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在出演一部名為極權獨裁的戲:專訪美國小說家Adam Johnson

民主如美國,獨裁如北韓,都會使用政治宣傳與監控恐懼,只是程度之分。
北韓時間 朝鮮 風物

【編者按】2016年第十六屆香港國際文學節於十一上旬舉行,為期十日的活動邀請超過30位海內外作家前來參與,與讀者互動。本年文學節更特別關注到北韓的聲音,邀來以北韓為小說題材寫下 The Orphan Master’s Son(2012),並以作品獲得普立茲小說獎(Pulitzer Prize for Fiction)的美國小說作家 Adam Johnson 來港。

在約訪 Adam Johnson 的前一天恰好是美國總統大選,以小說記下北韓極權政府的他,對是次大選有怎樣的想法呢?在民主選舉的另一端,他筆下那些生活在極權下的人民,又活在怎樣的處境之中?民主國家與極權國家,這看似在光譜兩端的國家形態,實情或不如所看般遙遠。

2016年11月9日,特朗普在美國總統大選中勝出了。在鏡頭前,美國人出現兩極化的反應——有人狂喜歡叫,有人忍俊不住在人群中哭泣。不少報道指出那是美國政治精英陷於僵局、新自由主義經濟崩壞的結果。這位「所有美國人的總統」能否真的玩轉世界還是有待觀察(我們都知道,選舉前在台上的特朗普特別瘋狂,然而當選後的態度立時改變)。

能夠肯定的是,狂人時代已經來臨。「我不認為特朗普反映美國人的所有價值觀。不過現時有兩種美國人,在哲學觀上出現極大鴻溝,也有收入不平等、教育機會不公等等。他的觀點不是我的觀點。因為我深深相信人文主義議程(humanistic agenda),相信只要透過了解,從每個人都有豐富、且有價值的故事,並不取決於他們的出身、種族和性取向。」Adam Johnson 如是說。

想像極權國家人民的內心世界

他榮獲 2013 Pulitzer Prize(普立茲獎)的小說《The Orphan Master’s son》,同樣書寫狂人時代的故事,不過那位狂人必然比特朗普更要狂野。那位狂人,叫金正日。「我對北韓非常着迷,那是一個很難了解的地方,因為北韓人不能訴說自己的故事。我很好奇,在北韓這樣的地方,如何做人父親、母親、他們如何相愛、他們的願望與夢想是什麼?好奇心不斷擴大,驅使我寫《The Orphan Master’s son》。」

Johnson 的聲線要比他的外型輕柔,好奇心使他對北韓狂熱,共花了七年時間研究資料撰寫小說,起初幾年,他一頭栽投入北韓的世界,盡讀找來的資料,直到有機會去平壤,造訪開城特級市、板門店、妙香山等地。他才真真正正看到有血有肉的北韓人。

「最困難是了解人民生活在極權國家的內心世界。唯有他們自己才有資格說出最完整的描述。我是一個住在加州的白人,書寫過程也多次質問自己,到底為誰寫作?為誰發聲?至今,仍然還未有答案。」

「北韓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不能與北韓人說話的地方。因為北韓人在當地與外國人接觸是違法的。」Johnson 是個注重細節的觀察者,透過觀察、想推敲他們的日常生活及內心世界。精確描寫也是《The Orphan Master’s son》特點之一,增加小說的逼真程度,「最困難是了解人民生活在極權國家的內心世界。唯有他們自己才有資格說出最完整的描述。我是一個住在加州的白人,書寫過程也多次質問自己,到底為誰寫作?為誰發聲?至今,仍然還未有答案。」

會再造訪嗎?Johnson 顯得有點猶疑,「如果北韓統領者沒改變的話,我只會見到一模一樣的東西。」

每個人的命運都得按照獨裁者劇本演出

Adam Johnson。
Adam Johnson。

小說大致分為兩部分,第一部是「俊道的傳記」,俊道(Jun Do)像我們的張三李四——一如中譯本的名稱「沒有名字的人」。俊道在孤兒院長大,成長在荒涼的工業城市清津,後來送去從軍,接受零光源格鬥技巧訓練、在沙灘上綁架日本人的秘密任務等等,過程荒謬得令人不寒而冽。

有一幕,與俊道一同在漁船工作的二副消失了,除了救生艇外,並沒有帶走太多東西。他們唯有七嘴八舌討論解決方向。有人說二副的老婆真可憐,因為會被捉到集中營。又有人擔心船上所有人都會被抓去關,更有機會連累自己老婆與孩子。於是,他們開始騙謊話。船長指出,不管是救生艇,還是二副,少了哪都一樣,他都注定得不到官方的信任。所以如果船要沉,大家只好跟着沉。如是者,船員的老婆才能拿到撫卹金。

此時,俊道提出了另一個故事。美國人發瘋,殺得他們措手不及,他們逮着二副,把他嘲笑一番,然後拋下海餵鯊魚。俊道及其他北韓船員將救生艇丟下海給二副,可惜鯊魚把它扯破了。
「『接着我們其中一個人,』俊道說,『毫不在意兒身安危,跳進充滿鯊魚的海裏要救二副。這個船員被咬得很慘,但他不在乎,因為他一心想救二副,救我們朝鮮人民主義人民共和國的英雄……』接下來,他們找來一條新鮮鯊魚。」
結果,俊道帶着被鯊魚咬的傷,不似人形地接受審問,測驗「故事」的可信性。

「在北韓,故事永遠是統治者說了算,所有人都是次要角色(secondary character),存在目的是成就統治者。」

Johnson 認為每個北韓公民都被迫認領角色,每個人的行動、想像和恐懼都得完全依照統治者的劇本走。如果,他說你是一流的鋼琴家,一定要立時學琴,彈得不好非重點,更重要是自覺自己是大師。「在西方世界裏,鼓勵每一個人達到夢想,尋找自己的渴望,想像自己的未來,去成長、去轉變。但在北韓,故事永遠是統治者說了算,所有人都是次要角色(secondary character),存在目的是成就統治者。」

小說家有時像獨裁者,有些作者下筆前非常周詳地計劃小說人物每一步的發展。不過,Johnson 並不包括在內。他將自己的寫小說過程好比爵士樂。「基於記者背景,我喜歡做資訊搜集,與人做訪問。爵士樂手手持樂器,擁有精湛技術,感受到身邊樂手的氛圍。然後,大家開始演奏了。我寫作的過程也是如此。如果,我一早清楚知道小說每一步的去向,大概中段已經悶壞,棄而不寫了。」

被政治宣傳騎劫的生活因愛情而自由

《The Orphan Master’s son》第二部分是偉大的愛情故事——「賈司令的自白」。故事敘事點是第一部的一年後。當時,再沒有人知道那名叫作俊道的人去了哪。書中有很大暗示,賈司令(Commander Ga)就是俊道扮演的角色。賈司令意外地愛上著名女演員日月(Sun Moon),他對她的愛驅使他「人生逆轉」,也喚起了他個體的靈魂。

「北韓人要在生存、生活中掙扎,我們思考的卻是如何活得有意義,着重成長、轉變,尋找真正的自己。為何第二部是愛情小說?我們的主角原本是模範公民,他聽命於上級,但一旦領悟到人生中最重要的價值(愛),他必定要在有意義的人生或繼續生存中選擇,而選擇前者意味着要放棄生命。」

每個國家都有政治宣傳,問題在於多大程度。

Johnson 在書中運用大量政治宣傳的手法,也是小說非常特別之處。因為運用政治宣傳好比同一故事不同說法。「賈司令的自白」的結局,出現三種不同的敘事角度,賈司令的、參與者的、政治宣傳的。賈司令固然是一心一意協助日月逃往美國,政治宣傳聲稱:「美國人抓住我們的國家女演員。」而且,政治宣傳不能容許人們有反抗的心,於是他們寫,賈司令憑朝鮮族堅毅的精神,跳上機翼,沒有一名美國人有種爬到機翼與他格鬥。可惜,賈司令敵不過寒冷的空氣,壯烈犧牲。

Johnson 指每個國家都有政治宣傳,問題在於多大程度。「北韓的政治宣傳(propaganda)完全是強迫的,他們的統一聲稱有最佳的醫療保障、最民主的制度等等。我相信,任何國家都總會有政治宣傳。美國總統布殊贊成的潔淨天空法案(Clear Skies Act)就是其中一項,允許更多的污染,那其實很『北韓』。用跟事實相反的詞𢑥巧立名目,以掩蓋謊言,還有健康森林倡儀(Healthy Forests Initiative),名義上是防止森林火災,但事實上是砍樹。」

「安全不安全,實在不易知了。」

《The Orphan Master’s son》令人聯想到反烏托邦的小說——《1984》、《Animal Farm》,而 Johnson 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Fortune Smiles》其中一篇更名為《George Orwell Was a Friend of Mine》。

「中學時,我很喜歡《1984》。不過 Orwell 筆下是想像世界,而北韓卻是真實的,人們活在監控之下。恐懼由國家傳到家庭,人人的自我監控最為恐怖。」俊道在船上另一個任務是監聽,這下子令人想起Don DeLillo《White noise》,每個人生活在沒有「隱私」的世代,處處有閉路電視。

「Orwell 筆下是想像世界,而北韓卻是真實的,人們活在監控之下。恐懼由國家傳到家庭,人人的自我監控最為恐怖。」

我們的世界是更安全還是更恐怖?「我看過東德國家安全機構 STASI 的資料,當時 STASI 要求大家互相監控,要不然要付出沉重代價。STASI 可能會很喜歡 Facebook,因為大家自動自覺告訴別人,自己吃了什麼、身在何處。現時的監控當然令警察容易捉賊,但因着監控,很多事情受到限制,什麼是安全不安全,實在不易知了。」

小說的結局暗示茫茫不可知的黑暗中總有一線曙光,只要我們有自由選擇,正如賈司令送走愛人後,感受到自由的可貴。「他現在知道了,自由是可以感覺到的。自由使他手指發麻,自由使他呼吸急促,自由使他突然間看見自己曾經可能有的各種人生。」

場地提供:Breeze Lounge @ 蘭桂坊酒店(九如坊)

(編注:題為編輯所擬,作者原題目為〈老大哥之後專訪《The Orphan Master’s son》作家Adam John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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