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比日本、南韓、台灣都遲起步,但香港近十年的崛起在世界眼中是觸目的:賣琴數字和彈琴人數增長驚人,在亞洲的豎琴比賽,香港參賽者幾乎佔了一半,「我想這是有關教育制度的不同,新手不少是孩子。」百年琴廠老闆如是說。多得如今的教育風氣,香港孩子不止只學牧童笛或鋼琴,愈來愈多家長追捧冷門樂器,種類領域多元,這本來是好事,但曾在九龍塘名校當音樂總監的胡龐倩渝卻是擔憂,「人們覺得鋼琴太普通、不是一種樂器,香港的情況是開始走向極端」。
七月初,香港演藝學院裏,手推車來來往往,忙著把過百座豎琴搬到展場,或送進練習室,又移至演奏廳。為期七天的「第十三屆世界豎琴大會」,共上演八十場音樂會。而在演奏廳外,課室都用來做琴手的練習室、豎琴展銷場。難得世界大會就在附近舉行,台灣作家、豎琴演奏者林郁庭專程來到香港觀摩,除了聽大師級的演奏,逛展覽也是重點環節,一來可以隨意在場內試彈大小琴廠的豎琴,同時也吸收這界別的新知識,例如琴廠近來都用什麼高科技做研發:「有的琴加進了電腦系統,能記住彈奏者習慣用的變調模式,讓人彈起來更容易。」
郁庭不是第一次逛這種豎琴展,卻是沒有想到,會在香港這裏開了眼界——她輾轉走到本來是排舞室的另一個展銷場,眼前是一個佈置了花陣的台階,旁邊有一個「豎琴攝影套餐」展示牌,這攤位原來提供用豎琴做背景的拍沙龍服務,即場還有晚裝天使裙可租借。「真的沒見過﹗」她說,覺得這種攤位很香港,「不能不說香港人真的很會做生意」。開幕當天,大會安排了一百座豎琴同台合奏,同樣震撼了林郁庭,「這種場面很亞洲,講求場面壯觀那種,說出來好有氣勢」。
香港的豎琴實力
籌辦這個國際盛事,這次的籌委聯會主席邱聖音 Angela 說其實過程非常困難。「六年前,我們決定申辦,當時的對手是德國柏林。香港的豎琴文化雖然急促冒起,但相對於柏林,我們當然知道還有一段距離,也知道我們的成功機會其實不大,尤其以往曾經有亞洲國家嘗試申辦,但都不成功,而且歐洲當時好想世界豎琴大會可以回到歐洲舉辦。」世界豎琴大會在1981年成立,由荷蘭豎琴家Phia Berghout發起,創會委員裏還有來自當時未解體的捷克斯洛伐克,也有美國人和日本人。至三十年後,2011年香港申辦,世界豎琴大會當時正在北美洲的加拿大溫哥華舉辦第十一屆,三年後,再到澳洲悉尼,如果2017年不在柏林、而在亞洲,那麼大會就要離開歐洲至少十二年。
結果,經過逐一游說委員後,香港破天荒勝出了。Angela說,游說重點除了是香港在豎琴方面的發展好快,也有一個吸引之處是香港的配套很好,機場航線多、交通方便,只是酒店貴一點。「這當然也是重點,我們這次大會有八十場音樂會,邀請了230個豎琴家來演奏,全都是國際級,專程飛來香港。」可以想像,牽涉的物流安排已經是其中一個棘手的問題。
「而可以在一個豎琴才剛發展的小城巿裏,可以在本地找到八十座豎琴借出,也是一種香港的實力表現。」Angela解釋,豎琴體積太大太貴重,在本地搬運花費已動輒數千元,何況是海外的琴手遠道而來,一般不會把自己的豎琴隨身攜帶,於是主辦者要安排足夠豎琴提供表演和練習,沒有龐大資金支援,這些音樂會大多都是借琴解決。「能有這麼多琴借出,前提是這個地方有這麼多的豎琴手。十年前,我剛創辦豎琴中心,全香港能夠教豎琴的人,可能一隻手已數完。」
學豎琴的人成倍增長?
Angela彈豎琴三十年,當年是香港演藝學院Junior School第一個豎琴學生,大學讀電子工程,做過資訊科技、金融,是證券行的行政總裁,十年前與一班朋友重拾樂器,打算要辦一場業餘音樂聚會,卻發現在香港缺乏合適場所,於是決定開辦香港第一個豎琴中心。本來,豎琴中心只是為了讓同路人多一個可以互相交流的地方,沒想到遇上愈來愈多孩子學冷門樂器的風潮,來上堂的人數以倍數增長,「這是我當時真的沒有想到的」。那時候,香港能教豎琴的人,Angela說可能只有五個,至十年後的今天,已經有數十個。「這也令學琴的花費少了,我八十年代學琴要七百元至八百元一小時,現在供應多了,三四百也可以找到。」
除了學琴的人數增加,這次專程來港參展、同時是第十三屆世界豎琴大會主要贊助商的意大利琴廠Salvi Harp及美國Lyon and Healy Harp的老闆Marco Salvi說,香港的豎琴銷售的確是增長得很快。他解釋,其實不止在香港,整個亞洲也有相似的趨勢,愈來愈多初學者是小孩,年齡相對小,「在歐洲也有孩子學,但更多是九至十歲那種年紀」。如今,亞洲已與歐洲和美洲平分秋色,各佔整個豎琴巿場三分之一。因為需求明顯,Salvi說這也是為什麼琴廠生產更多迷你版豎琴。「以前學豎琴,哪有這種概念,可以先用專為小孩而設的迷你版?」Salvi記得自己當年五歲想彈家裏的豎琴,都要費力爬上琴櫈,雙腳凌空,無法把腳伸到腳踏去。
用豎琴贏在起跑線?
「以我的理解,這是因為這裏的教育制度,他們如果學豎琴,可以獲得額外分數。當太多人學鋼琴,學豎琴就變相比較特別。」近十年,香港教育制度屢被批評壓力過大形成歪風,家長之間強調孩子要贏在起跑線,三年前,一個名校校長在升中講座講解入學面試可提交最多八頁自我介紹檔案,但強調「由於鋼琴太普及,故不計作音樂技能」,這說法被媒體報導後引來熱議。筆者是一個八十後,在求學的年頭,音樂課強制學牧童笛,然後同學裏總有幾個學鋼琴,除此以外,學小提琴已是非常獨特。至於豎琴,好像只有在歐洲歷史電影裏見過,屬於貴族的符號,Angela說,它的不普及,除了因為手工講究、造工昂貴,一座常用在演奏的腳踏式豎琴動輒逾十萬元港幣,同時也有它的歷史原因。豎琴是最古老的樂器之一,人們相信它是模仿弓箭的弓而造,早在古埃及的壁畫已有出現,當時被視為是神聖的樂器,用在宗教儀式。雖然有逾三千年歷史,但它一直無法像鋼琴普及起來。
「鋼琴有白鍵黑鍵,白鍵是全音、黑鍵是半音,但豎琴沒有黑鍵,那麼要彈半音時怎辦?就要用手在琴頂的半音器啪掣,每彈一次就啪一次,很不方便。於是,在管弦樂合奏裏,豎琴不能有很重的角色。」後來,在十九世紀,法國發明了腳踏式豎琴,用腳來代替本來已忙著撥琴弦的雙手來控制半音,於是,彈豎琴的限制減少了,琴手演奏更靈活,才在管弦樂團中加重了戲分,也有了豎琴自己的協奏曲。「現在的豎琴文化,可以說是源自法國那個年代,但美國後來的影響力也不小,尤其他們的學院,培訓了好多高質素的豎琴手。」
當豎琴愈來愈普及、豎琴中心遍佈港九新界,教師供應增加、學琴成本減低,這對於年輕人音樂知識本來單一而淺薄的香港來說本來是一件好事,但「音樂兒童基金會」創辦人、曾在九龍塘名校當音樂總監的胡龐倩渝卻認為,當鋼琴因為「太多人學」而不再被當成一種樂器,而人們只因為豎琴「獨特罕見」而盲目追捧,這其實是一個警號,警告香港的教育情況開始走向極端。
「西方樂器之中,有三種是最難學的,一是豎琴,二是法國號,還有的是雙簧管。而無論是什麼樂器也需要時間學習、浸淫,不能急,尤其是小朋友學的話,更加需要耐性,頭兩年是打好基礎的關鍵,如果要為了入名校,勉強考幾多級,這都是不好的。」她說知道有學生考完一級,在考試後第一堂,家長就問老師自己的孩子什麼時候可以再考試。「家長為何這樣問,因為家長之間會比較,別人孩子一年考兩級,為什麼自己的孩子兩年才考一級?」
學音樂,還是學習享受音樂?
胡龐倩渝大概是五年前留意到冷門樂器突然被炒熱,但源頭該是在十年前。「有些頂尖的學校,花很多時間去訓練學生、組成樂團,小息、放假也安排練習。他們贏了很多獎,有點像音樂學院那樣。」然後,有些學校為了模仿名校的模式,有樣學樣,設立樂團。之不過,一個樂團裹,不能所有學生都彈鋼琴或拉小提琴,總要有人也拉中提琴、大提琴,於是就發生後來傳出「考學校鋼琴沒有分、三角鈴有分」的情況,而更多的情況其實是沒有招攬到會奏這些較冷門樂器的學生,於是學校也會物色學生、勸導他們學習某種指定的樂器,想能湊夠學生組成完整的樂團。
「十年前的校際音樂節,一個組別,頂多只得幾隊參賽,現在參賽的樂團愈來愈多,我聽說過有考官要聽足幾天才聽完。」胡龐倩渝在名校離職後,四年前創立「音樂兒童基金會」,會址在深水埗,讓基層兒童免費學樂器。「我們也有樂團,同樣要為一些冷門樂器培育演奏的孩子,但我們主張先讓孩子上十堂工作坊,試試管弦樂的不同樂器,一邊讓他自己體驗一下這些樂器、試試有沒有興趣,一邊也讓老師觀察,看他是否合適,有些孩子的確是會喜歡冷門的。」
但她強調,雖然學冷門樂器也有好處,但不等於我們就要忽視鋼琴,鋼琴才是基本。「在外國的音樂學院,你學什麼樂器也好,也大多會副修鋼琴,你即使是學唱歌的,也不能不懂得彈鋼琴。」這種偏離基本、未學行先學走的學樂器之路走歪了,同時亦扭曲了學音樂的原意,到頭來糟蹋了音樂,亦讓孩子即使成才也學壞了道理、自相矛盾,家長過份催谷,到頭來目的只為了入名校、做專業人士賺大錢,樂器只作為一種工具,沒想過要孩子將來做音樂家。「讓孩子學樂器,是希望能從中領悟解決問題的心態、學習堅持,要完成一個好的樂章,要考慮每一個細節,你彈得比別人快,還不如你彈好一首樂章更加滿足。但又有幾多家長知道,讓孩子學音樂,他們要是能學到享受音樂就夠了?」
果然是「一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