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檔,徐克的電影《射雕英雄傳之俠之大者》遭遇劣評,原本預售票房第一,剛上映兩天就因為口碑失利而失去了市場,最終只獲得六億元的票房成績。這個情況與一路高歌猛進的《哪吒之魔童鬧海》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部公認的「爛片」並非一無是處。美術和動作設計還算精良,台詞富有深意,整部電影意料之外地沒有絲毫主旋律的痕跡。它的創作理念完全站在幾部春節檔電影的對立面:反戰主題;個體敘事;去娛樂化;節制暴力。經過改編的華箏更是春節檔最亮眼的女性人物。
然而,武俠電影的觀眾不買賬,這不是他們心中的金庸江湖;徐克的影迷也不買賬,稱之為一部流水賬式的PPT電影,徐老怪不再怪,這倒成了另一樁怪事;反高潮的設計,則讓普通觀眾們睡了個昏天黑地、掃興而歸。這部人人口誅筆伐的電影,算是為2025年的春節檔寫下現象級一筆,而藏在它背後的留待探討的問題,或許能幫我們認清中國社會輿論的真實狀況。

武俠為表,反戰為裏
與大多數武俠小說純粹、浪漫的江湖體驗相比,金庸的小說讀起來更像是深刻的政治演義。在他的江湖裏,俠客們行走在歷史空間,與真實存在過的人物發生際遇,歷史結局往往不可更改,人物命運便因此帶上了一種無法掙脫的悲劇性。郭靖守襄陽,襄陽注定是守不住的,郭靖的結局便已經注定了。在命運背後,浪漫的江湖性和殘酷的政治性是金庸武俠的一體兩面。
過去,影視劇製作者為了媚俗,往往把金庸小說中的政治表達剔除。《射雕英雄傳》電視劇的幾個版本均著意渲染郭靖、黃蓉的江湖奇遇,二人從相遇到相愛,不斷在偶然中習得厲害的武功,結識古怪的俠客,再用最討觀眾喜歡的華山論劍作為結束。而故事中那些有著政治身份的角色,如楊鐵心、段天德、成吉思汗、完顏洪烈等人,彷彿脫離了廟堂身份,成為偌大江湖的一部分。
徐克則反其道而行,把政治性作為電影的立意所在。影片取材於原著最後四章,郭靖因誤會黃藥師殺害江南七怪而與黃蓉分開,誤會解除後踏上尋找黃蓉之路。原著的這一段既有俠侶的幽怨,尋人主線令人想到《龍門飛甲》裏的凌雁秋和趙懷安,也有著像《智取威虎山》那樣兩方對峙、一觸即發的戰爭時局,作為在草原長大的中原人,郭靖是另一個以身入局的臥底楊子榮,是最受徐克鍾愛的戲劇變量。影片也借此建立起以反戰為主題的表達。
電影的開篇是一場蒙古和金國的交戰,蒙古軍隊追擊金國殘兵到了一處峽谷,崖壁上的郭靖才有了全身亮相。順著郭靖的視角俯視,峽谷內屍體遍布,而他記憶裏的江湖一隅桃花島春光無限,美得像一個夢境。在這段記憶影像裏,黃蓉向剛到中原的他介紹江湖的殘酷,「江湖就是有很多幫派,立了很多規矩,打打殺殺。」導演把江湖廝殺和戰爭直接進行比擬,暗示了影片所呈現的並不是一幅江湖圖景,而是政治圖景。
電影對原著人物進行了篩選,留下的大多是政治人物。歐陽鋒、沙通天等反派角色常被電視劇當作江湖惡人,電影則點明瞭他們的身份,這些金國官員是為了私慾而混進戰爭的政治惡人。巧妙的是,影片以特寫來呈現大汗、窩闊台、術赤等人物的肖像,同時又以模糊的輪廓或剪影呈現黃藥師、王重陽和江南七怪等江湖俠客的形象,從視覺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政治人和政治事被強調,江湖人和江湖事被隱去。
再看文本,聽起來像是一則政治寓言,許多台詞帶有弦外之音,能引起觀眾進行解讀的興趣。真假《九陰真經》的一經各表,令人想到「一中各表」,南遷的宋廷像是台灣的喻體,蒙、金、宋三國關係便有了影射近現代史的意味。而在視聽上,攝影機也著意渲染著政治意味,用少見的角度仰拍大汗和他的軍隊,一些自下而上的升降鏡頭突出了這位射雕英雄的強人領袖之姿。
當然,影片也有獨特的武功和詭譎的兵器,那些是徐克的標誌元素。郭靖的「降龍十八掌」依循物理邏輯,像是結合了氣功形態,在實拳實打裏,演員身體被一團能量的氣浪包裹,身體周圍漂浮著幾個可被操控的氣流和氣旋,既能抵擋箭矢,遇到火源也能卷出幾條壯觀的火龍。打狗棒由黑鐵鑄造,棒身從棒首開始分為三股,合攏在一起有棍棒的力量感,散開時則兼具了鋼鞭的柔韌和彈性。
和徐克以往的作品相比,影片人物數量不多,打鬥場面相對也少,所以再有趣的武功和武器也沒有多少展示空間。吊詭的是,三個主角從頭到尾沒有殺人,唯一與郭靖交手的靈智上人是被自己的金鈸誤殺。而在另一場戲裏,郭靖為大汗表演武功,騰空的火圈像極了奧運會的五環焰火,觀賞性很強,但少了打鬥的痛快。反高潮和去類型化的呈現,像是徐克有意對反戰主題進行的創作實踐。

身份敘事的構建與局限
把《射雕英雄傳》的小說改編成電影是一個難題。它不僅有繁雜的人物關係,還有連環一樣緊密相扣的情節,要想講明白一部分,就必須同時呈現前因後果。影片自原著第34章開始,之前的情節僅靠旁白進行交代,郭靖、黃蓉漫長的成長弧線便也被略去了,我們看到的二人是已經擁有了高深武功、獲得了江湖身份和經歷過江湖磨練的大俠。這意味著,徐克需要為人物找到新的弧光。
在國族和身份政治的肌理之上講反戰,是影片立意的高明之處。郭靖需要面臨身份衝突帶來的心理變化。於是,我們在電影裏看到了一個有主見的正直、忠厚之士,而不是電視劇裏那個憨厚、笨拙的郭靖。影片也刪掉了郭靖的鏡像人物楊康,將筆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融入了一些《天龍八部》蕭峰的影子,二人有著相似的國族之惑和血緣撕扯,這是電視劇鮮少在郭靖身上挖掘的角度。
為了建立國族身份的肌理,影片令人驚奇地描述了蒙古軍隊細節,塑造出一位以往影視劇裏不曾有過的可汗形象。蒙古軍營十分遼闊,從遠處眺望像是一座草原城市,門口有高聳的哨塔,鐵騎和弓箭彰顯著帝國高超的冶金鑄造技術,往裏走是星羅棋布的蒙古包,中間最高的軍帳是大汗的議事廳,廳內尊卑有序,出征前的成吉思汗用手指蘸了金碗裏的羊奶,點在眉心,向長生天祝禱。
蒙族的角色如托雷,由阿如那這樣具有典型蒙古相貌的演員出演,蒙語的對白強調了蒙漢之間的文化差異。觀眾可以從中看到,這是一個發達的中央集權制國家的軍團,蒙古是一個區別於南宋,有獨立血緣、信仰、語言文化和政治倫理的民族共同體,不再是那個常由漢人仿冒扮演的邊疆蠻夷。郭靖回到草原,在安答托雷的建議下換上了一身蒙古衣衫,最後又在南宋士兵異樣的眼光裏脫掉,種種具像化的文化差異所帶來的撕扯,是一場看不見的戰爭。
不過,影片的身份敘事斷斷續續,郭靖本應有一個從困惑走向堅定的過程,但故事始終未能把人物心理的變化講述出來。這或許是由審查導致的結果。審查在片中留下了明確的痕跡,影片拍的是蒙古,講的是蒙語,但蒙古的稱謂被「草原」替代,成吉思汗也變成了「草原大汗」。審查對徐克電影的負面影響也早有先例,中國央視對《青蛇》的刪減,便曾讓這部電影的觀賞性打了很大的折扣。
有傳言稱,郭靖帶兵西征花剌子模的戲份被刪了,消息未經證實,但也有跡可循。首先,影片留有一些殘餘的西征鏡頭,郭靖為蒙古練兵和再次折返中原尋找黃蓉兩處情節之間,有明顯的斷裂之感。其次,根據徐克過往作品的特點,他喜歡編排一些昇華內涵的點睛戲,再綜合考慮原著的情節脈絡,西征可能確實是男主角內心的轉折點,也是提挈全片的關鍵所在,如同法海和小青的情慾戲之於《青蛇》一樣。另外,考慮一帶一路和近兩年中國與中亞伊斯蘭國家的關係,西征所隱含的侵略意味必會觸碰審查的敏感領域。
如果上述推測屬實,那麼可以確認影片在刪掉西征戲之後進行了二次創作,大量旁白重建了故事邏輯,寫實的感情戲填補了情節羽翼,文戲衝突替代了武戲的類型表達,最終才形成了這部非典型的徐克電影。

錯位的創作與失效的敘事
今年的春節檔像是一個傳統的中式家庭。《哪吒2》是全家的驕傲,《唐探1900》是低調賺錢的贏家,《封神2》是《哪吒2》的跟班,而《射雕英雄傳》是那個被掃地出門的逆子,是眾人口裡的笑話和反面教材。從製作水準來看,這部電影不至於被罵到如此體無完膚的地步,6億的票房數字和它高漲的熱度之間幾乎不成正比。一部倡導反戰的電影引發了一場口水大戰,著實令人費解。
要想看清這場輿論的面目,需要撥開信息污染造成的迷霧。有兩個干擾源是必須要排除的。一個是主演肖戰及粉絲帶來的爭議。主流觀眾大多對肖戰粉絲持負面評價,許多人會因為他而選擇不看這部電影,一部分負面評價則來自於粉圈之間的互黑。另一個是悄然進行的商戰。經濟的蕭條使存量市場的爭奪變得非常重要,口碑的變化會直接影響電影的排片。片方之間會通過操縱輿情來為自己爭奪更多空間。
僅從體感來判斷,影片和觀眾的期待之間出現了錯位,是大部分差評的原因。對許多觀眾和讀者來說,江湖是一個逃離現實的棲身之所,作為一種影視類型,武俠也因此形成了特定的創作範式。徐克顯然沒有遵循這種範式,他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政治理念的台詞塞得滿滿當當,觀眾想看的五絕宗師、華山論劍、武打景觀卻一個也沒有呈現。一對苦大仇深的失散鴛鴦,自然也不是觀眾想要看到的傳奇俠侶。
種種批評也折射出了很多衍生疑團。比如,主流觀眾的審美是否愈發保守了。在一部新電影裏,人們似乎更傾向於看到它對經典的復現,對刻板印象的驗證和滿足,而不是超出既有經驗的東西。如果觀眾習慣了古裝影視劇厚重的妝容、後期和濾鏡,相比之下,淡妝的、真實的面孔會變得令人難以接受,飾演黃蓉的莊達菲就被罵作是「資本輸出的醜閨女」。電影人或許要拿出更加高明的製作手段,突破廣泛存在的刻板印象,才有可能取悅到主流觀眾。
比如,反高潮的類型敘事是否無法滿足觀眾對暴力的渴求。《周處除三害》的大賣,驗證了人們對銀幕暴力的熱衷,觀眾在影視劇浸淫和渲染的漫長過程裏,也習慣了強情緒的暴力敘事。當《哪吒2》為情節轉折屠殺陳塘關一座城的百姓,《封神2》編劇設計讓聞仲以犧牲整個軍隊的代價攻打西岐,《蛟龍行動》的林超賢甚至放棄敘事,將整部電影完全附著在暴力的類型經驗之上,徐克反而是以一種人道的方式,唱了整個春節檔的反調。觀眾大惑不解——劇本太糟糕了,不可一世的大汗竟真會因為郭靖的一番話而退兵。
再比如,習慣了看主旋律的觀眾,是否能接受去主旋律化的敘事。秉持大一統理念的人,是否接受一部講蒙語的電影;有強烈國族認同的人,是否接受影片對宋廷腐敗、宋軍萎靡的強調和質疑;觀眾無法將自己帶入草原和中原任何一方,是不是也就無法生發出激烈的民族主義情緒。觀眾覺得觀感乏味,對敘事感到不滿,很多評價背後便隱藏著這些疑問的影子。
我們更會好奇,在一個只能接受主流、單一價值觀的市場裏,政治寓言是否仍有存在的意義,不同理念和議題是否仍存在討論的可能性。審查造成了史觀的真空狀態,政治話題在人們生活中長期缺席,即使把反戰直白地寫進台詞,多數觀眾也無法理解影片的用意——它在類型上反高潮,卻也因此創作出了反戰理念上的高潮。
如果每部電影的上映,都是創作者和觀眾之間的一場溝通,那麼毫無疑問,這一場失敗得甚是徹底。

徐克的立場?
在《神雕俠侶》裏,郭靖對楊過說,「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地助守襄陽。」這是金庸的小說裏極少數為大俠下定義的文字。許多讀者和觀眾認為,為國為民是金庸自身愛國主義情懷的體現。個人看來,這個觀點似乎更多來自於電視劇的誤導。
首先,金庸沒有把這段文字寫進《射雕英雄傳》,而是在《神雕俠侶》通過郭靖之口講出,為的是教導楊過。它是郭靖和江湖人士所秉持的觀點,並不意味著它也是金庸自己的觀點,畢竟郭靖不是《神雕俠侶》裏的主角。其次,與後來描寫蕭峰自戕的悲劇相比,金庸對郭靖結局的處理顯得十分簡單,把它寫成了《倚天屠龍記》裏的江湖傳言。這些細節或許隱含著金庸對郭靖大俠的真正態度,在創作小說的五十年代,中國的時局可能讓他對民族主義產生了疑慮。
此時的徐克,或許也有相同的疑慮。他也對「俠之大者」的內涵進行了重新講述。在影片裏,郭靖對大汗說,「真正的英雄,不是南徵北伐,而是憂國憂民,永懷憐憫之心。那才是真正的俠之大者。」「憂國憂民」一詞替換了「為國為民」,「憐憫之心」替代了「奮不顧身」,便少了一些意識形態的色彩,多了反思自省的理性。
當下的電影人多是審查的共謀,拍出的電影有著同一張迎合、讚頌的面孔。但仍有極少數以更柔和、更隱匿的表達拍出不一樣的電影。這兩種情況令人想到古代朝廷裏的忠臣和言官。《俠之大者》像是一部言官電影。這些年,徐克接連拍攝了幾部迎合主流意識形態的作品,我們無法知悉他當下的心態。本片摘除主旋律色彩的改編方式,反映出他與郭靖一樣,身處於進退維谷的困境。
到了電影最後,大汗問郭靖,「當年是宋人出賣你爹,讓你母子無家可歸,你今天為什麼要守護他們?」郭靖答,「當年您也受到族人欺壓卻又排除萬難,是大汗前瞻遠見,最後團結草原諸部,我相信您也是為了保護族人的平安。」大汗又問,「你既然要阻止我,剛才為什麼救我?」郭靖又答:「如果您不在了,為了爭奪大汗之位,草原會再次陷入到混亂。草原人和中原人沒有區別。在這片大地上,他們的性命都很重要。」為了提出退兵的勸諫,徐克的郭靖仍需要動之以情,由衷讚頌大汗的功績。
熟悉他的影迷知道,徐克不是第一次在市場遇冷了。從《刀馬旦》到《青蛇》,再到《蜀山》,他的電影總是隱含著一絲挑釁觀眾和冒犯時局的影子。故而本文詳述《俠之大者》的創作價值,不是為了抬高這部影片的藝術成就,而在於圈點一種在洪流中敢於逆流而行的態度,這或許才是徐老怪「怪」字的本質。任何社會都需要一點不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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