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人們來墾丁,過「羅馬假期」。
時間是1968年後,「墾丁森林遊樂區」成立。地點,是遊樂區外的社頂部落,28間店面加上四處可見的大傘,奇木、蝴蝶、銀合歡、無患子,什麼都能賣。
「羅馬假期」是當時社頂最豪華的餐廳,樓中樓的設計,還有天井打進來的光,跟上流行,用西式速食餐廳賣港式餐點或炸雞,外觀還用仿羅馬式的白色圓柱配植物花樣盤繞的石刻柱頭。當時台灣經濟起飛,中產階級就偏好這股洋味。
在剝落的花崗岩磚、庭園中超過三層樓高的植物之間,我們重構當時遊客魚貫流進餐廳的場面。30年前,這裏是墾丁的代名詞,是南台灣觀光的燈塔,每年吸來最高百萬遊客,照亮整個恆春半島對觀光發展的夢。
30年間,遊客數從10萬再往下掉,「羅馬假期」外,只剩不願踏進的野狗。
「守護環境,就是守護財」
「哈雷彗星來一個月,就翻盤了。」社頂部落文化發展促進會執行長余小芳回憶,早期台灣的海岸旅遊因軍事管制而不興盛,旅遊以陽明山、溪頭、阿里山、墾丁四大森林遊樂區為主,社頂部落因此致富,但1986年哈雷彗星帶來的觀星潮,讓號稱「全台最優觀星點」的墾丁沙灘一夕爆紅。
1984年,墾丁國家公園成立,讓整個恆春半島的自然環境得到矚目,而後1987年台灣解嚴,大幅開放海岸線的管制,啟動台灣中產階級的海岸遊憩風潮等,錢潮、人潮由山往海走的趨勢啟動,10年過後,1996年開始的春天吶喊音樂季、2008年的海角七號電影,一波波把國內外的觀光人潮,從社頂推向了墾丁大街。
大街上的燈一盞一盞的亮,社頂的鐵門,一扇扇拉下。如今,往社頂的公車一日只剩兩班,商場中28個店家只剩兩對老夫妻,賣飲料跟老藝品。
物換星移,2017年,十一黃金週後,當墾丁大街上業者喊苦、呼喊盛世,晚上七點,全黑的社頂部落,排著興奮與騷動。
「老師等下會看到蛇嗎?」、「老師我們想看梅花鹿!」、「聽說這裏有食蛇龜哎!」這是30多名來自台北、住五星級飯店的中年人,他們在社頂部落遊客中心前一一排好,等待「老師」現身。
左拿手電筒、右拿登山杖,年已七十的社頂部落居民蔡正榮上場了,「等一下所有人都不能超過我,有蛇啊、什麼的,我處理就好,」只差沒有司令台,曾是墾丁里前里長的他,豪氣地對身著名牌的貴客下指令。
過去12年,25個導覽員,在這裏創造台灣第一個生態旅遊社區,最高,每年帶來新台幣千萬收入。最遠,來自日本、澳洲、美國黃石公園等,超過20國遊客與專家來此登山取經。
蔡正榮導覽的第一個「景點」,就是五色鳥的樹洞。他拿出手中的平板電腦,讓大家看看,樹洞主人如何一步步被錦蛇吞進肚子。每一天,社區居民輪流排班,巡守、監測、紀錄部落生態,於是樹洞、路邊的蜘蛛網、蜥蜴的位置,都成為他們信手拈來的解說素材。民眾驚呼:「蜥蜴是你們的臨時演員嗎?你怎麼知道他會在那邊?」
從2005年開始,社頂部落從自然資源調查著手,建立生態資料庫,已經成為學術研究採用的資料。「一天不做監測巡守,一天不做生態旅遊,這是我們的原則,」余小芳說。
被選為台灣第一個實驗生態旅遊的社區,花了三年打底,直到現在發展出6條導覽路線,白天、晚上、短程、長途都有,民眾還能選擇梅花鹿、毛柿林等生態遊程主題。2008年之後,他們不拿政府預算,靠著村民帶導覽,自給自足,如今雇用10名員工加上25名導覽員,「這在台灣的話,就是中小企業規模了,」余小芳笑說。
同樣是觀光,社頂的成功與大眾旅遊不同,300多個社區居民有7成加入社頂部落文化促進會,收入的盈餘,作為社區敬老金、環境改善等社會福利,兼顧環境、產業發展、照顧弱勢。至今,社頂的社區經營連拿3項政府大獎,吸引恆春半島9個社區踏上生態旅遊之路。
「一天不做監測巡守,一天不做生態旅遊,這是我們的原則。」
「在那裏,守護環境,就是守護財,」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處長劉培東評析,社頂部落在觀光與在地發展間取得平衡,建立起來的夥伴關係,被世界自然保育聯盟列為世界級典範,與位於秘魯、美國、加拿大等15個永續觀光經營模式齊名。
曾經「被玩壞」了的社頂
同樣在恆春半島,當墾丁大街被批評萬年不變、觀光業者開發與在地頻起衝突,或是被譏去墾丁不如出國,一座村子,如何反向前進,異軍突起?
「是因為從一個被大眾旅遊玩壞的地方開始吧。」余小芳直接了當的說,因為社頂夠慘,於是能走出不同的路。
「很多地方玩壞了就玩壞了,它不見得可以再(發展)起來,⋯⋯ 我們經歷過繁華,很多人賺了大錢,買地,就搬出去,」余小芳說,一顆哈雷彗星,讓遊客湧入墾丁大街,社頂的富成為過去。
只是,好日子過慣了,人們想繼續輕鬆賺錢,他們開始盜伐、盜獵,把蝴蝶、食蛇龜或是珍貴林木偷偷地賣出去,直到政府開始執法,社頂人再度失去經濟來源。
「好日子過慣了做不了苦工,」於是社頂開始喝酒、頹廢,「有一陣子往生的人不少,喝得太多了,」她說。
余小芳當年要讓小孩回到社區,在地就讀,還被老師勸阻。因為當時,人人都知道社頂就是個賭博、喝酒的地方。「社頂的人那時候出去,都不敢讓人家知道自己是社頂來的啊,」余小芳搖搖頭。
夠慘,於是當2004年政府選定社頂為全國第一個測試點,像是幽谷中抓住了繩索,人們開始試著上爬。
「在台灣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久一點,玩30、40年就壞了。」
當時來到社區輔導的屏東科技大學森林系系主任陳美惠回憶,「我去的時候到了谷底,只剩一息尚存,但旅遊求新求變,自己不變不行,(他們)有意識,但只有傳統的想像,」村民提出像是把路燈點亮一些、街牌再造、多擺一些攤販,試圖跟山下的墾丁大街力拼,但社頂部落就在森林遊樂區旁,在國家公園中梅花鹿的復育基地旁,真的要複製一條夜市嗎?
「有機會再重新開始,不能再重蹈覆轍了,」陳美惠說,過去,用消耗式的方式販售產品,林木、蝴蝶標本、食蛇龜等,提供的服務,除了滿足團客之外,沒有創造太多獨特的價值。
「在台灣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久一點,玩30、40年就壞了,」陳美惠說,發展觀光要活絡在地的均衡發展、實現永續經營,因為「最終的問題還是環境。」當時的社頂雖然破敗,但也因此有危機意識,並且與墾丁大街為首的傳統大眾旅遊不同,沒有僵化的產業結構。
花12年,重新找回尊嚴
在這裏,改變是可能的。
陳美惠帶著學生,花了3年的陪伴,每戶拜訪,解釋成立協會的用意,每個星期開一或兩次工作會議,除了80小時的訓練課程外,還提供講解員認證,巡守監測課程,剛開始帶導覽行程,晚上9點多結束,便直接開檢討會。從懷孕大肚的陳美惠,到60幾歲的白髮村民們,當作社頂部落的最後一搏般,拼。
「那時候全台灣都不知道生態旅遊要怎麼做,只知道是傻瓜才會做,」當時還是陳美惠的學生,現在里山生態股份有限公司創辦人林志遠說,「那時候有社區的阿伯,一邊說『我平常是不洗碗的啊,』一邊幫遊客洗碗,就哭了,」林志遠邊笑邊搖頭,為了幫社區找新的發展之道、不再下沉,阿公阿嬤輩的居民也必須突破自我,獻出許多「第一次」。
前兩年,每個月只有2000元至3000元收入,但每天巡守自己的家鄉、紀錄物種,久了,拉近與土地的距離,自己好像真的屬於這裏了。
甩開過去的偏鄉自卑和壞名聲,當中產階級、國外來的遊客都叫你老師,在地認同,就這麼慢慢積累成型。
「大自然是他們的老闆,是一群人的一件事,就會保護它了,不然就覺得(環境保護)讓國家管啊,又不干我的事!」陳美惠說。
早期的打底,了解在地的資源跟優勢,累積共同的認同,凝聚起在地對於土地的共識,這些看似空泛的前期工作,其實是走向商業化前的必要。因為當生意開始上門,如陸客團,面對金錢的誘惑,才不會再一次的犧牲了環境,或是像余小芳說的一樣:玩壞市場。
「沒有經歷過戰火慘烈,遇到乘載量(的限制)會覺得在限制他發展,」余小芳站在社頂部落,不到100公尺外,就是已成廢墟的羅馬假期。她從社頂過去一窩蜂的做攤販、盜採生意,回頭看這幾年墾丁擁抱陸客潮的選擇。「國家公園本來就是(環境)敏感地帶,房間數量沒有總量管制之下,民宿暴增了快要400間,」過去曾在飯店業工作的她分析,「越多來蓋,是大家賺的變少。」
陸客團的誘惑,不只是政治紅利,嗅到錢味的還有投資客、地產商,根據在地民宿業者指出,當陸客遊墾丁的數字喊到千萬,地價跟飯店的價格,沒了上限。
早期,台灣的飯店大多由專業的餐旅經營團隊規劃開設,但近5年,大都是手握地皮、建材的建商開設,他們不只從開設後的經營獲利思考,想的更是搶地段、蓋大量體,而後轉手獲利翻倍的投資學。
上無總量管理、商人滿滿的逐利動機,關鍵便是在地的選擇。
社頂至今堅持,這6條生態導覽路線,每條每天僅導覽100人次,同時堅持網路預約、不降價、只雇用經認證的解說員,他們寧可接不完遊客,也不犧牲長期耕耘的品牌。相較之下,透過兩岸旅行社體系,曾經源源不絕的陸客團大量灌入墾丁的其他地區,出現品質低落、陸客大失所望的評論。
「你吃一片洋芋片,手上掉下的碎屑就可能改變這裏的環境!」
「社區當時的確有動搖,」余小芳坦承,面對2014年的「陸客盛世」,居民也曾提出做陸客團生意的各種新作法,但當時,龍坑生態保護區出現漲價、限定人數後陸客團即掛零的消息,讓他們穩定了心情,繼續走自己的路。
更關鍵的是,透過每天的巡守監測,他們清楚地看見人數的限制、外在的侵擾,對環境的影響有多大。
「你知道嗎?你吃一片洋芋片,手上掉下的碎屑就可能改變這裏的環境!」余小芳嘗試與群眾溝通:若遊客量無所限制,或是遊客的出現不當行為,路旁的蝶蛹、草地上的梅花鹿群、枝頭上的翠綠青竹絲,有可能不受影響嗎?
沒有環境的平衡,就沒有下一代還能賺的財,沒有社會發展的均衡,也沒有好的解說服務。「如果沒有讓大家覺得對這個環境有自己的責任,關心它的生存,可能就會像現在的墾丁一樣,各自去搶客人了。」余小芳說。
當「雪崩」說四起……社頂遊客量僅掉1%至2%
「所以我說這條路是沒有盡頭的,」余小芳說,「我們是用在地人的角度,在想這裏該往哪一條路走。」不賺快錢、不創造極富,自然與社會的平衡是眾人的責任,至此,陸客的誘惑,影響不了他們的主奏。當墾丁「雪崩」之說四起,2016年總統蔡英文上任後至今,社頂的遊客量只有1%到2%的影響。
下一步,他們還想著要做靜思旅遊,包括瑜珈、靜坐等,社區裏也有成員得到環境教育師、瑜珈師、潛水教練等認證,要繼續跟著市場,提供新的服務。
如何看待全台灣四處退燒的陸客團客?
「中國很喜歡用遊客人數去箝制一個國家,你不來也無所謂的時候,他才會緊張。」余小芳若有所指。
她感慨地說,現在在恆春半島,講起社頂,人人都知道是生態旅遊成功的村子,「花12年,就找回自己的尊嚴,做自己的自信,」這尊嚴,也給了年輕人回家的可能。
過去,他們在社頂只有旅遊體系的工作機會,現在,他們有了更多選擇。社區平均年齡,這12年來從65歲一路下降,如今只有50出頭。
社頂的成功,論規模,當然不比一間300間客房的飯店全滿,論含金量,也比不上8天7夜的環台購物遊。但經營社區旅遊、深度旅遊近15年的陳美惠認為,社區導覽、深度旅遊、大眾旅遊,像是發展觀光的地圖上三張拼圖,缺一不可。
「中國很喜歡用遊客人數去箝制一個國家,你不來也無所謂的時候,他才會緊張。」
「我就喜歡晚上在飯店擺爛,也喜歡累了就坐包車逛景點,然後吃飽之後喜歡走進社區聽故事啊,」陳美惠形容,台灣旅遊業的現況卻是三者各做各的,並把彼此當作競爭對手。前述三張拼圖如何均衡,是現階段的台灣,能否突破的關鍵。
12年的經營之後,台灣各地社區發展開始成熟,同時,飯店遇到瓶頸,缺乏在地特色。如果能讓社區扮演無可取代的亮點,訓練當地人當帶路人,不只解決飯店需要在地特色的需求,走入各社區,也能幫人潮分流,減低觀光對自然與社會的擾動。座落在墾丁的華泰瑞苑、夏都飯店就是範例,與社區合作的深度導覽,讓五星級飯店提供的服務更細緻。
過去幾年陸客潮衝進台灣,讓資源跟政策跟著「量」走,但若要避免下次雪崩,台灣觀光要像珊瑚礁般一層一層扎實的長大,大眾旅遊、深度旅遊、社區旅遊間的合力,是必須的思考。社頂30年前後的醒悟、12年的抉擇,則給了位於環境敏感帶的所有觀光區,最好的參照。
很多人/國家 就是想靠大陸發方便財 但很多旅客就是想去沒/少陸客的地方 他們所到之處 什麼正常的「生態」都沒了 然後他們就走了 但地方再回不到了從前。
跟上集真的是很好的對照組,很用心的人們,加油
家住高雄,墾丁對高雄人而言算是一個後花園,從早期的社頂公園逛生態的”靜”路線到現今的一般水上活動,甚至是春吶的不夜趴踢,墾丁一直都沒走出自己真正的風格,一個旅遊地區要永續經營是需要在地人對自己的環境來維護才能長久,外來的經營者只是要抽乾本地的資源,等到沒油水可撈時就拍拍屁股走人!感謝”端”的報導,讓我去墾丁有新的選擇,而不是只是一成不變的玩水、逛大街、跑夜店、看風飛沙、走燈塔、晃佳樂水、飆沙。
格局很大。
很勵志的文章,尤如看了一齣紀錄片,特此向陳美惠女士致敬。
第一次听说,好厉害的村民
旅遊業是讓人與某個城市發生關係的行業。
且不論墾丁觀光品質驟降,
光台灣人自己要來去墾丁住ㄧ晚就非易事。
過去幾年,墾丁只看得見陸客觀光潮。
太多業者不屑做自己本國人生意,
台灣團跟台灣散客根本訂不到房,
不肖商人甚至是坐地起價。
對台灣人來說,
墾丁,是最遠的咫尺;
而沖繩,是最近的遠方。
幸福指数堪比不丹?
高度格局之差
高下立判
崩不崩,大環境……努力也很重要,為下一波做好準備。
非常好的對照組。
good r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