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9日,清晨6時的天還未光,氣溫跌至攝氏11度,維多利亞公園附近摩肩接踵。社區組織協會的跑步隊冒著寒風在天后集合,準備挑戰2025年初春的渣打馬拉松十公里賽。
跑隊成員秋明早半小時來到,他凌晨3點醒來,不敢睡回籠覺。這兩晚他為了好好休息,應付賽事,特意付幾百元租住佐敦的賓館。今天是派成績表的日子,「終於可以打仗,」他說。
另一個成員雲誠邀請兒子過來見證,兒子為他拍照,他眉開眼笑,期望在一小時內完成賽程:「栽種了三個月,期望開花結果有收成。」他比自己想像中興奮:「不緊張,現在就想起跑。」
今年,關注扶貧的社協首次組隊參加馬拉松籌款,成員有更生人士、精神復元人士和無家者等,籌得款項將用於支援更生人士和貧困兒童。近半年來,跑步隊逢星期一在深水埗運動場練跑,他們穿上粉紅藍色的戰衣在跑道上不斷往返,共經過18次訓練。跑道的最內圈長400米,十公里即是25個圈——也是馬拉松來回天后至筲箕灣的距離。
跑隊成員的年齡橫跨近40年,當中無家或曾經無家的人,背負種種經歷:有人從傷痛中找到扶助的人,打消放棄生命的念頭;有人顛沛流離大半生,沉思之後順服,跟家人和好;有人還在改變的道路中掙扎,暫時中途離場。
從冬天到初春,我們跟著三位無家者在跑場上練跑。「跑步和人生一樣,都是一場馬拉松。」他們說。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03-MAR-0209.jpg?w=1024)
「失敗者」的上半場
有愛情、有工作、有事業、有身體,全部一下子沒有了,之後人生就很低谷。
秋明
12月,微風撲臉,跑隊的大夥兒有說有笑起步。跑過幾圈,身體發熱流汗,眾人的呼吸變急速。秋明在隊尾跑著,義務教練 Jacky 定睛在他身上,留意到他不想成為焦點,只默默學習:「他明明很有能力,但一直要包尾觀察。」
高挑的秋明步幅很大,毫不氣喘,記者跟著他跑,兩圈後便被拋離。請他自我介紹時,他緊張地往後退,又說自己生於八月十五月圓之時,所以父母改名秋明。48歲的他一頭黑髮,眼睛圓溜溜,別人說他看起來像30多歲,他心花怒放:「東哥說,常常幫忙做義工會心境開朗,所以人很年輕,是福氣。」
秋明斷斷續續經歷無家四五年。上年10月,他收到社協組織幹事吳衛東的邀請訊息,心想為了健康而去練跑,「不要輸給年輕人」。比賽前夕,他獨個練跑,花了一小時來回了三次尖沙咀和紅磡碼頭。
原本,他在機場送飛機餐,但疫情期間被停薪留職,打散工維生,經歷露宿,也住過賓館。航空公司之後請他做兼職,他便在機場裡住下來。他說自己「揀飲擇食」,有能力租賓館,但渴望更好的環境。他從網上看到大陸租金便宜,便租住惠州一個酒店公寓。400呎的近海單位,月租1000元人民幣,但車程要兩小時,他偶爾過去。
他感觸起來,「在香港工作很辛苦,找不到一個舒適的家。反而大陸,可以找到一個舒適圈。」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09-MAR-0209.jpg)
秋明話很少,但散發著正能量,連跑步也在笑。交談間,他很是客氣,說自己妨礙記者工作,又經常感謝別人關心,祝人身體健康。每次記者想避重就輕,不問苦痛時,秋明卻主動聊起,說自己 OK。
想起以前的事,整個人有點亂,都會想(自殺)第二次第三次。有時人啊,突然間嗰剎那,有啲情感。可能她(已故未婚妻)看到我走也不開心,所以一直堅持。
秋明
若50歲是分隔線,秋明說他在上半場是「失敗者」。70年代,秋明的父母從大陸偷渡來港,一家住在徙置區。秋明14歲隨父親到地盤工作,之後修讀職業訓練局的文憑,邊做地盤學徒邊上夜校。他很年輕便脫離父母,搬到北角的籠屋。90年代是居屋落成高峰期,當地盤工時常有雙糧花紅;他成年後又考車牌,為超級市場送貨到住宅,連佣金每月收入三四萬元。生活漸佳,他搬到大埔的一房套房。
事業有成,秋明也遇到心上人。千禧年前,他重遇一位小學女同學,她其時當旅行社文員,秋明覺得她有不少追求者而猶豫,她卻作主動,兩人發展成情侶,他喜歡她的單純和細心。秋明從錢包取出一張攝於台灣宜蘭的合照:他「青靚白淨」,她撐著傘扣著他的肩膀。
2003年,秋明墜下第一個低谷:女友確診癌症。「她有這個病,我也不知道,她收收埋埋,有段時間沒有告訴我,靜靜雞吃藥。1」秋明發現後求婚,「一生一世,天長地久,好像很傻。」他努力賺錢,白天送貨,凌晨在港鐵清潔車廂,只求醫好未婚妻,但她的病情急轉直下,幾個月間離世。
耗盡第一桶金,卻沒有把她救活,內疚感籠罩秋明——「我死了好過她死。」他不上班不見人,借酒消愁。「突然間一個情緒波動」,他跑到酒店燒炭自殺。昏睡時,「好像感覺到有靈魂,有人拉你上去走的地方。很冷的,整個人很冰。差不多想離開這個世界。」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16-MAR-0209.jpg?w=1024)
睜開眼那刻,他還以為來到天堂。護士告訴秋明有人救了他,而他已躺在醫院數天。
走的念頭不時復現,「要些時間掙扎,一有時間想呢,想起以前的事,整個人有點亂,都會想(自殺)第二次第三次。有時人啊,突然間嗰剎那,有啲情感。2」他轉念無數次,不想父母傷心,也想起了未婚妻。「可能她看到我走也不開心,所以一直堅持。」
之後他重投職場,報讀僱員再培訓局的課程,回到地盤工作,生活漸入佳境,算是中產。怎料2008年金融海嘯,把他打回原形。秋明其時結識了新女友,想賺錢置業,聽親戚投機賺錢,結果損失六位數字。「有愛情、有工作、有事業、有身體,全部一下子沒有了,之後人生就很低谷。」女友離開他,他搬到床位房、賣掉私家車,邊打工邊還債,「那時一看到要還這麼多錢,我又害怕了,又想起以前的事了。」他吞下安眠藥又燒炭,再被救回來。
在醫院洗腎時,秋明想著「點解次次都離不開這個世界呢?」來探望的父母則問他:「你走了,我們臨終誰來看我們?」——他當時沒有想到這些,只是想離開。
慈善機構的心理輔導員聯繫他,為他提供支援。沒上班幾個月,秋明覺得浪費時間,便回到地盤,朋友又帶他健身,「靠自己一個人……慢慢、慢慢,好像第一次這樣,再振作返囉。」捱了幾年,秋明把債還完。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10-MAR-0209.jpg?w=1024)
開鎖匙的人
秋明去派飯、參與深宵外展隊探訪無家者,「你去幾次他認得你,那些人謝謝我、安慰我,都是一種鼓舞。上天都不收你,你要在地球裡面做好自己。」
「以前我完全不會說話,好像啞的。一個人,什麼問題都說自己可以解決。」秋明的改變由有人同行開始。2012年他認識了吳衛東,「那時不是他激勵我,我也不知道有種動力可以站起來。」
他說那時期是人間地獄。秋明遭地盤拖糧,失去收入,他覺得劏房品流複雜,寧願在尖沙咀星光行或佐敦的麥當勞過夜,清晨6時,經理把他叫醒,他便坐船到港島的地盤開工。白天,他把衣服寄存在5元儲物櫃,晚上把物品帶回麥當勞;若工作需要住址證明,便交出從前的稅單。
秋明記憶猶新:一晚,凌晨12點多,他趴在桌上睡著,吳衛東敲敲桌,遞上社協的單張。秋明怕有人害他而不作聲。吳衛東帶了飯盒、睡袋和棉被再來,「晚上問你食咗飯未,說有什麼需要就上來這裡,中心會幫你。」他說,「跟他聊幾次之後,建立信心,證明阿東是個好人。」
他記得吳衛東說,跌倒不起來的話,一生都是爛泥,又叫他走出舒適圈,改變住宿和生活。
「可能我不甘心。想一想,以前的工都 OK,人工不低。有人認同我工作,覺得不要浪費自己囉。」他認出麥當勞的面孔每天相若,他們早上睡完,晚上再來,「好像沒有生命的動力。」秋明不想再待下去:「你有工作,為什麼要睡這些地方,對自己那麼辛苦?我有工作又年輕。」
他說,「要怎樣走第一步,你要找好像東哥,那些開鑰匙的人。」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35-MAR-0209.jpg?w=1024)
秋明後來經轉介入住宿舍,之後儲了點錢搬到唐樓,一時跟車送貨,一時做地盤。2014年,秋明第三度動了燒炭的念頭。這次,他主動打電話給吳衛東。
吳衛東聽道說,「你不要啊,有什麼事你過來找我。你現在在哪裡?」秋明回答,「我說我 OK,我想找一個人聊一下,突然間有一個情緒波動。」秋明約吳衛東在麥當勞一起吃飯聊天,熬過一晚。
雖然你跌倒了,今天不行,明天走第一步,後天走第二步,慢慢就會積少成多,對自己有個交代。你不用跟別人比 ,你對得住自己良心跟自己比。
秋明
秋明打開了內心,慢慢在和其他人的相處中找回自己。他加入社協做義工,派飯給無家者,後來隨深宵外展隊出隊探訪。秋明說兩次死不去,跳樓又「沒勇氣」,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價值,但做義工能證明自己「原來在社會還有價值的。」他說,「你去幾次他認得你,有些人說謝謝你,這麼夜過來派飯、你不用睡覺?那些人謝謝我、安慰我,都是一種鼓舞。」
「上天都不收你,你要在地球裡面做好自己。」他把金錢看輕、把生死看淡,「這十年八年簡直沒有再想,個人好像放鬆了。」
秋明分享自身故事,「雖然我微不足道,我也想帶出:雖然你跌倒了,今天不行,明天走第一步,後天走第二步,慢慢就會積少成多,對自己有個交代。你不用跟別人比 ,你對得住自己良心跟自己比。」那一步,「我經歷過,嗰步仲難過死3」。他說人有心魔,最後要靠自己,但很難說清怎樣做:「建立信心,改變那些壞習慣,慢慢改變,不是一下子改變。」
20年前,秋明供職的建築公司曾為他報名十公里渣馬,心態是「人跑我又跑」。今次,他答應吳衛東參加,後來得知是跑馬拉松籌款,「有個動力,想做好一點」。他曾被扶持,現在想做扶持人的人:「你幫到別人,別人可能從谷底爬上去。那一步要有一個人扶持才可以有希望,門才可以打開。」
加入跑隊後,秋明說自己更有自信,多了說話,也變快樂。他記得教練初時鼓勵他慢慢跑,又指導熱身和跑法,「一 team 人很團結,有份愛。這是慈善跑,大家為了一個信念。」最後一次練習,秋明雙眼發光聽著教練講解注意事項,又笑著提醒跑友吃香蕉補充體力,以及塗上凡士林,避免衣服和身體磨擦。
半年前,秋明因疫情時常戴口罩的後遺而呼吸不順,也會跑得肌肉酸痛,但他說不累,「上班更累。」有時下班後訓練、睡眠不足或未吃飽時,也會力不從心,但他仍然繼續訓練。現在他走路更快,染上感冒也很快痊癒。
「雖然生命的道路有高有低,有順境有逆境,你要去面對每一天的挑戰,好像人生一樣。」他說,「不是跑完就完結,跑完還有人生(要跑),不要放棄。」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23-MAR-0209.jpg?w=1024)
在山上走苦路
一個人周圍行山是有風險的,我幸運地沒有出意外,沒有中暑、沒有滾下山。但是我在球場,暈倒也有人幫我。
雲誠
訓練時,雲誠總是跑得最快,總是在前方——跟秋明恰恰相反。自我介紹時,他由小時候聊起,一口氣說了20分鐘,但把細節含糊帶過,有時叫人摸不著頭腦。
65歲的他露宿接近20年,在街頭和山頭間流連。雲誠愛行山,尤其是難行的山,游繩走石路、攀岩石,大浪就在腳邊,他都說不怕。他受過很多傷,也做過錯事,所以一度遠離人群——大自然的寂靜消化了他的前事。
他體能很好,加入跑隊是為了人際關係上有突破。他這樣比喻,「一個人周圍行山是有風險的,我幸運地沒有出意外,沒有中暑、沒有滾下山。但是我在球場,暈倒也有人幫我。」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53-MAR-0210.jpg?w=1024)
雲誠領記者上深水埗鷹巢山,那裡曾是他接近十年的家。他扶著自製的行山杖拾級而上,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灑在他身上。不遠處有塊離地五米的大石,沒有前去的路,要緊抱樹幹穿過草叢,再攀石到達。從前雲誠在這裡用木條撐起帳篷,以睡袋為床。
「要回到別人正常的生活模式,一去到家庭、教會、朋友圈就比較疲倦……」但是雲誠說,「每天社會是要集體運作。」
他和山海的緣份由童年說起。他在深水埗長大,排在七位兄弟姊妹的中間,「又是獨立又是孤獨。」雲誠隨父親住過葵涌海邊的寮屋,常常獨個游泳行山。他少年時在電鍍廠和漂染廠打工,後來混進黑社會,為老大「斟茶遞水」,又偷東西。那時他很躁狂,曾在餐廳被人淋到熱水,聽人煽風點火怒極翻桌。在家中,他和大哥鬧不和,長期住在工廠或睡在路邊貨車的貨斗內。
雲誠年輕時便和賭扯上關係。他到地盤紮鐵,和別人交際賭博,卻愈賭愈大:「大檔」(賭檔)、馬會、買股票,「我心諗都未輸埋條命。4」後來雲誠弄傷腰骨,動了大手術,有4萬元賠償,被他輸掉。
手術後一段時間,27、28歲的雲誠「已經不知道人生的方向在哪裡」。他開始上教會,認識了女友並結婚,戒掉賭癮。好一段時間,他幫忙家中的五金回收生意,直到兄弟不和鬧翻。
2005年,雲誠和前妻離婚。他說在婚姻中感到壓力,工作也辛苦,便靠賭博減壓。分居後他寄居在前妻的家,之後住過現已拆卸的昌新里行人天橋,通州街公園等,又因為不想佔用公共資源而沒有申請公屋,最終走上山,「沒有人事複雜,沒有那麼多要顧及的東西。」當時他投機失利而欠債,身邊人安慰他,使他反覺得「越憐憫越無能」。他上山,也因想逃避他人目光和戒賭。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22-MAR-0209.jpg?w=1024)
我過往那十幾年就走苦路,要勞動、反思、沉靜。
雲誠
曾經,教會的人對雲誠說難聽的話,他便離開教會;街友之間時有紛爭衝突,而一些媒體和組織也使他感到被消費、心牆愈來愈牢固。他總是獨個處理自己的情緒,「要回到別人正常的生活模式,一去到家庭、教會、朋友圈就比較疲倦……」但是他說,「每天社會是要集體運作。」
現在重遊舊地,雲誠拍打遺下的木條堆,一群水曱甴蜂湧而出。他說到當時紮鐵賺錢還債,覺得行山有助維持體能,以應付勞力活。他用山水洗澡,餓時吃自備的水果、水和麵包。
躺在石上仰望,枝葉在半空勾勒一個邊框,框住天空。晚上雲誠不用燈,依賴月亮和繁星,除了路過的猴子和蛇蟲鼠蟻外,他只有一個人。「休息睡覺,最重要是安靜,這是最寶貴的。沉思反思每天做的事,正面的就儲存下來,負面的就放走。」他說,「有時做錯了很多事,說錯了很多,影響了很多人。我過往那十幾年就走苦路,要勞動、反思、沉靜。」
會感到孤獨嗎?「總會有這樣的想法。」雲誠說,「你避免不了,就要想想孤獨的來由。是不是自己營造出來?反省一下為何孤獨呢?」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54-MAR-0210.jpg?w=1024)
回家
好像存錢那樣,要慢慢存一些信任,再重整那個自己推倒的家。一磚一木去砌好,是一個過程。
雲誠
因不同契機,雲誠也要下山。幾年前,山上來了不少人,遺下膠樽、帆布、床褥等等垃圾。他清走東西,惹怒了別人。雲誠決定離開。
他把債務還清,再找地方落腳,但外面租樓太貴。他想到回家。做義工時,有人問他住哪,他答山頭,覺得很奇怪。「我想我要放下,放下之後,做對自己好的事。可能我的生活不正常。」
雲誠平時和前妻談子女的生活和使費,有來有往,是和好的伏線;而家人最近對他語氣亦有變,會互相邀約吃飯,孩子為他準備了床,他回家後幫忙打掃煮飯。「你知道對方很想跟你見面,這個是用心感受到的。你沒有拒絕,大家有個心,我們一家人好好珍惜每一個相處的時間。」
他小心翼翼,「好像存錢那樣,要慢慢存一些信任,再重整那個自己推倒的家。一磚一木去砌好,是一個過程。」
四個孩子長大成人,有人成家立室,有人讀神學,雲誠讚他們很乖巧。作為父親,他說他沒有做得很好,但和子女保持聯繫,有需要時盡力幫忙。不過他會自責,覺得拖累子女,讓他們看到一段不太成功的婚姻。「不知道他們怎樣看我。爸爸你搞成這樣,我怎樣去面對我的同學或者朋友?」子女應有聽聞他無家的經歷,有時會對他說晦氣說話。他從中反省,不介意也覺得沒未必要解釋,因他常做義工,「他們知道我不是放棄。」
回家的決定,最難解的是心債。雲誠說以前他不願與人見面,甚至覺得家人是負擔,便變得悲情。但雙方釋出善意,他軟化下來,「我沒有必要再堅持獨處,有機會延續我的家庭樂,家庭責任也好,我都會爭取,都不會放棄。」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43-MAR-0210.jpg?w=1024)
「分開之後,還可以聯合在一起。回歸、和好如初,也是一個自由選擇 。」
1月,兒子 Max 從外國回來,一家人在家吃飯。兒子知道雲誠要跑馬拉松,口上沒說加油,但晚上拉他一起夜跑,又去義工頒獎禮撐場。Max 記憶中的父親很嚴厲,小時候鬧彆扭不上學,雲誠便打他。小學後期,父親開始幾天不回家,後來他到了外國,不清楚雲誠回家的事。「我跟老竇說,之前的事就算吧。無謂再提,都是傷心的事。」他說家缺了一個人,總是不好,「當然歡迎他。」
他說,「老竇其實是一個外表硬淨,內裡柔軟的人。」直至最近,雲誠才跟 Max 說心內話。「我曾經不懂做一個好管家,沒了很多錢。我已沒有這個沉溺心態,腳踏實地。對高風險的事不要認叻、不要盡信假消息、不要調轉思考,那就不會再掉下陷阱裡。」他勇敢把話講出來:「阿仔,我愛你。我做錯了,對不起。」他想,以後有機會,也會對前妻和其他子女說出感受。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14-MAR-0209.jpg?w=1024)
這一刻走回群體的運動也好,大家聚會也好,我一步一步地參與。這是我的改變。
雲誠
多年來,雲誠參與過其他跑隊,但跟別人相處不合。這次再參加集體活動,他曾經悲觀,在1月初時向記者說:「一個人跑,就沒有那麼多人影響;多人跑,競爭會再次出現。」
訓練初期,他因從前腰傷的陰影,帶上行山杖跑步,但被教練阻止。雲誠也覺得,行山好手拿著杖跑步,別人會覺得有落差,便放棄它們,「無謂再誇張自己的難處。」他跑得快,有次因暈眩差點跌倒,別人叫他休息,他坐下喝兩口能量飲品後便說要繼續。教練會提點他「不要英雄主義」,雲誠對教練的指導也曾有微言。
從前在跑隊中,他為了跑步方法跟人爭辯,「這個心態是太自以為是。」他說自己由小到大從未學習順服,但對人生氣也很累,「如果我不順服,揹著這個包袱這麼多年,已經很累很疲乏。」他說,「要放下。不要懷疑想幫我的人有機心。」
最後一次訓練,教練請跑隊放慢腳步,只跑六個圈,隨即望向雲誠,叫他「不用表現速度」。雲誠笑言穿著羽絨外套跑步,會控制自己慢跑,不會出汗。教練向他示範用膠樽拉筋,他露出笑容。他說,「大家都是為了健康,為了幫人,這意義更大。不要著眼自己無形的比較。」
馬拉松對雲誠來說,「那條是康莊大道,起步遲,起步慢,都有一條大直路給你衝。很公平的……不需要爭先擁後,不需要衝紅燈,大家綠燈一起起步就行了。」他說,「你的心不跟別人競爭就可以。」
「這一刻走回群體的運動也好,大家聚會也好,我一步一步地參與。這是我的改變。」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20-MAR-0209.jpg?w=1024)
改變的循環
改變的過程跌跌撞撞,裡頭有很多嘗試和覺悟,更是花時間。
運動場上,嘉文頂著50吋的肚子,跑了一會,很快便汗流浹背。教練不看好他能在限定兩小時內完成賽事,他也說「求完成而已」。46歲的嘉文原本定下目標,要在去年聖誕前減重5公斤。想甩掉的脂肪,是從前吃喝玩樂時累積的。
小時候,嘉文說家中重女輕男,19歲時他和父親大吵,由香港仔的家走到觀塘碼頭露宿。之後他搬到觀塘一個閣樓,領綜援和維修冷氣為生。「日日夜夜困在房裡,都會想想:怎麼會這麼慘?又會在這裡呢?走不出這個房間。」碰巧鄰居邀請他北上玩,嘉文為了減壓答應,但養成了心癮。「那時自己大使(花錢),搵一日就用完,不會慳。」他沒錢交租,被業主趕走。
第二次經歷無家,嘉文選定了尖沙咀,並結識不同社福機構,曾入住宿舍和賓館,受聘為活動助理,但沒有很積極儲錢。不過隨合約完結,嘉文離開機構,又回到街頭。他承認這與以往的心態類似——「都搵到,怕咩使。」「吃最好的,一下班就吃個下午茶,晚上打邊爐,吃自助餐。兼有食煙飲酒的習慣。」他不好意思地苦笑,「搵幾多用幾多。」
直到2023年,他在尖沙咀遇見吳衛東,問他想不想申請宿舍。他說,「我也不想繼續瞓街。」翌日便過去社協的辦公室。去年年中,社協聘請嘉文,協助有需要人士維修家居,他想「扚起心肝5」賺錢,也想回饋機構,便留下來。
以前,他露宿街頭、上班賺錢並有居所、把錢花光後再度露宿,這像是一個循環。這次跟以往有所區別嗎?「其實自己不想經常都是這個狀態,有時生病沒錢看醫生。社會每件事都在講錢,又不想每次靠綜援去過活。」他說。
初頭會覺得(運動)這麼辛苦,不要搞我了。現在做慣了,有人陪就動力大了,就覺得沒怎麼辛苦。
嘉文
其中一個要改變的主因——上年年初,他因高血壓發高燒, 醫生說他這年紀很危險,「那幾次真的死定了」。「其實不是怕進醫院,是怕不知道哪一刻中風,就哪裡都不用去……半天吊比較辛苦。6」現在他在吃五種藥,控制高血壓和膽固醇等等。
減肥大計由飲食著手。從前他饞煎炸燜的濃味食物,現在少吃,「汽水、薯片都沒怎樣碰了。」而且早已戒煙。他知道社協的人迫不到他,還靠他自律。不過他們會和嘉文定期走樓梯,「初頭會覺得這麼辛苦,不要搞我了。現在做慣了,有人陪就動力大了,就覺得沒怎麼辛苦。」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04-MAR-0209.jpg?w=1024)
今年年底,他跟社協的僱用合約會完結,宿舍也有期限。嘉文想過在非牟利機構做環保回收或是去進修。他說現時月入7千多元,宿舍租金2千多元,他每天儲二三百元。問他對搬出來有沒信心,他壓低聲線,拖長尾音:「有嘅……」但租金昂貴,他會見步行見。
那次過後,一直想知道在安頓到露宿的不斷循環中,嘉文對改變的信心從何而來,並且探訪他的宿舍。但不久,吳衛東向記者表示嘉文因事退出馬拉松。
跑步道上,嘉文暫時退場了。
面對痛苦
2025年初,深水埗區義工嘉許禮上,「木頭車送暖行動」獲獎,秋明和雲誠都是行動成員之一。台上,秋明猶豫接過麥克風說:「派食物到通州街公園,可以叫他們(無家者)不要放棄自己、行前第一步……最緊要是盼望。」相識十多年,吳衛東頭一次聽秋明說這麼多話。
前一天,他給吳衛東和記者傳來一百字的短訊。他說以前有一種禮物叫痛苦,這兩三年他走出陰影,幫人是人生盼望。「跑步隊口號係永不放棄。人生唔好放棄自己,我相信雨後堅持一定變美麗彩虹。」7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21-MAR-0209.jpg?w=1024)
「他們跌倒了,有沒有打擊到我? 咁又無喎。」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吳衛東著眼人的故事,不是他們的錯事。「他小時候怎樣成長呢?家人的關心夠不夠?」
吳衛東從事社工30年,當中有逾20年服務無家者。社署資料顯示,2022至2023年度香港有1441名被登記的無家者,2023至2024年度,數目則減至795名。數字未計入沒有登記的露宿者,而吳衛東指跌幅與政府近年推動過渡性社會房屋有關。不過,露宿除了受房屋和扶貧政策影響,也與個人身世相關。有聲音斷定無家者「自己攞嚟衰」或「爛泥扶唔上壁」8,在他看來,「他們可以改變,但可能需要年月的時間。」
個體的成長經歷,包含日積月累的痛苦。吳衛東聽過不少故事,提起時仍會哽咽:童年被虐或父母分離,被長輩照顧,「他跑得快,但跟了(黑社會)大佬。他們得到的愛很少。」面對痛苦,人找方法自我麻醉。「喝酒、賭錢、吸毒,之後更不開心。他們知道,也向我們承認,但面對不到。改變的過程就是,他面對痛苦的過程。」社工無法強逼人改變,「你只可以陪伴在他們身邊,直到他們對你有足夠的信任。」
入行初期,他不會給街坊留下電話號碼,後來投身無家者工作,發覺不得不這樣做,「他找不到我,便會覺得社會又放棄我一次了。」累積下來,幾千個街坊有他的號碼,當中有人用號碼去借錢;有人清晨6時說要跳樓,跟警察說要等他到才下來;有人欠債,不上班不回宿舍,吳衛東7天無間斷尋人。
「他們跌倒了,有沒有打擊到我?咁又無喎。」他著眼人的故事,不是他們的錯事。「他小時候怎樣成長呢?家人的關心夠不夠?或者他得不到足夠的情緒管理的教導,得不到足夠的愛,就學了其他東西。」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11-MAR-0209.jpg?w=1024)
我戥佢哋唔抵:他們改變了,便會得到社會的尊重。又放棄的時候,那就可以 justify 到社會的不尊重:嗱,我都話抵佢死。
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吳衛東
心底裡,吳衛東把他們當作子女,不服氣外面的人罵他們。他三度就政府部門驅趕無家者和清走他們的家當,跟無家者控告政府,卻收到來電說他好心做壞事。「我戥佢哋唔抵:他們改變了,便會得到社會的尊重。又放棄的時候,那就可以 justify 到社會的不尊重:嗱,我都話抵佢死。」9
陪伴之餘,還需要透過活動重建信心;吳衛東早在2005年發起香港無家者足球隊。他說無家者少運動,或許源於對健康沒有要求,而他們的規劃也僅限於下一頓飯。跑隊成立最初,跑友猶豫能否完成訓練和跑足十公里,但臨近開跑日,他們愈顯積極,問題愈來愈多:怎樣拿選手包、穿什麼衣服跑、長袖衫要拿著還是捆在腰間?「做運動,就是對自己要求的開始,就是有計劃的。」
令他驚喜的是,跑隊有家的感覺。跑友初時零溝通,但現在有人缺席和受傷時,其他人會關心。他建立了一個跑友和教練的 WhatsApp 群組,秋明曾留言:「感恩大家一起跑,一個大家庭。」吳衛東在思考怎樣延續跑隊,又希望下年能得到更多渣馬的名額,讓更多人參與。
賽前一個月,無家者和前無家者的跑手由近20人跌至10人,有的人因為心理因素退出,也有人面對不同的實際難處,像是腳痛、不知怎樣存放行李、要面試所以晚上不能練跑等等。但吳衛東心知他們不會每星期都要面試,真實原因可能是「(他們)未很肯定要有決心去改變自己。」
談起改變的各種形態,吳衛東提起一位街友。他把身份證扔進海裡,放棄生活的種種,吳衛東用一年也生不出辦法,直到社協請他在街上幫忙派薄餅。街友從紅磡走到深水埗,派完後又走回去。結果他做了義工半年,現在找到運輸的工作。
所以,任何能讓無家者重建信心的活動,他也會做。「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叮一聲。」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29-MAR-0209.jpg?w=1024)
衝線之後
其中一段斜路最辛苦,人群停下腳步,但秋明慢慢跑。「停下來,反而很難起動,更辛苦。衝線那刻,真的流眼淚。」
早上8時多,維園的陽光愈來愈猛烈,跑手在歡呼聲中陸續衝刺。最終,雲誠以58分14秒完成賽事;秋明用了1小時7分鐘。
雲誠一看到完成時間,笑逐顏開:「58分啊。」秋明本希望在一小時內完成跑程,最終成績只差一點,但比獨個練跑時好。漲紅了臉的他說,最初四公里他覺得寒冷,之後太陽冒起,光線很刺眼,其中一段斜路最辛苦,人群停下腳步,但他慢慢跑。「停下來,反而很難起動,更辛苦。」
賽後,秋明給記者傳來短訊,說:「衝線那刻,真的流眼淚。」
衝線之後,生活繼續。最近,秋明在社協當義工,為有需要人士搬屋和維修。一天,他去到屯門公屋,為老人的新家鋪地磚。他細心塗地板膠,把地板逐塊黏上。他去過很多人的家,也想在香港有一個家。他的想像中,「很簡單,有個廁所有個廚房,花花草草樹樹,像溫室,有個露台。」
秋明計劃在農曆新年後找一份長工,賺到錢後租個地方,現時正申請過渡性社會房屋。他常說自己年紀大了,勉勵年輕人要追夢——而他的夢想是成家立室,但他不強求緣分,也不聽母親說找媒人,一切隨緣。
離開鷹巢山後,雲誠的睡袋仍在。記者問雲誠為何未帶走,他隨即把睡袋揚開,瀉出一群手指甲般大的螞蟻,在地上亂竄。「斷捨離,你怎可以不做?其實我每一次都想帶東西下山,但都要勇氣去行動。」為何難以斷捨離,雲誠說他回答不到。
他把睡袋扛在肩上下山。回家前,他爬到石上看風景:「開心撤離——無計,要回歸要回家。」
![](https://theinitium.com/wp-content/uploads/2025/02/25-MAR-0209.jpg?w=1024)
如你需要援助或協助有需要人士時,請考慮致電以下求助熱線或前往急症室直接尋求專業協助:
- 台灣:自殺防治守護者-安心專線:0800-788-995;
- 香港:撒瑪利亞防止自殺會熱線︰2389 2222;
- 澳門:明愛生命熱線:28525222(中文)/2852 5777(外語);
- 中國:希望24熱線:4001619995
你也可以進一步聯絡專業機構,尋求精神健康支援或轉介服務。
註釋
1.「她有這個病,我也不知道,她收收埋埋,有段時間沒有告訴我,靜靜雞吃藥。」—— 她有這個病,我也不知道,她藏著掖著,有段時間沒有告訴我,偷偷吃藥。
2.「有時人啊,突然間嗰剎那,有啲情感。」—— 有時人啊,突然間那剎那,有些情感。
3.「我經歷過,嗰步仲難過死」—— 我經歷過,那步比死更難。
4.「我心諗都未輸埋條命。」—— 我心想還沒把命輸掉。
5.「扚起心肝」—— 下定決心
6.「……半天吊比較辛苦。」—— 不上不下比較辛苦。
7.「跑步隊口號係永不放棄。人生唔好放棄自己,我相信雨後堅持一定變美麗彩虹。」—— 跑步隊口號是永不放棄。人生不要放棄自己,我相信雨後堅持一定變美麗彩虹。
8.「自己攞嚟衰」或「爛泥扶唔上壁」—— 自討苦吃或爛泥扶不上牆
9.「我戥佢哋唔抵:他們改變了,便會得到社會的尊重。又放棄的時候,那就可以 justify 到社會的不尊重:嗱,我都話抵佢死。」——我替他們感到不值:他們改變了,便會得到社會的尊重。又放棄的時候,那就可以 justify 到社會的不尊重:看,我都說了他活該。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