來探病的家屬也越來越多,全部擠在走廊上,有個老奶奶哭得特別傷心,不知是不是他的奶奶。
過了幾天之後,大概也是傍晚時分,那天特別悶,春天的潮濕空氣在室內滯留,連呼吸都帶着水氣,很不暢快。我只好到走廊上去透透風。剛在病房門口坐下,便看見有一名高大的神父快步走進病區,後邊跟了一個矮小的老婦人,她小碎步地慌忙跟着,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十字架」小個子的奶奶。
只見神父一直走到他的病床前,在旁的親屬便和他細細地交談了一番。雖然我聽不到神父在說些什麼,但他安慰的語句使得在旁的親屬原本充滿憂慮的面容也漸漸放鬆下來。神父又轉過身去,面對着病床,認真地凝視着病人,然後打開手上的《聖經》,開始念起來。我不禁微笑,主啊,你要來收自己的牧羊了麼,那些失去的,被驅逐的,受傷的,生病的,你都一一找到治好了麼?
由於離得太遠,聽不見他念的是哪一段,但我看到他胸前的十字架在燈光下泛着一層銀光,和病人手臂上的紋身幾乎一樣。
很喜欢作者的这个系列。
接着作者关于纹身的讨论。纹身的英文tattoo一词源于塔希提语的tatau。这个词经由库克船长在十八世纪南太平洋之行而在西方世界传播开来。虽然纹身艺术在中西方都是源远流长,但不少人曾以为纹身在近代西方的流行归功于库克船长。
假设当年库克船长去了中国,见到了刺青,不知会否现代的英文名称改叫ciq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