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在渴求更多的愛,沒有一個人,總統、士兵或者國王,沒有一個人得到的愛是足夠多的,每個人都在渴望更多的愛。每一份愛,如同沙漠裏的沙粒,如同眼前這包砂糖中的一顆,它足夠渺小,又至關重要,我們要珍惜它,不要丟棄它。」——阿摩司.奧茲
【編者按】以希伯來語創作而聞名於國際間的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其自傳體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被著名女星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改編成自導自演的同名電影,現正於台灣上演,香港也預計於12月上映。本年六月,奧茲帶着關注家庭生活與微縮現實社會的短篇小說集《鄉村生活圖景》的中文譯本到訪中國,並出席「21大學生國際文學盛典」親身領受「2016國際文學人物」的殊榮。
在奧茲訪華期間,文化記者柏琳與他進行了一次專訪,並寫下這篇非典型意義上的人物專訪稿——既是一篇記者細膩的採訪手記,也是一名忠實讀者的坦誠講述。它描畫出柔軟又親切以外的阿摩司.奧茲,也更讓讀者明白到「愛」一直都是奧茲作品的核心命題。
「在你從對世界開始有完整認知的開端,你找到了這個作家,他基本影響了你看待世界的方式。生命的熱情,脆弱,勇氣和温柔,在他的身上,我全都找到了。所以這一次,想以這樣一個坦誠的方式,告訴親愛的讀者,這是一個難得的好作家。他讓人持續好奇和探索,關於生命中那些人性黑暗與光明的密碼。」——柏琳
「我是一個幸運的男人」,77歲的阿摩司.奧茲先生對我說。我數了一下,他一共說了十次。
我在咖啡廳等待他,五分鐘後,他快步走來,「抱歉,剛才的採訪時間有點長,有沒有讓你不耐煩?」奧茲露出小狗一樣的眼神,穿一件藍色的襯衫,還是温柔緩慢的英語腔調。
「沒關係啊,不過奧茲先生,我很好奇是什麼採訪讓你那麼疲憊?」我反而有點歉意。
「哦,親愛的,你不會想知道的,男人對男人的談話,總是有點無聊。我更喜歡和女士聊天,你們才是繆斯。你要喝什麼咖啡?我來給你點。」
他是當今以色列文壇最傑出、多年來諾貝爾文學獎呼聲頗高的希伯來語作家。九年前,其長篇自傳體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進入中國,讓太多的中國讀者神魂顛倒。那個時候我還在讀大學,也是神魂顛倒的人之一。
《愛與黑暗的故事》
出版時間:2012年8月
出版社:繆思出版
作者:Amos Oz
譯者︰鍾志清
看過奧茲作品的人,會知道他是以怎樣充滿隱喻和想像的詩性語言,呈現出對猶太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現實的關注。聽過他講座的人,會知道他又是一位怎樣親切、幽默而温和的男人。
無論談什麼,談的都是愛
「人究竟要愛還是要性?『枕邊書』是愛,『床伴』是性,前者比後者可重要多了。」奧茲會巧妙地把政治衝突、種族矛盾當做家庭內部「兄弟姐妹打架」的問題,他也會把任何關於閲讀的問題,理解成「愛與性」。
九年前,奧茲第一次來中國,當時是為了《愛與黑暗的故事》,九年後,他第二次來華,因為新的短篇小說集《鄉村生活圖景》在中國首發,也因為他當選了「21大學生國際文學盛典」的2016國際文學人物,他來接受這個獎項。
從上週二開始,奧茲的中國之行,每天的行程都滿滿當當,專訪、群訪、講座、授獎、發布會……他每天早上八點就開始投入「工作」,接受媒體一波又一波的採訪,回答着大同小異的問題,一直保持微笑。
他幾年前剛換過膝蓋,很多時候只能坐輪椅出行。面對中國讀者的熱情和媒體的追擊,他從來不說「不」,即使問題有冒犯之意,他也會用「奧茲式」的幽默來温柔地化解。
作為一個以色列的猶太作家,同時也是一個呼籲「在『應許之地』上讓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比鄰而居」的社會活動家,奧茲在各種活動現場,被問過最多的問題,不外乎兩種:他如何看待寫作與閲讀,他如何看待以色列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的衝突。
奧茲會順着媒體的意思,談文學、談藝術,談巴以衝突,談敘利亞問題,甚至談恐怖主義,但最後大家發現,「他談論的都是愛」。
上週五的專訪末尾,我問他,「奧茲先生,我覺得你所有的作品,都是同一個主題,就是『愛與黑暗的故事』,你總是談論愛,會不會讓別人覺得你很軟弱?」
奧茲直視我的眼睛,「你覺得呢?我軟弱嗎?」
我有點不知所措,「我說不好,但是,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擁抱?」
阿摩司.奧茲(Amos Oz)︰以希伯來語創作的以色列作家,22歲創作至今已發表18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和兒童文學作品等等,代表作品有《愛與黑暗的故事》、《我的米海爾》、《一樣的海》,他的作品被翻譯超過30多種文字,曾獲首屆齊格飛.藍茨獎、法國費米娜獎、德國歌德文化獎、以色列國家文學獎等多項文學大獎。
週五晚上,我接到奧茲先生致電,「我一直記得那個擁抱,明天上午要不要過來和我一起喝咖啡?我想告訴你,為什麼我的寫作,全部都在談論愛。」
一切都像是在做夢。奧茲先生坐在我面前,對端咖啡過來的服務生小姐微笑,還不忘說一句「你今天真好看」,接着給我倒咖啡,之後笑着一遍遍提醒我,咖啡要涼掉了。
「奧茲先生,我好像在做夢,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
「親愛的,我記得你昨天說,我的書是你的枕邊書,我才是那個幸運的人。而且要知道,中國朋友給了我『國際文學人物』的獎,我挺高興的,但所有人都在祝賀我,卻沒有人過來抱我。可昨天我們擁抱了彼此,天哪,這才是我來中國的最好的禮物。」
聽到這種回答,難免讓人臉紅心跳。但奧茲已經習慣了,他會巧妙地把政治衝突、種族矛盾當做家庭內部「兄弟姐妹打架」的問題,他也會把任何關於閲讀的問題,理解成「愛與性」。比如他說,「人究竟要愛還是要性?『枕邊書』是愛,『床伴』是性,前者比後者可重要多了。」
「不要為你自己的柔軟感到抱歉」
不要為你自己的柔軟感到抱歉。很多人從少被父母教育成要理性、要強壯的戰士,但在你的內心深處,總有一片柔順而多愁善感的空地。當你一個人獨處時,不要為你的眼淚感到抱歉。
在中文的閲讀世界裏,阿摩司.奧茲為我們全面打開了通向以色列人世界的心靈大門,我們看到了以色列人的生存圖景和生命體驗,他們在精神和宗教世界裏的苦悶和安寧,他們尋找心靈家園和文化故鄉的鄉愁。
比如《愛與黑暗的故事》,它是猶太民族的群像。這部近600頁的長篇小說主要背景置於耶路撒冷,展示出一個猶太家族的百餘年曆史與民族敘事:從「我」的祖輩和父輩流亡歐洲的動盪人生、移居巴勒斯坦地區後的艱辛生計,到英國託管時期耶路撒冷的生活習俗、以色列建國初期面臨的各種挑戰、大屠殺倖存者和移民的遭際、猶太復國主義先驅者和拓荒者的奮鬥歷程,雖然火山近在咫尺,人們依然墜入愛河,感覺嫉妒、夢想遷升、傳着閒話……
他的每部小說都在講述愛——這種在今天這個混亂的世界裏,越來越稀缺的東西,是如何被我們每個人渴望。但是對愛的追尋,卻因為文化的、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人種的種種原因,而變得艱難和複雜。
「現在的世界有點看不懂,人們已經越來越不懂得如何展現愛,卻把性放在了嘴邊。人們輕易地和陌生人上床,卻從來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奧茲輕輕地蹙眉。
在他的閲讀記憶中,一百年前,無論是歐洲還是中國,人們對於表達愛意,是非常自由和開放的。人們互相示愛、送花、寫情詩,女人經常沉醉在愛河中,像鮮花一樣嬌豔。那是一個對表達愛意非常寬容、但對性觀念非常嚴格的年代。
「但現在,一切都變得奇怪。我的很多學生,男男女女,他們輕而易舉就能發展出性關係,卻從不開口說愛。可能對他們來說,說『我愛你』是太嚴肅了。但上床?對他們來說,那只是一種運動方式。」
「但如果總把愛放在嘴邊,別人嘲笑你,怎麼辦呢?」我很困惑。
「不要為你自己的柔軟感到抱歉。很多人小時候,父母總是教育他們,要理性,要強壯,要成為一個戰士,最後,你成為了這樣一個人,但在你的內心深處,總有一片空地。在那裏,你柔順而多愁善感。生活艱難,一個人可以顯得特別像一個戰士,但同時,也能是一個愛哭泣的人。當你需要得到工作晉升,或者現實生活某些必須爭取的利益時,你會變得理性而冷靜,但當你一個人獨處時,也許看一場電影,你就泣不成聲了。不要為你的眼淚感到抱歉。」
我有點承受不了,想起一些個人成長經歷,又問,「你是一個經常哭泣的人嗎?」
「當然,我經常會流眼淚。」奧茲拍拍我的肩膀,「我小時候,爸爸對我說,『男孩不哭』,可是我不以為然。我長得不高,也不強壯,別的男孩老欺負我,我就會哭。如果我是以色列或者中國的領導人,我要頒布的第一個法律,就是『允許每一個公民可以時不常地展現自己的脆弱』。每一個公民都有權利哭泣,有權利不快樂,他們不必每天為了生活、因為某些關於思想或者生活的束縛,而承擔起佯裝快樂的義務。」
「最後留下的,是被愛的渴望」
真正的男女平等,是男女都有權利去自我塑造成他們想要的模樣。如果一個女人,想穿高跟鞋和裙子,想塗口紅,就讓她自由;如果她喜歡中性打扮甚至像個男人,也沒關係。
看我慢慢放鬆下來,奧茲開始和我講他的偶像——他的爺爺亞歷山大,活到97歲,一輩子都是個快樂的男人。「我的爺爺,作為一個男人,無論在哪方面都不想爭第一。但他對什麼是寬容與慈悲,有透徹的領悟力。那麼多女人喜歡他,他也喜歡那麼多女人。他對女性有着無限的耐心和美德,這是一種真誠的愛,沒有流於庸俗的肉體層面。直到生命最後一年,他都面色紅潤,生氣勃勃,笑起來能迷倒女人」,奧茲說他特別希望自己能成為爺爺一樣的男人,「當然,有時候他愛的女人太多了,這也是個麻煩的問題,我奶奶施羅密特可是不簡單」,奧茲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我很好奇,怎樣的女人在奧茲眼中是最有魅力的?「我爺爺常說,這個世界男人太多了,他們大部分只知道性,不明白愛,但他兩者都喜歡。至於我呢,吸引我的女性,她只需要有寬容而慈悲的品質。」
好了,過去了一個小時,奧茲還是在温柔地談論女性。我冷不丁地問,「你那麼喜愛女性,你是個女權主義者嗎?」
「我是啊,但我可不是『女權鬥士』哦。我不贊同那些和軍隊打仗一樣的女權分子。」他突然面色凝重起來,「我想,女權思想的根源,可能來源於人性中對平等的追求。但性別的平等,按照我的理解,是指男女都能平等地追求多樣性。」
「我永遠不會對一個女人說,你必須要打扮得像個男人,生活得像個男人,像男人一樣去戰鬥……那太可怕了。女權鬥士認為,男女生而百分百平等,是社會結構造成了偏差。但我想說,不是這樣的,真正的男女平等,是男女都有權利去自我塑造成他們想要的模樣。如果一個女人,想穿高跟鞋和裙子,想塗口紅,就讓她自由;如果她喜歡中性打扮甚至像個男人,也沒關係。那些女權鬥士的姑娘,她們沒有理解自己,她們不是女權主義者,而是法西斯。我只能說,太遺憾了。」
話題有點沉重,奧茲露出了委屈的表情,「親愛的,我不想讓你不高興。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據說在《聖經》裏,上帝先創造了男人,是因為後悔,覺得沒造好,應該有個更好的人,所以才又創造了女人。所以,生而為之女性,是榮耀之事。」
說到這裏,奧茲突然坐起身,拿起桌子上的一袋咖啡專用的砂糖,打開它,從中選出一粒砂糖,讓我攤開手心,把這粒砂糖放在我的手掌上。
迎上我困惑的表情,奧茲又吐了一下舌頭,「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給你一粒砂糖?這是我給你的禮物。你知道嗎?我已經在沙漠小鎮阿拉德生活了三十年。自從上一次火山爆發後,沙漠似乎成為了永恆,日光之下無新鮮事。沒有人煙,沒有高樓,就這樣滄海桑田。如同人的一生,財富來來去去,名譽和成功成為過眼雲煙,最後留下什麼?沙漠說,最後只留下人們被愛的渴望。」
「人總是在渴求更多的愛,沒有一個人,總統、士兵或者國王,沒有一個人得到的愛是足夠多的,每個人都在渴望更多的愛。每一份愛,如同沙漠裏的沙粒,如同眼前這包砂糖中的一顆,它足夠渺小,又至關重要,我們要珍惜它,不要丟棄它。人與人的每一次擁抱,都如同一粒砂糖一般的愛,是給予彼此的饋贈。如果沒有這粒砂糖,人就會過着一種沙漠般的生活,人心就會如同荒蕪的沙漠。」
編按:本文原名為〈有一粒砂糖的愛,人心就不再是荒蕪的沙漠:與奧茲先生喝咖啡〉,刊登於《新京報・書評週刊》。經作者授權端傳媒編修轉載。
体验不到爱的感受也是挺悲哀的一件事。
吐了。不忍看完。你們感受一下。奉勸年輕人,不要當任何人的粉絲,粉絲心態是對個人職業水準和心智的侮辱。今天這樣迷醉於一個異國作家,明天未必不臣服於偉大革命導師腳下。一直無法理解智識階層的粉絲心態,那不是愚夫愚婦,未成年的事情嗎?如果我們對學術研究、精神產品擊節贊嘆,我們不是該有更體面也更恰如其分的方式嗎(所謂心領神會)?反過來說,被痴情追捧,會是一種很好的體驗嗎?反正換我,更多是煩和鄙夷,無法遏制的煩和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