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3月中旬,湖南再次發生鉈(tā)污染事件,在湘江支流耒水河檢測到鉈濃度異常。污染發生在耒水郴州—耒陽跨市斷面,檢測出鉈濃度為0.13微克/升,而集中生活飲用水的標準限值為0.1微克/升。
污染發生後,當地相關部門啓動了突發環境事件Ⅳ級應急響應,並組織對耒水全域採樣監測,溯源排查。3月17日官方通報稱,鎖定污染源為位於郴州市甦仙區的良田水泥廠。該企業在拆除生產線窯爐時,窯爐內含鉈灰塵被雨水沖刷,經雨水排放口流入外環境水體。
由於鉈污染可能導致耒水下游地區飲用水污染,事件發生後受到輿論的強烈關注。鉈是一種有毒重金屬,易溶於水且無色無味,可通過飲水、食物、呼吸進入人體並富集,造成人體急慢性中毒。其最直接的危害是飲水安全。
受污染的耒水是湘江最大支流,河長446千米,流域面積11770平方千米,流經多個市縣,包括郴州市和耒陽市,至衡陽市耒河口匯入湘江,是流域地飲用水和其他用水需求的主要水源。記者梳理發現,湖南省近年多次發生鉈污染,當地政府曾採取專項環境治理行動,但鉈污染屢禁不止,而大部分居民對鉈污染並不知情或不太關心。
如今,耒水鉈污染事件已經過去近三個月,湖南省生態環境廳也早已宣布「耒水水質已全線恢復正常」。5月底,作者走訪了污染源良田水泥廠以及發現鉈濃度異常的監測站附近的村落,鉈污染是否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了影響?居民們又如何看待這次鉈污染事件?

「我們都不吃河裏的水,怕什麼」
三個月後,耒水鉈污染事件似乎已經被當地居民遺忘。5月底,記者來到鉈污染地耒陽,希望探尋水污染事件給當地居民帶來了哪些影響,但所見所聞和想像中的並不完全一致。
端午節前的耒水流域下起了「龍舟雨」,河道漲水,氣溫時而驟降至十幾度,又忽而升高至近三十度,但耒水兩岸的居民並沒有被忽高忽低的氣溫影響到心情,大部分居民都在期待着端午節那天的龍舟比賽。
端午節前一天(5月30日),記者來到耒陽市大義鎮陶洲村,檢測到耒水河鉈濃度異常的「大河灘地表水自動監控站」就位於該村,距離村主街約七公里。
大河灘地表水自動監控站是一處帶小院的三層高灰色建築,外觀和普通居民樓無太大區別。院內野草瘋長,看起來無人打理。院門口的簡介牌顯示,大河灘站屬於國家水質自動監測網,位於湘江一級支流耒水,建成於2014年,控制斷面位於耒水郴州市-衡陽市段。
監測站旁邊的村民告訴記者,站裏上班的工作人員似乎有好幾個,都是青年小夥子,平時沒什麼事不會過來監測站。他們的手機可以直觀地監控檢測數據,如果發現異常,他們才會趕來站裏。監測站的警示牌上目前公布的是兩名曹姓巡查員的手機號碼。
陶洲村主街掛滿了絢麗繽紛的紙雨傘,屋檐下插着各色小旗,村民齊聚在村落中心地區,為龍舟賽做準備。這種熱鬧的場景並不常見,村裏大多數時候只有百餘老人、孩童孤守。在村民記憶中,2000年之前,陶州仍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多名六、七旬的老人告訴記者,小時候,他們都是到耒水河裏挑水喝。老人們記不清具體時間,在他們模糊的印象中,水質變得渾濁是在2008年前後。從那時起,附近居民不再直接飲用耒水,從河裏挑來的水只能用來洗衣服,「洗菜都很勉強」。
耒陽是全國百個重點產煤縣之一,作為一座典型的煤炭資源型城市,長年來,煤炭資源的開發與利用在耒陽經濟中舉足輕重。2008年,耒陽市被列入第二批資源枯竭城市後,當地才開始重視產業轉型,整治生態環境。
耒水變渾後,據村民們的說法,陶洲村想辦法從山上引水,建水塔、鋪水管,把山體清水引向每戶村民的家裏,有的村民還在自家打了井,使用井水,而與陶洲村隔耒水相望的竹海村村民亦是如此,喝井水或者山體水。
因此,當「河水有毒」的消息在網上傳播,又經過街頭巷尾的議論傳到陶洲村、竹海村的老人們耳中時,沒有人覺得害怕,「我們都不吃河裏的水,怕什麼?」

但老人們都記得那段時間河道上漂浮的死魚,「巴掌大,看起來是鯽魚,」一位年長村民比劃着,「聞起來味道當然很大,死魚很腥。」
居民們對水污染的輕視潛藏着隱憂。中國生態環境部工業廢水污染控制工程技術中心研究員彭應登接受「水瓶紀元」採訪時指出,對於沿線村民來說,由於存在就地取水的情況,村民的飲用用水未必都取自自來水廠,但仍存在一定的接觸污染水源的風險。
6月1日,記者前往污染源良田水泥廠。這間水泥廠是如今湖南良田水泥有限公司的前身,位於郴州市甦仙區良田鎮麥田村,成立於1987年,擁有2條日產2500噸的熟料生產線。2023年升級改造成日產5000噸新型乾法水泥熟料生產線。
良田水泥廠大門附近的一家餐飲店老闆告訴記者,她在這裏開店已經近十年,生活用水主要是良田鎮自來水公司的供水,日常飲用水則主要購買飲水機用的桶裝水,她從網上知道了鉈污染的消息,但是她覺得和自己無關,並不擔心。
沿着良田水泥廠周邊的小路繼續行駛,一側是被圍牆遮擋的水泥廠,另一側是山體與農田。這條小路勉強夠兩車並行,行駛約三公里後,一根黑色管道從小路邊突然冒出,這是水泥廠的地下管道。記者沿小路繼續向前行駛,直至抵達水泥廠挖設的水池,看到水池附近標明:雨水排放口。
水池附近有許多水泥廠鋪設的排水管,有的水管對準水溝排放,有的水管沿着修建的水渠「暗地行駛」,直到另一條小溪邊才露出黑色的大管排放口。記者看到,黑色水管排出的淡黃色水直接流入小河,地圖上這條小河為名丫江,這條小河過丫江橋後再過水龔橋,進入坳上河,最後匯入耒水。
「喝了好幾天才知道有毒」
回想起鉈污染事件剛發生時的情景,小蔡依然很生氣。小蔡是耒陽人,她得知耒水被污染的消息時,「已經遲了」,她覺得家人和親屬已經飲用過含有「鉈毒」的水了。
小蔡大部分親屬日常飲用水都經過水淨化器處理。掛在牆壁上的水淨化器是耒陽市很多居民家中必備的小家電,但淨化器只能過濾自來水雜質,無論如何也過濾不掉「鉈」這種重金屬。
耒水鉈污染的事情曝光後,湖南省環境保護科學研究院二級研究員彭克儉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根據監測結果分析,耒水流域鉈濃度異常事件主要影響耒陽市多個自來水廠的取水。而耒陽市政府官網發布的2024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公報》顯示,全市自來水用水戶數約16萬戶,供水總量4500.89萬噸。
小蔡最為氣憤的是,為什麼剛剛檢測出耒水鉈含量超標的時候,他們作為受影響最大的居民卻一無所知,「喝了好幾天,才知道水有毒。」
關於鉈污染的通報最早來自3月16日湖南省永興縣政府,通報稱當日20時耒水郴州—衡陽跨市斷面大河灘地表水自動監控站數據顯示鉈濃度異常,造成跨市污染,威脅下游飲水安全。並於3月17日啓動耒水流域(永興段)突發環境事件IV級應急響應。

但縣政府的這份通知並未在網上流傳開來,因此當鉈含量超標的河水從郴州流向耒陽時,兩地絕大多數居民一無所知,仍正常使用來自來自耒水河的自來水。直至3月21日,一份湖南省湘衡鹽化有限公司的通知在網上流傳,才引來網友們的熱烈關注。
湘衡鹽化有限公司的通知稱,因公司供水管網所供水源取自耒水段,接市、區兩級環保局通知,即日起半個月耒水段水源勿用於食用、清洗食品等用途,請大家相互轉告。
通知在網上引發關注的第二天,耒陽市居民開始搶購礦泉水。
小蔡稱,她從網絡上得知消息後,立即在外賣APP下單大桶礦泉水,但商家致電回覆說,「不知道怎麼回事,大桶水突然就被訂完了,只剩下小瓶的瓶裝水。」小蔡接連換了好幾家店,得到的結果都是大桶飲用水已經賣光了。無奈之下,小蔡到街面上一家家店鋪詢問,最後在沒有接入外賣平台的商店買到了桶裝水。
不少海外朋友也托小蔡幫忙搶水,大家都是從網上看到鹽化公司的通知後,才知道耒水河鉈含量超標的事情。
談起那段時間,多名居民表示,信息到處亂飛,不知真假。小蔡的媽媽早上散步回來說,「聽說河水有毒,喝不得。」晚上跳完廣場舞回來又說,「聽說又沒毒了,是假的。」小蔡媽媽的信息主要來自視頻平台和身邊同伴們的說法。
托小蔡買水的同學遠在海外工作,同學勸父母不要再飲用淨化器的水,但父母沒放在心上,甚至仍想按原計劃擺宴客酒席,直到一名親戚在家族群發話:親們,這段時間不要喝自來水,水裏毒還未清理,現在老李都要去自來水廠值班了,兩個小時測一次,水質不合格。也少到外面去吃東西。看到親戚的消息,同學的父母才對水污染的事認真起來。
在永興縣政府發布耒水河鉈含量異常近10天後,3月25日,小蔡不放心母親是否已經鉈中毒,帶着母親去了衡陽市南華大學附屬南華醫院,想做一下鉈檢測。該院前身是「核工業415醫院」,醫院門診大樓寫着:國家核應急醫學救援分隊,具有檢測人體血液中鉈含量的醫學能力。
但接診醫生拒絕了小蔡的要求。醫生說,目前此事輿論影響比較大,政府沒說可以做檢查,要等政府統一通知後才能做這項檢查。
3月31日,事發近半個月後,湖南省生態環境廳發布公告表示「耒水水質已全線恢復正常」,各檢測點位鉈濃度均在0.1微克/升以下,但小蔡的媽媽仍然沒能做上檢查。
鉈污染頻發
現在,那些讓人擔憂的鉈正沉積在耒水河底,大部分居民相信官方說法,「水質恢復正常,沒問題了」。
污染發生後,湖南省生態環境廳應急中心專家熊高麗曾解釋,降「鉈毒」的方法是用高錳酸鉀和氫氧化鈉,對鉈進行氧化,生成氫氧化鉈,這樣一來鉈溶解不了,就會沉澱下去,從而降低水中鉈的含量。
但總有一些人不放心。在耒陽市政務中心上班的小鄭告訴記者,他在當地生態環境局上班的朋友仍然勸說:「喝不得,最好不要喝。」小鄭說,朋友的意思是家裏淨化器淨化後的自來水最好還是不要喝。小鄭更為謹慎,自從河裏有了「鉈毒」,他連飲水機的桶裝水也不用了,直接換成了品牌礦泉水。
小蔡也是如此,但她跟家裏其他長輩說起注意飲水安全,五六十歲的親戚們都覺得有點小題大作,不放在心上,「這麼多人喝呢,政府都說了沒問題了。」
但老人們或許不知道,作為有色金屬大省的湖南,曾發生過多起涉鉈環境事件。鉈主要伴生在鉛、鋅、鐵、銅等金屬硫化礦中,這類金屬的冶煉過程容易發生鉈污染。

湘江流域因遍布有色金屬產業,涉鉈企業和涉鉈尾礦庫、廢棄礦山較多,2020年以來湘江幹流22個飲用水水源地中,17個出現鉈濃度異常。據湖南省生態環境保護委員會2021年第2號文件,湘江流域有205家涉鉈工業企業和13個涉鉈工業園區需整治。
湖南省於2022年實施了「利劍」行動以及新修訂的《工業廢水鉈污染物排放標準》,據官方數據,治理後湘江流域重點斷面和支流平均鉈濃度持續降低,較2020年下降了50%以上。幾年專項治理雖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由於環保領域「違法成本低、守法成本高」的癥結導致污染問題屢禁不止。
直接引發此次污染的良田水泥廠位於蘇仙區,地處耒水上游,周邊與多個縣區接壤,三條主要河流北匯耒水流入湘江。該區鉛、鋅、錫、鉬、等有色金屬儲量在全國甚至全球佔據重要位置,被稱「有色金屬之鄉」。
良田水泥廠雖然不屬於涉鉈企業,但環保業內人士分析,其導致的鉈污染可能產生於「固廢處理」(註:全稱固體廢棄物處理)過程。
近年來推進的「固廢處理」被認為是環保行業的重大進步。中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2024年3月發布《水泥窯協同處置固體廢物技術規範》時稱,因焚燒溫度高且穩定、有害物分解徹底、處置規模量大、無廢渣產生等優勢可實現固廢的「減量化、無害化、資源化」。
彭應登接受《中國青年報》採訪時解釋,當地水泥企業生產中所用的原料裏,鉈元素含量往往也相對較高。此外,近年來部分水泥廠協同處置含重金屬的工業固廢和危廢,有些礦業企業的固體廢物含有鉈這種伴生元素,水泥窯爐殘灰中的鉈鹽含量就會很高。
另據《成都商報》報道,由於原料來源不可控,被批准做「危廢」協同處置的水泥企業比較少,大多是協同處置普通固廢。郴州市生態環境局官網公布的一份良田水泥廠技術改造項目環境影響報告書提到,「本項目不協同處置危廢。」
水污染雖然沒能引起當地較年長居民的重視,但耒陽市年輕居民們並未停下對水質的追問。不僅僅是水質是否達標,不少居民擔憂,飲水問題可以花錢買品牌桶裝水解決,但對長期生活在這裏的居民來說,日常食用的本地蔬菜和魚類是不是也會接觸河水,這些究竟還能不能吃?
關於耒水鉈污染的最後一份官方通報停留在了3月31日,由於衆所周知的媒體審查和輿論管控,有關污染的後續報道和公共討論也已沉寂,但潛在的污染並不會就此消失。在「耒水水質已全線恢復正常」的官宣之後,當地長年存在的重金屬污染問題,是否需要另一場環境危機才能再次引發公衆的關注與官方的回應。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痛心,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