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病房筆記」、「超執筆」專欄皆以醫生角度看生死老病,新專欄「疾病王國」將從病患第一身感受出發,重新感知身體,理解生存意義。此篇為專欄序章。
鍾玉玲,人類學碩士。曾任職編輯,業餘參與文藝活動策劃。現為人類學研究員,研究時代變動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在我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當中,沒有一件事比患上重症肌無力這種罕見病更讓我刻骨銘心。這是一種由神經-肌肉接頭處傳遞功能障礙所引起的自身免疫性疾病。早在兩三百年前,英國已經有該病的確診記錄。但社會普遍對它了解較少,當時許多來探病的人甚至誤以為我和霍金一樣成了「漸凍人」。時至今日,每兩萬人當中就有一個人患上這個病。當我從醫生口中得知這些資料,不知可悲還是可笑,只能感歎應該早點買張彩票。
從來沒有認真關注過自己身體的我,只有從患病的一日起,才被一種史無前例的身體變化所震撼。我彷彿進入了新的世界,身邊的人事景物全部發生了變化。我在醫院裏躺了接近兩個月,急症、手術室、重症監護室、病房,我在不同的科室流轉,經歷了之前從未經歷的人生。儘管病情幾度病危,但最後還是活了下來。我的身體在時刻被監控,但我的靈魂還是自由的,也是唯一掌握在我手中的。那時,除了思考,我什麼也做不了。
多次徘徊在生死邊緣、旁觀病友的生離死別、情感崩潰,使我深切體驗到健康和疾病兩個國度重疊下的陰影與光明。如果用人類學家阿諾德·范·蓋內普(Arnold Van Gennep)在進行儀式研究的話語來闡述,生病這段時間,我是處在自己人生當中的分離階段,那麼,在康復的過程中,則是進入了閾限階段,身份不明、界限模糊,在自我與社會的漩渦中掙扎。儘管我從病魔的手中逃脫,但我並未從死亡的意識中轉身。但也正是這種邊緣賦予我特殊的視野,冷靜地觀察自己的身體和疾病,分析社會的身體和苦痛。
對身體作一次自省式田野調查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在《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中寫道,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患者除了承受疾病的痛苦,還要蒙受其社會性的隱喻之苦。儘管極為不可能,但她依然竭力提出患者應該極力抵制這些隱喻性的思考。
當疾病加劇了身體與精神的撕裂,在康復中我開始關注身體,特別是性別本身,不再僅用眼睛關注身體,而是去感受身體傳遞的資訊。我試圖實踐桑塔格的箴言,用「他者」的角度對身體作一次自省式田野調查:疾病是一種身體和自我世界的雙重失控,除了通過思考直面殘酷的疾病本身,沒有任何消弭本質和現象之分裂的辦法,治癒不是為了重新回歸為原有的自我,而是成為全新的一個。通過走進他者的世界來反思本土文化是人類學研究目的之一,對自身疾病的民族志描寫,也是我反思生命意義的途徑:我的背後拖着長長的陰影是因為我站在陽光之下。
另外一位激發我以身體作為田野點,最終寫下這部由疾病所引發的思考之自傳民族志(auto-ethnography)的是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墨菲(Robert F. Murphy)。墨菲也曾身患一種令四肢麻痹並會逐漸失去知覺的慢性疾病,後來他在自傳式的作品《沉默的身體》(The Body Silent)探討了身體與文化、社會之間的關係。儘管我並無他豐富的閱歷和智識,但我也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來向內挖掘,發現人生的藏匿之處。
「疾病王國」的內容,時間維度橫跨兩年,主要在醫院中接受治療與後來康復過程中對人、事、物的觀察與思考。儘管在接受治療期間需要上呼吸機,不能說話進食,除了手術與休克期間,我的神志一直清醒,故此期間借由對周遭一切的觀察來打發時間,護士、醫生的日常工作,半夜的搶救、病友的故去與親人的低泣,還有植物人的生活,這一切在醫院這個宛如凝固的時空中重複上演。即使我離開了醫院,只要我還是病人的身份,這些場景都不會離我而去。
身體,在學術研究領域一直都是關鍵字,也是人類長久以來思考的主體和客體。我自己的學術研究中也一直關注身體這個話題,因而「疾病王國」除了討論疾病和身體的關係,也延伸到其他與身體相關的領域:以身體和疾病為開篇;第二章開始討論我在患病及治療過程中的一些個人感受;第三章則是我對他人病中的觀察;第四章的討論從身體官能、表象出發,探究隱藏其中的社會隱喻;最後一章將提及技術遇到身體碰撞出的火花,中西醫學、高科技產品等介入是我主要關注的內容。
喚起生活中被麻痹掉的身體感知
這些討論並非單一面向,而是各自聯繫,甚至是千絲萬縷的糅合在一起,它們一起共同組成了一個複雜的身體價值有機體系。對於同一個話題,我會從不同的側面進行討論,使得本欄呈現出回文式的樂章。人的思考也不應該是單線的,只有複綫甚至多元的思考模式才能更加深入到問題的本質。本欄還提及了許多一直影響我的學者,他們的研究橫跨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哲學、性別研究以及文學等領域,每次在我苦心思考的時候,他們的思想給我帶來了心靈的震撼,讓我懂得要通過內在發現自己來發現外在的世界。我只是站在巨人們的肩膀上,企圖可以點燃新的光亮,照亮自己,也為他人借一點光。
除了理性的思考與分析,同時還創造了幾段小詩,試圖捕捉一些無來由的思緒。
我因擁有身體而活着,支持着我豐富的意識生活的是另外一番由潛意識主導的艷麗生活風光,正如我無法看見自己的臉,我無法完全自由地用意識來詮釋潛意識埋藏的身體生活,但,我將重新啟動身體的感知,去深入地感受這個世界的變動。生活中真正的修行並非靜坐冥思,而是在無常的人事中篤行有度,隨心所欲不逾矩。
「疾病王國」的創作,不僅以身體作切入,是一次自我發現之過程,也是記錄人作為一個生命體通過記錄疾病之下身體與精神的對話以抗擊痛苦、思考身體如何在世界中活着的旅途。我希望它能帶我走進聚合階段,離開舊有的自己,獲得重生。
儘管,我的痛苦經歷不是他人的勵志故事,但,這應該能喚起讀者對身體的知覺,社會對疾病帶來的文化性問題的關注。對罕見病患者而言,更是一首來自「同道之人」的共鳴之歌。而作為健康王國中過客,閱讀之後也會有所反省,自身是否也是參與造成疾病隱喻的共謀,是否能明白生命的意義,同時,也對喚起在生活中被麻痹掉的身體感知,重新去思考身體以至於你我的價值。
(本文出自《疾病王國中的身體生活》一書,作者鍾玉玲,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
非常令人期待。作為性格研究學者,我會對於性別身份如何在醫療系統中被褫奪更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