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微信個人帳號被封記

我不過和無數人一樣,是中國互聯網上的信息難民,就這樣掙扎、徘徊,懷揣一個終極問題:如果豬圈不倒,我們該怎麼辦?
江雪:是否該接受朋友的建議,徹底離開微信,去尋找更開闊的表達空間。但又想,如果是在牆外,我們的表達不能被最需要接受自由信息的人看到,那價值是不是又打了折扣?
大陸

編註:本文作者江雪是中國大陸知名的獨立記者,她曾為端傳媒撰寫過《律師夏霖和他的時代》《洗冤律師伍雷:火山的平靜只為更好地爆發》《四年了,那個開日系車被「愛國青年」砸穿腦袋的中國人》等文章。今年2月底,因轉發反對中國修憲的消息,她的個人微信帳號被封,本文記述了她從微信公眾號一次次被封殺,到最終個人微信帳戶也被封殺的全過程。

必須承認,發現自己的個人微信號被封時,我有點發懵。

2月27日清早起來,我習慣性地打開手機,想瀏覽一下微信,卻發現自動退出了。

沒想那麼多,我輸入密碼重新登陸時,頁面上卻跳出一句 : 「該微信帳號因涉嫌傳播惡性謠言等違法違規內容被永久限制登陸,由於你的帳號存有財產,可輕觸『確定』進行財產提取或轉移。」

封號的事情我並不是頭一次遇到。2015年6月,我完全脱離紙媒,決定做一個獨立訪問者(編註:即獨立記者)之後,這種狀況就遇到的多了。

我在2015年7月開通了微信公號「雪訪」,第一篇發了《阿潘探夫記》,寫郭玉閃(編註:大陸 NGO 傳知行社會經濟研究所創始人,2014年10月被捕,2015年1月被以「非法經營」罪名被逮捕,同年9月獲取保候審)的妻子阿潘的故事。那時,郭玉閃還被關在裏頭,我借着去北京的一個機會,陪了阿潘去探監,寫了稿子。又過了兩個月,我去北京,採訪浦志強律師的太太孟群,也陪了她去崔各莊的看守所外徘徊,寫了8000多字的稿子——《一個律師妻子的這一年》。自己買車票,自己解決住宿,我的表達,實現了個人姿態上的完全獨立。在大陸媒體17年,被審查被限制慣了,此時,我頗洋洋得意。畢竟,自己做自己主編的感覺,還是夠爽的。

稿子當然很快被刪。一般是文章能存活一天時間。儘管我在發的時候,儘量注意,例如憑着自己的經驗,對所謂的敏感詞,用字符隔開等等,但這些小把戲,擋不住審查的升級,尤其當文章的閲讀量接近1萬的時候,被刪掉的風險也就增加了。

在發了大約有十篇文章,每一篇幾乎都會被刪掉。之後,「雪訪」就被封號了。我倒不驚訝——在大陸,只要公共表達,遭遇刪帖封號就是常態。微博時代的楊海鵬,微信時代的王五四,被封之後的轉世速度,往往令人驚歎,我沒有他們那麼大的執着勁兒,但也不願任由宰割,雖然知道遲早要被封,但總是要掙扎一下的。就這樣,我轉世到了「新雪訪」,又轉世到了「新新雪訪」,又轉世到了「小雪訪」,兩年就過去了。如今的「小雪訪」,在2017年6月1日開始實施的「互聯網新規」棒喝下,發的東西少,暫時偏安一隅,苟延殘喘着。

公號轉世輪迴的過程中,我還連累了一個很棒的公號「漢尊」,公號是幾位著名的知識人做的,釋義是「為了漢語的尊嚴」。我「獨立」後,離開了媒體江湖,也離開了喧囂,沒有參加過什麼評獎,但到2017年初,「漢尊」卻給了我一個獎,把我評為「漢尊年度人物」,說是「冰河時代的見證者」(當然言重了)。並在公號上轉發了我的「雪訪」新年獻詞,題目是《2017 願你不服從 願你依然對自由敏感》。然後,「漢尊」公號就被封了。然後,它轉世為「漢尊2」,暫時活着。

我在2017年那個殘酷的四月,不僅公號「新新雪訪」被封,新浪微博也被「炸」了。這個微博,我大約從2010年開始使用,為避免麻煩,沒有認證,但也有1萬多粉絲,其間經歷了包括「南方周末獻詞事件」等各種公共議題的圍觀,都活下來了,沒想到這時候被「炸」,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推斷,是我轉發了自己寫的公號文章,採訪了一個獨立的藝術項目「居民」,文章中提到了「4000萬」——也就是雷洋案中外界流傳的那個官方補償數字。那段時間,雷洋案是網絡上最大的熱點,被盯的最緊。我的文章中語焉不詳的「4000萬」出賣了我。

所以,到了2018年的2月27日,按理說我不應該為封號驚詫了。可我還是有點發懵。事實上,我毫無防備。雖然從25日爆出「修仙」(即中國修憲)的信息後,我轉發的消息,全都和這個消息有關。但畢竟我只是轉發啊。26日這天,我也只不過是轉發了李大同、趙小凌、王瑛三位老師的反對聲明而已。是的,我甚至沒有勇氣,直接表達自己的反對。可我,就這樣被封號了。

因為帳號裏還有幾百元「財產」,所以我還能夠根據提示登陸上去。我發現,還有人在留言給我,我卻無法像以往那樣回覆。我發不出去自己的話。那感覺,如同自己被關進了一個盒子,能看見外面,外面的人卻看不見你。 我就這樣體驗到了一種短暫的虛無感。

清楚記得,是在2012年12月開始發第一條微信朋友圈的。那是和王和岩、劉虎等幾位調查記者去巴黎參加一次調查記者的會議,旅途上有點小興奮,發了巴黎街頭美麗的夜景。算下來,到2018年的2月27日被封時,我已經在微信上玩了6年多。

2014年,微博上打「大V」運動之後,新浪微博越來越不好玩了,朋友們都越來越多地開始使用微信,我也不例外。也記得,使用微信之初,還有一些朋友發牢騷,抱怨說微信應該是個人生活圈,不應該老發社會議題。但沒辦法,在中國,因為公共表達途徑的缺乏,任何一個個人社交的東西,很快就能呈現出媒體屬性。我的微信,在經歷了短暫的分享個人旅途的階段之後,也很快暴露出媒體人本色,大多是公共領域的內容。

是的,即使在微信上,我也一直少有喃喃自語的時刻。於我而言,在公開的場合,表達心緒總是一件羞愧的事情。所以,我很少在微信裏曬生活。打開我的微信,我關注的大多是社會政治議題,其實能一覽無餘地看出來我的價值觀。至於生命性情,那些絮語,我是難得的去流露的。但偶爾有一些,那些文字,是有温情的,也是我不忍丟失的。

又想起我的「雪訪」公號。在不斷轉世的過程中,我寫大饑荒中的右派老人,寫2016年被判刑的夏霖律師,寫被吊證的伍雷律師,寫翻譯《列寧傳》無法出版的老人,寫介入社會議題的獨立藝術家,寫我認為重要的話題。我像依然在媒體一樣,恪守着記者的倫理,自己籌集採訪費用,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個真正獨立的記錄者,享受着某種自由和獨立的幻覺。

當然,我是天真的。文章總是在最快地被刪除。有時,不留一個痕跡。有一次,我轉世了一個新公號時,要重發我在前一個被封公號上的文章,卻被提示「文章已發過,為保護原創,不得再發。」我哭笑不得。

2017年也很快過去了。我們沉湎在微信帶來的表達幻覺裏一無所知。我和很多人一樣,覺得轉發一些重要的文章,是一種良心的義務。卻全然不顧,那些文章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個紅色的被封禁符號。

但同時,微信確實給肉身的生活帶來越來越多便利。最重要的是支付。在大陸那怕一個七、八線鄉鎮,菜市場、路邊小攤,都正在普及「微信掃一掃」,出門不帶現金已不是問題。在微信裏叫車、訂票,給朋友發紅包,都無比方便。以至於微信帶來越來越多的「過度社交」,家裏的八大姑、七大姨,都要加你微信,有時,你帶着良心的不安將朋友圈設置為他們不可見,但有時又不得不開放給他們。這或許是一點小小的煩惱。

但我的一位好朋友一直在提醒我,放棄微信,別在豬圈中打滾。他早都棄絕微信,用電報(Telegram)群組瀏覽信息,在牆外的世界裏游泳。每次見面,對我都恨鐵不成鋼。我辯解說,我覺得在牆內說話更有價值。他則提醒我,你早成了大數據的一部分,心甘情願為新極權續命。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他,我總覺得,在牆外說話雖然爽,但在牆內堅持說話,即使有一個人聽到,就有意義。

我也看到,微信確實很多時候是一個同温層,難以起到公共表達與傳播的作用。可真要決絕地放棄,就一定好嗎?微信,對今天的中國人,確實已是一個低成本連接的工具,普通人通過微信,通過一個個同學群、各種吃飯群、聚會群,甚至養生群,更容易找到彼此。這樣的連接,真的就沒有意義嗎。

就這樣,在微信被封之後的第二天傍晚,我還是註冊了新的微信號。我添加了一些朋友,但很多朋友還是沒有加上。原來通訊錄上的1800人,如今,只加到了200人。他們大多是公共領域的、價值觀相同的朋友。

說真的,我有些意興索然。我想,是否該接受朋友的建議,徹底離開微信,去尋找更開闊的表達空間。但又想,如果是在牆外,我們的表達不能被最需要接受自由信息的人看到,那價值是不是又打了折扣?

是放棄這樣豬圈裏的表達嗎?還是我們的宿命就是要在豬圈裏打滾,直到有同一天豬圈被掀翻?我不知道。我和朋友說,我不會那麼容易受傷害,甚至並不憐惜自己言論不自由的處境,但總是想着如果發聲,就應該讓更多應該看的人看到。朋友譏誚地說,你是聖徒。我苦笑着,沒回答他,我知道,我不過和無數的人一樣,是中國互聯網上的信息難民,就這樣掙扎、徘徊,懷揣一個終極問題:如果豬圈不倒,我們該怎麼辦?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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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要妄想启蒙别人,很多人不值得。

  2. 江雪,西安城里一位有温度有气节的时代记录者!

  3. 存成图片确实只能到第一段,剩下的都是空白,由于没法回复上面的人,只能新评论一条了

  4. 谢谢你做的!

  5. 作者最大的问题是把“墙外”看作和墙内完全对立的两个世界。写了文章,先发在 medium, telegraph 或者 blogspot 这种不会被删帖的地方,再发到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这样起码有能力翻墙的人还能找到存档,不用看着你转世什么都没了。即使用上了 telegram 等工具也不会妨碍在墙内的表达的。完全拒绝外面的服务确实是在为极权服务。

  6. 我的手机是有毛病吗存图片只能到第一段,底下所有含敏感词段落都没有

  7. 这种发声只有同温层的人关注的现状让人绝望。公共议题讨论本是启蒙的重要途径,但环顾四周,大多数人真的不在乎。
    有人把这种途径的启蒙当作知识分子自以为是的上帝视角。是的,没有人有权决定别人的生活,但这个时代难道已经面目模糊到了底线不分的程度?

  8. 好幾年本著了解的心思斷斷續續開過幾個微博號,但無一能堅持超過一個月,海量明星娛樂資訊,震驚千萬人的農場新聞,加上一言不合就扯上主旋律的溝通,實在沒吸引我留在微博的事。

  9. 除了主動封鎖外,內地的社媒另一個方向就是絕對娛樂主導,官方版面幾乎一面倒是娛樂新聞,明星動態,絕不鼓勵你看新聞更莫論評論,娛樂至死,𩥪要你蠢不要你眼明

  10. 新浪微博初開時也曾本著好奇開過一個帳號,但見到那種愈加張揚的訊息封鎖,早已不再使用,帳號也忘了,現在只站在外面的whatsapp等

  11. 猪圈里边难受

  12. 奇怪,為什麼有些文章我無法評論??提示我不是會員?

  13. 那些整天被“启蒙事业”自我感动的人,自己的脑袋瓜子倒是需要更新一下。

  14. 很想給那位普通青年點讚!

  15. 很惋惜 从老师的课堂上了解到江雪 也一路找到最新的公众号 然而老师推荐的文章 知无知 却一直没找到

  16. 猪圈不倒,那么翻出猪圈,做特立独行的猪,或者掀翻猪圈。「虚假希望」破灭之后,不要绝望,要更果敢。

  17. 墙内墙外说话都有价值,对比之下看信息就更能看清楚,猪圈一定会翻let’s be hopeful.

  18. 这代人不但没有讨论政治的习惯和热情,而且越发只有接受碎片化信息的耐性的趋势。要讨论社会议题,那么复杂的事不是简单几句能说得清,但又通常被几句简单粗暴的维稳话术就可以驳断一般人的逻辑,更不用说更简单粗暴的删帖封号。目前的环境收紧得厉害,加上这么多年下来的渔民教育,给普通人讲社会议题就需要有像教育熊孩子一样的耐心和包容去从头做普及工作。看不下去、又无大勇气去做这些事的,只能像本文作者的朋友一样精神移民,暂时在墙外寻求独善其身的空间,无奈。

  19. 如果不是因為有那麼多在豬圈裡打滾的寫作者,不是因為那麼多在大陸對傳統紙媒失望透頂轉行做獨立記者堅持發聲的人,我就不會知道端,不會知道我們的社會在發生些什麼,不會知道有那麼多同行者在堅持抗爭、堅守一個社會的底線。可以說,我的公民意識啟蒙就在於這一個個被封鎖的微信號。
    所以,請不要放棄,中國大陸的青年人需要這些信息的滋養,需要有人告訴我們,什麼是黑,什麼是白。
    —— 一個普通大陸青年的留言

  20. 应该在medium开设一个统一的账号来发布信息 我们有能力翻墙的可以去看。

  21. 發在牆內,發在微信朋友圈,就真的會有人看嗎?
    對公共議題冷感的人,只要他們的生活沒有到必須揭竿而起的地步,他們會繼續冷感,即使修仙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幾天的談資。所謂談資,大約就是知道有這麼個事情,但是,事不關己,更不會想做點什麼來表達自己的感受。
    看起來好友很多,但是其中很多都是對公共議題冷感的人,他們可能已經設置了不看你的朋友圈只是出於禮貌沒有把你刪掉,更有可能已經把你刪掉了只是你沈迷同溫層而不自知。
    以上內容,都源自我真實生活體驗的感慨:大學室友們早在幾年前就坦言,看到我發長長的社評就會直接滑過去不看。

  22. “我总觉得,在墙外说话虽然爽,但在墙内坚持说话,即使有一个人听到,就有意义。”

  23. 应该要在墙外平台开设一个同步的账号,这样被消失的文字还可以被有能力翻墙的读者看到。

  24. 国内就是劣币驱逐良币,要发声,要调查,要公义的,要么在打压下苟活,要么已经进了监狱,主流媒体都不敢吭声,除了通稿只敢发明星花边,还得担心被约谈。好笑的是,老是还看到有人抱怨现在的新闻媒体越来越差,一天到晚都是些明星垃圾文。这些人这屎坑是他们们自己添砖加瓦造起来的,十年前有谷歌,没有那么多敏感词,八年前有微博,那时候强拆新闻络绎不绝,大家还会围观,后来先是没了南方周末,然后污名公知,扫荡微博大V,销号的销号,投诚的投诚,再后来就是拘捕律师了。那时候有多少人冷眼旁观还落井下石?现如今公权力已延伸到各种领域,电视剧只能挑着放,连娱乐节目都充满着政治红线。我不同情这些人。只希望如江雪这样的有识之士,保存好自己的清醒,做正确的事,也要做安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