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學校的中國式難題

當家長們希望這裏能為孩子助力「洋高考」擠出國門,當國家希望在這裏收復「教育主權」,蓬勃生長的國際學校,也面臨著種種中國式難題。
大陸

這是上海中學生小熊第二次轉換跑道。第一次,父母帶著他從體制內的中學轉到了國際學校,一年之後,父母又開始新的尋找,為還沒完全適應的他第二次轉學。

小熊不知道自己是不適應國際學校,還是不適應應試教育。他體驗了整整一年的這所為中國人開設的國際學校,更像是兩者的結合:從一個高考奔向另一個洋高考。

什麼才是最好的教育

在什麼才是最好的教育問題上,小熊的家庭已經爭論了好幾年。

1999年,小熊出生於江蘇,這裏一向以嚴格的應試教育訓練和高分學生的產出聞名中國。不過,小熊不像是這條生產線上的標準品。他活潑好動,甚至讓老師覺得頑劣。成績則忽上忽下,不按應試的套路來,也不會花心思好好鑽研提高成績。

他興趣愛好很多,比如網球和國際象棋。4歲時,他下象棋就能贏過父親,小學四年級已經進入國家競賽,打入全國前32強。但是進入初中之後,父母不得不逼他放棄象棋,只保留網球的練習。因為象棋會佔用學習的時間,「打網球卻可以練身體,初高中太苦了,以後學習拼的就是體力」,小熊媽媽說。

在美國定居的朋友打電話來,批評小熊媽媽不該剝奪孩子最熱愛的興趣,「但她不知道國內的教育壓力有多大,」小熊媽媽無奈回應:「容不下他的興趣了。」

「體制教育的問題出在,成功的標準太單一,孩子似乎沒有了思想。」

父母並不想這樣。小熊的父母80年代末都畢業於中國的名牌大學,但都對自己的成長經歷充滿遺憾。小熊媽媽回憶自己的考大學時代:「我只知道自己成績好。但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究竟未來要做什麼,我又喜歡什麼。」

媽媽說,不希望小熊重蹈覆轍。「體制教育的問題出在,成功的標準太單一,孩子似乎沒有了思想。」他們想到,是不是該讓小熊去美國念高中。

很多年來,「去美國」都是不少中國家庭對於外面的世界、更好的生活的標準想像。小熊初二的時候,媽媽帶著他去洛杉磯考察當地中學。小熊的堂弟就被送來這裏讀書。但走進校園,母子倆發現,在走廊上聽到竟然都是中文。

小熊媽媽後來回憶,這是典型的「中國人聚集的美國高中,沒有什麼門檻」,她不想讓孩子去。但如果要進入更好的美國高中,小熊就要花更多時間學英文,但眼下的學業讓他根本擠不出這個時間。

他們做了一個折中的選擇:出國的目標延後,先去臨近家鄉的上海,尋找一所國際學校。

上海有將近100所國際學校,其中9成以上,都是在最近5年內冒起的。顯然,讓孩子盡早擺脱只求高分的應試教育體系,為未來出國留學早做適應——小熊父母的需求,並非孤例。

不過,尋找的過程並不順利。

當國際學校遇到「洋高考」式訓練

從1987年允許外國駐華使館開辦使館人員子女學校開始,30年間,越來越多的中國民辦學校開始主力教授國際課程,大城市的公立學校也紛紛開設國際部。根據《2015中國國際學校發展報告》的數據,中國已經有「國際學校」597所,超過阿聯酋,成了世界上最多國際學校的國家。

而上海和北京,則是國際學校最密集的兩個中國城市。

這些國際學校大致可分為三大類,一類是「外辦國際學校」,由境外機構或合法居留的外國人開辦;一類是「民辦國際學校」,由中國民間資本開辦;還有一類是由中國公立學校開辦的「國際部」、「國際班」。2015年,這三類學校分別有116所、256所和225所。

圖為2016年6月8日,一個學生完成高考後與父母在一所學校門外合照。
圖為2016年6月8日,一個學生完成高考後與父母在一所學校門外合照。

其中,中國的中產家庭,往往會給孩子選擇後兩者民辦國際學校和公立學校國際部,從這裏開始,為未來出國留學做準備。小熊家也是一樣。

「我媽媽每週開兩小時車到上海,聽各個國際學校的講座和介紹,」小熊說,「她都可以開中介了。」

國際學校的課程五花八門,包括國際文憑組織IBO設立的IB課程、美國的大學預修課程(AP課程)、英國高中課程A-level、加拿大哥倫比亞省高中國際課程(BC課程)、還有澳洲課程。學費都在每年10萬元人民幣左右,相當於一個大學畢業生一整年的工資。

2015年,小熊初中畢業,成功考上一所國際高中。

家人送小熊到上海寄宿,以為會打開傳說中的素質教育大門。不過,現實卻與期待的有些不同。

「還是為高考打仗,但難度再升級,全是英文」「在這裏上課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用體制的方式學習國際課程。」

小熊說,學校採用中英混合的方式教學,上課會「劃重點、抄PPT,然後就是做題、背、刷題,刷完一張卷子,再來一套。」這裏有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等大大小小的考試。同學之間,每天都在比成績和排名。小熊記得在地理會考之前,學校還進行了6天的封閉式訓練,每天就是複習地理。

學校的大部分老師來自上海一所重點高中的國際部。同學則大部分來自上海一家以極其嚴酷教育模式出名的初中。「還是為高考打仗,但難度再升級,全是英文」。小熊說:「在這裏上課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用體制的方式學習國際課程。」

在提高名牌大學錄取率的壓力之下,越來越多的國際學校在用應試教育的方式,提高學生的成績。而對大部分中國家長來說,這樣是不是背離了國際課程的精神,並不是要擔心的,只要能讓孩子考進「國外的好大學」,就是「行之有效」。

學業壓力大,英文不好,許多課程跟不上,這一切都對曾經在體制內學習如魚得水的小熊而言,「好像哪裏都不對勁,心理上有點自卑。」

除了學業之外,人際關係和自我管理能力也是小熊面臨的新問題。

小熊試著在學校裏開國際象棋社,但最後只有三個人報名。也試著參與各種活動,包括模擬聯合國和辯論,但最後他對這些都不真正感興趣。很多作業需要通過手機和電腦完成,對于從小就在體制內被嚴格管理的小熊來說,面對突如而來的「自由」,顯得無所適從。

「找不到自己,像陷在一個怪圈裏,」小熊這樣形容當時的自己。而小熊媽媽焦急萬分,她搬到上海居住,在學校旁邊租了房子,給小熊陪讀,還給他請了補習老師。在小熊父母看來,學校老師非常盡心盡責的在幫助小熊尋找解決辦法,希望他能適應國際課程。但是在家裏,小熊變得寡言少語,吃飯也只盯著手機,學校裏的每件事情都好像沒有成就,GPA(成績平均積點)連3(滿分為4)都沒有。

「我們沒有想到國際學校會遇到這麼多問題,那段時間簡直亂套了,我連心理醫生都預約好了,」小熊媽媽坦言自己哭了好多次,不知道小熊對課程是否適應、在學校裏人際關係是否能處好、還有面對各種誘惑怎麼辦。「如果當初進入體制內的重點高中,或許遭遇不到這些問題。」

小熊爸爸也認為,兒子還小,卻要獨自一人从小城到大城市,獨自應對從教育軌跡的突然轉變,「如果自身問題無法解決,也可能進滬上任何一所國際高中都會出現的同樣的問題。」

無奈之中,全家人又開始尋找下一所國際學校。

當國際學校遇到「教育主權」

小熊遭遇的是中國式國際學校普遍存在的問題。而另一重問題更加隱性。

現正在國際學校讀高三的小金(化名)清楚記得,兩年前,她的高一課程表裏忽然多出了中國語文、地理、政治和歷史這四門課,而這些課程以前國際學校都不用教。小金形容,當時同學們「叫苦連天」,「課業已經很繁重了,我們還要上這四門『洗腦』課!」

這一變化,來源於2014年,上海市教委出台新政策,要求民辦學校的高中課程,必須增加「國家課程」內容,包括中國語文、地理、政治和歷史,俗稱「老四門」。這項政策針對的重點,是民辦的國際學校。而同時,這項政策還直接叫停了公立學校開辦的國際部課程,理由是維護教育公平與教育主權。

民辦的國際學校成為中國境內不受控制的「教育飛地」,而公立學校也大量開辦國際課程,擠壓國內的公共教育資源……因應市場需求蓬勃發展,卻完全脱離於意識形態體系之外的國際學校,令執政者開始擔憂。「教育主權」這個詞,逐漸從政策文件中出現。

「課業已經很繁重了,我們還要上這四門『洗腦』課!」

2011年的上海,當第一所公立中學(位育中學)面向中國學生開辦國際部,教授IB課程時,教育界的看法還是正面的。「那個時候,覺得這是一種多元化教育和創新,國際部好的教學模式,也可以拿來改進公立教育的不足,」一位教育界人士對端傳媒評價。當時依照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也「鼓勵各級各類學校開展多種形式的國際交流與合作…提高我國教育國際化水平」。

政策轉捩在2013年左右出現。中國教育部明確要對各種形式的高中國際班、國際部,從招生、收費等多方面進行規範,對不符合規定的要清理或轉制。而在體制內的教育,英語變得也沒那麼重要。2014年,國家出台《2017年高考改革方案》,降低英語學科分數在高考招生中的權重,考試分值由150分降低到100分。2015年,在全國兩會上有人大代表提出,規範高中國際課程,對涉及意識形態、教育主權、國家主權和民族宗教等方面內容必須嚴加審查。

2016年10月,一份在網上曝光的「上海市涉外民辦學校政策解讀會議」內容再次強調了國家的擔憂:在九年制義務教育階段,「部分或全面引入境外課程進入中國基礎教育階段,突破中國教育主權」、「國際課程學校的教材引入,整合,取捨存在嚴重問題」,「國際課程學校的發展失控,已引起中央高層的重視,要求拿出對策,進行整改。」

在種種政策壓力下,公立學校國際部紛紛轉制成私立學校,而私立國際學校,則紛紛增添國家課程。對學生和老師來說,這成了另一重尷尬。

圖為2016年5月28日,北京一所國際學校高中生畢業典禮。
圖為2016年5月28日,北京一所國際學校高中生畢業典禮。

「不敢開國際課程的歷史課,因為沒人敢教」

為了騰挪出「老四門」的課時,小金所在的國際學校將原先每天9節課,每節課45分鐘,改為了每日10節課,每節課40分鐘。

小金比較過必修的國家地理課程和自己選修了的IB地理課程的差異。國家課程以中國的自然地理為主,基本是知識點羅列。而IB課程不以任何國家的課程為主,因為它是國際文憑組織設計的一套具有世界觀的課程體系(也是中國政府審核同意的引進課程),更多是教授人文地理,議題包括人口、城市、貧富差異、極端惡劣的環境,還有全球化等,而考題可能是「用社會因素、環境因素來論述城市如何可持續發展,並舉個例子」。

「國際課程非常需要critical thinking(批判性思考),答題的時候需要回答advantage(優點)和disadvantage(缺點),但體制內的課程最後就是死記硬背。」小金說。

「很簡單,萬一學生要研究文革史,你讓歷史老師怎麼辦?」

小熊記得,在小學的一次語文考試中,他遇上一道和南京大屠殺有關的題目,並回答了兩面性:指事件在中國人的角度來看是侵略,在日本人的角度則並不是。他的回答被打上了一個紅色的大叉,得零分。「我們私下都說,和語文老師是最沒什麼可爭辯的,因為他掌握標準答案,」小熊無奈。而在國際學校,他說,答題只要言之成理即可。

一名在公立學校教授國際部的老師Tina回憶,教授IB課程時,地理課本被貼掉了有關台灣和計劃生育的內容,「或許他們認為這部分敏感吧。」

自2011年開始IB課程以來,Tina所在的國際部至今不敢開設IB歷史課。一開始曾試圖從公立學校聘請歷史老師來授課,但歷史老師認為這裏的歷史觀和體制內區別太大,不敢勝任。「很簡單,萬一學生要研究文革史,你讓歷史老師怎麼辦?」Tina說。

Tina認為,國家課程希望構建學生的國家認同無可厚非,但用的是這種填鴨、甚至洗腦的方式,實在無濟於事。

她每次迎接新一批就讀國際部的新生時,都特意要敲擊一下他們的大腦。她會選一篇公立中學的語文篇目,例如朱自清的《背影》來做學生的入學考試。而學生們都會按照以前閲讀理解題的答題方式,千篇一律的作答。之後,她會組織同學們討論:為什麼你們的答案是「一模一樣的」。

「在中國讀國際學校,我們成了中間人。該為國自豪的自豪,該反對的反對。我們不欣賞無端反動,也瞧不起無腦愛國。」

學生們開始七嘴八舌的討論,「都是以前學校老師教的」,「我們以前不被允許有自己的想法」,一個接一個開始「批鬥」起了體制內的教育。這時候Tina就問他們,你們有沒有想過,語文為什麼這樣教,中高考的合理性在哪裏?「不能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老師要做的是引導和激發孩子們獨立思考,從而學會什麼是理性。」Tina說。

新開設了「老四門」的國際學校裏,小金介紹,大家也慢慢找到了與新課程相處的方式。比如語文課,小金舉例,「有次老師上來就要我們把書翻到第幾頁,今天我們來批判一篇文章,就開始逐段批駁了。」有時候,老師講到蕭紅,會談到她和魯迅關係裏的蛛絲馬跡,更多的時候語文課老師教起了西方哲學史。政治課,則會講講G20的由來,國際峰會都討論什麼議題。上地理課的時候,課前會做daily presentation(每日演講),小金準備的題目是美國高鐵和中國二胎。「也有人下課會討論在Youtube上看到的六四視頻,然後一群人就在那兒討論鎮壓的正義與否。」

在有些國際學校裏,學校會安裝VPN(翻牆軟件),連上學校的WiFi就能直接翻牆。

南海爭議時,小金的微信朋友圈裏有以前公立中學同學轉發的《要為國家打仗》之類的文章,「我就挺無語的,你真的了解南海爭端嗎?了解了就要去打打殺殺嗎?」小金說,「在中國讀國際學校,我們成了中間人。該為國自豪的自豪,該反對的反對。我們不欣賞無端反動,也瞧不起無腦愛國。」

後記

經過一年時間,爸爸媽媽終於成功給小熊辦了轉學。

他進入另一所教授IB課程的新國際學校,成了小金的學弟。這所老牌的國際中學,更注重學生的具有國際課程的精神,多元發展,培養獨立思考,不搞考試集訓,「校園明星一定是社交達人,而且全面發展」。

轉學後的小熊發生了脱胎換骨的轉變。在這裏,他成立了國際象棋的俱樂部,招收到18個學員。他考到了國際象棋裁判的資格。他成了學校的社交明星,同時也是班長。老師和同學都對他讚不絕口,班主任會忍不住給家長發微信,「你是怎樣培養出這麼優秀的兒子的?!」

「第一所國際學校或許是個挫折吧,這次我的適應力更強。」小熊說。

「兩年前高中引入國家課程的時候我們已經預感到了,國際學校的口子將會被越收越緊,最後想要國際教育的家長,要不提早移民,要不就是繼續回體制內,教育改革可能一朝回到解放前。」

小金在國際學校讀到高三,她記得以前剛讀初中的時候,覺得做「學霸」才爽。但是現在讓她最有成就感的是她主持的一個名為CEED的活動項目,向農民提供小額貸款,她下鄉數次,和村支部書記談合作,和農戶簽合約,儘管遇到不少麻煩。「我以前只想著讀商科賺錢,但我現在想,或許我可以把公益和商科結合起來,做社會企業。」

對於國際學校的控制和整改,各種消息仍然沸沸揚揚在網絡上傳播。社會輿論說法不一,有人認為多元化的教育應該被鼓勵和允許,有人認為富裕階層可以繞過中高考的獨木橋,直接享受精英教育就是侵犯教育公平。

「兩年前高中引入國家課程的時候我們已經預感到了,國際學校的口子將會被越收越緊,」Tina老師對端傳媒說,「最後想要國際教育的家長,要不提早移民,要不就是繼續回體制內,教育改革可能一朝回到解放前。」

應受訪者要求,小熊和小金為化名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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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404notfun:所以国际校的教育方式,他们的内容也未必是中立理性的,也会有自己的倾向性,只不过相比较一般的公立学校,会更好一点

  2. 谢谢这篇报道。

  3. 沒錢沒權 在大陸過得就是 不好

  4. 认为南京大屠杀不是侵略,无论如何也不可接受啊。这不是爱不爱国的问题。这是对生命价值和人类公义的认知有偏差吧。

  5. 有谁能提供一下中公对「教育主权」的完整定义的reference吗?谢谢

  6. 總覺得教育就跟一般企業一樣,上司與客戶都會有設定標準值的範圍,有的可能只要滿足條件而很有彈性,有的就只能是完整的複製。 只是,這個時候,當然個人的可能選項也的確包含炒了老闆或是炒了客戶。

  7. 楼上都在批判中共控制国际教材的方式很野蛮。如果这种控制的方式人性了,潜移默化了,是不是就可以接受了?国际学校的孩子们“认同建构国家认同”只是不认同“这种方式”。学生们反感的不是国家意志的植入,而是更大的压力。假设现在国家与国际学校达成妥协,但是通过社交媒体审查、文化作品、教材“修正”、禁区设定,“潜移默化”的将小朋友改编成“兔小将”。当人的思想作为改造对象存在的时候,哪种方式能自称“人性”?今天海外如此之多的留学生以“自干五”为荣,他们所在的大学,没有“洗脑”课。

  8. 怪不得要收紧国际学校的政策,原来国际学校能培养人的独立思考和批判性思维,这怎么会是这个专制集权共产国家能容忍的呢

  9. 大学毕业生刚毕业很难拿到年薪10万好吗??

  10. 当看到「有人認為富裕階層可以繞過中高考的獨木橋,直接享受精英教育就是侵犯教育公平。
    」这一句话的时候,我就无语了,毫无逻辑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