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把碗底半啖飯耙了,旋開熱水瓶倒一點到海碗裏,晃兩晃,把碗裏所有的油星一口喝了,才長長地,打胃底冒起一個飽噎。電視劇裏那些人喧巴嘈閉不曉得在爭些什麼,他只聽得,潮州婆把盤碗和墊枱的新聞紙收拾了,轉到後頭慢條斯理地沖洗,水龍頭只扭那麼一線水,叮叮咚咚那只銻盤肥膩些那只飯碗過夠了水他全聽得出來。「老婆!——」阿炳省起來了,「黑色線轆——無貨了!」婦人在後頭,遙遙地答:「哦——。」尾音瘦長得,連梗帶葉,像方才吃過的水淋淋蝦醬炒旱蕹。
這些都是我編出來的,阿炳他,也許真的叫「阿炳」,但他家裏不一定有個老婆。阿炳的針黹洋貨地攤,朝八晚七,天天擺在我的必經之路上,十張八張新聞紙打開了在牆腳安頓好,包袱裏的貨全攤在那裏,一支盲公棍,紅紅白白擱在右邊一丈處,斜斜靠在鐵皮瓦坑牆,頭幾年,我還真沒看懂,盲公棍怎會擱在自家撈不着的地方,後來才理會得,棍子是給開眼人看的,免得踢着他的攤,至於打另一頭過來的行人,要是生勾勾一個盲公蹲在那裏也看不到的話,擱什麼醒目架生都沒用。
每天我打這兒走過,到街尾吃碗麵或是到銀行裏撳點錢或是到什麼店裏買個什麼,阿炳攤前總是人流徐徐半靜不動的,不是他的貨吸引而是路實在窄,若然有一個半個客人蹲下來淘點什麼,人流就更緩滯了。鐵皮瓦坑牆後頭是個工地,但凡有工程車子進出,三幾個螢光背心就來到行人道上,吹起哨子拉起攔路繩,來不及瀉到路心的行人,全聚在阿炳攤前,平日不沾陽春水的白領男女,就有空細細打量攤上的貨了,撳鈕為什麼叫「BAK」鈕褲頭橡筋原來有圓有扁那麼大的扣針從前只會用到麵粉布尿片上呀線轆什麼色水都有大捲的衣車用細捲的補衫釘鈕用指甲鉗隻隻亮晶晶保證來路嘢大的剪腳甲小的剪手甲五顏六色的至啱後生仔女。攔人的繩子才收起,泥頭車留下一陣煙塵,早走了。人潮復又動起來,有看上癮的,仍在埋頭搜索一兩顆合襯的花鈕扣,或是幾根不曉得叫多少號的衣針。
「老友唔該幫幫眼,睇過黑色線轆重有幾多隻?」阿炳那曲奇罐子裏的七色線轆,黑色的所餘無多,「兩三隻。」我說。我就是那個客人。
阿炳後頭的牆原本不是鐵皮瓦坑牆,而是結結實實一幢房子,那工地原來也不是工地,那原先的樓房,嘩啦一會就不見了,途人始見得後欄山邊有個蔴石砌就的防空洞,如今新的樓房都快蓋好了,那曇花一現的蔴石洞又給堵住了,什麼時候要是人們又回來把這幢大樓拆掉,那防空洞自然又會冒出來。這些事阿炳是見不到摸不着的,每天打這兒流來流去的人和車子,加上鄰近幾枝紅綠燈的喧嘩,另有一套節奏。
我學着阿炳那樣閉着眼仔細地聽了幾回,漸漸地就聽出了一點頭緒,簡單點說就是:車子吵的時候,人少:車子靜的時候,人多,紅綠燈吵的時候買東西的人少;紅綠燈慢慢數板的時候,人們才有功夫買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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