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推著抽血車走向病人床邊,一位婆婆把我攔截下來,想問鄰床病人的情況。
「我不是他的主診醫生,不太清楚情況,麻煩你去問護士吧。」我的口頭禪幾乎脫口而出,忽然想起,她就是護士口中的那位婆婆,於是把話硬生生嚥下去,艱難地道:「是的,請問有什麼問題?」
當被家屬問及病人情況,我們這些路過的、非其主治醫生的,總是有點尷尬,尤其是該病人病情不明朗的時候。
如果病人進展良好,自是能向家屬如實相告,病情急劇轉差,也得叫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偏偏是這一種需要仰賴機器維持生命的長期病患,病情不上不下,我們說得太好,讓家屬產生錯誤希冀,不行;說得太差,讓他們白擔心,也不行。
於是,面對婆婆的問題,我支支吾吾幾分鐘,最後除了「深度昏迷」、「一切都差不多外」,也吐不出其他有用的資訊了。
「他還有感覺嗎?」
終於有一道我懂得回答的問題。前天我幫該病人抽取腕動脈血時,以為他不會掙扎,便沒有牢牢固定他的手,沒想到針扎下去,他馬上把手縮回去,結果沒刺到對的位置。
「啊!」我很生氣地大叫。「你不要動!」他當然沒有理我,最後得靠護士幫忙按住他。我也真是傻,對著聽不進耳的人講話。不過我也曾見過好幾位護士對著甫過世的病人說:「婆婆,現在幫你換枕頭。」大概做我們這個行業的,都有這個習慣吧:明知對方聽不見,仍對著他/她講話。
無論如何,有感覺總比沒感覺好吧。我回答婆婆「他有感覺」後,她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很擔憂地問道:「那他戴著呼吸面罩,不是很辛苦嗎?」
紙巾與安慰
「欵?」我一愣,呆呆地回道:「那也沒有辦法,先維持他的呼吸吧,辛苦都沒有辦法。」
從前,有自殺未遂的病人的家屬問我:「他現在有想要康復的意志力嗎?」當時我也是一愣。我以為能活下去已經很不容易了,從未想到家屬會關心到那一層。
與婆婆點頭作別後,我走向自己負責的病人,完成自己的工作。病人跟我投訴:「隔壁病人一到夜晚就不斷叫,吵得我睡不著,好辛苦。」
我低聲說:「隔壁都很辛苦的,你就忍耐一下吧。」
「大家都有病,誰進來不辛苦呀?」
無法反駁。我細聲答道「會有一點點痛,忍住」便將針扎了進去。抽針而出那刻,我聽到一陣嗚嗚聲,分不清是哭聲還是笑聲。扭頭一看,才發現是剛才那位婆婆在哭。不是悲痛欲絕肝腸寸斷式的嚎哭,也不是刻意壓抑情緒的低沉嗚咽,而是一種單調的、不急不緩的、如同雨季陣雨後堤壩緩緩洩洪的流速。
雨水會流盡,而下一場雨總會來的,所以流水沒有壓力,可以慢慢流淌,一切都沒有盡頭。
「唉呀。」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尷尬,在擠去針管中氣泡的同時,以眼神搜索附近有沒有紙巾。但我知道即使找到紙巾,我也不曉得下一步該如何做。
我默默數算自己在這間病房裏,還會待一個半月的時間,婆婆還會在病房裏待多久,則尚未確定,我不確定無法持之以恆的安慰會不會構成傷害,更不確定自己如何安慰,才能讓她不覺得自己受到同情。
最終我甚麼也沒做,推著抽血車走出病房,原因非常現實:病房裏沒有紙巾。
數天後,婆婆所看顧的病人過世,我受命去為他縫合插管留下的創口。這一次,我不需要再叫他別動,留下時間觀察他的眼睛;他的眼瞼尚未完全閉合,我在撫下他的眼瞼前,窺見他的眼珠與眼白融成一團混沌。
混沌的眼睛
我想他真是死去好久了——那是屍身的眼睛,不是活人的眼睛。
之前,我曾路過某一張病床,眼睄瞄到床上病人的雙目,便猜他差不多要過世了。半小時過後,護士果然致電我,叫我去證明那名病人已經死亡。
我想生命真是奇妙,一塊石頭放在原地不會有任何變化,血樽放在原地一段時間後樽中的鮮血卻會自動分出層次……當然,令眼珠變得混沌、鮮血分出層次的,不是生命,而是生命的流失。
我在這邊默默縫合洞口,婆婆隔著一層床簾嚎哭。這次她哭得很用力,痛哭聲夾雜憤怒,指控除去她以外就無人關心她的兒子,一群沒良心的家人。
我在與她道別後曾看過她兒子的病歷,從初次門診看到最近入院。不過我卻再也沒機會碰上她,直到今天,也已經沒有意義,反正一切都到了盡頭。
醫療記錄總會不小心洩露過多隱私,例如當我們寫到長期病患的病情進展/退化時,便必須得考量照顧者,難免要提及家人、家庭狀況,包括病人與家人的相處情況。
我無法與她站在同一陣線指責死者其餘家人,只能認同她是位偉大的、無償的母親。但我又回到同一道老問題上:我該如何告訴她我的想法,而不讓她覺得自己受到同情?結果我仍舊甚麼也沒說。
她真是哭得好痛。但我想,既然她有憤怒的能力,她會沒問題的。
(病房筆記之二)
憤怒的能力…意味著人性還在嗎?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能生存下去而非行屍走肉嗎?很深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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