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RT
非典型畸胎瘤橫紋肌樣瘤(Atypical teratoid rhabdoid tumor),簡稱 AT/RT。
這是一種較少見的、大多在兒童時期就可以得到診斷的病症。在美國,每一百萬個孩子裏就會有3個被確診為 AT/RT 患者。
雖然大多數情況下以腦部腫瘤的形式出現,但 AT/RT 可以在中樞神經系統的各處出現,甚至包括脊髓。中樞神經系統腫瘤的存活率大約在60%左右,兒科腦部癌變則是兒童死亡的第二個最主要死因,僅次於白血病。
在《癌症似龍》(That Dragon, Cancer)中你並不會聽到上面這段信息,只會知道故事的主人公一家人,父親萊恩·格林和母親艾米·格林,必須要對抗他們剛剛降臨在人世的孩子喬爾(Joel)身上的癌症。
喬爾所患的,就是 AT/RT。
患上這種癌症的患者,存活超過兩年的比例低於20%,大部分病例會在11個月後死亡。在病人群體中,年齡不到36個月的幼兒的倖存機率是最低的。
這也是為什麼在四個月就已經確診 AT/RT 的喬爾,能夠活到五歲,本身就已經是個奇蹟。但即使他掙扎如此之久,等待他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復發。
最終決定摘下生命維持裝置,讓他徹底擺脱痛苦的,正是他的父母。
關於癌症的遊戲
你很少能玩到這種題材的遊戲,雖然各家媒體給出了很高的評價,但這個遊戲面世後遭到不少玩家抵制。他們質疑這部作品根本就不應該被稱為遊戲,遊戲「應該」是讓人感到快樂的,以遊戲來展現人類的痛苦,已經完全背離了「遊戲的精神」。
但什麼是遊戲的精神?也許就連遊戲自己,都不知道吧。
《癌症似龍》(That Dragon, Cancer)
《癌症似龍》(That Dragon, Cancer)
發行時間:2016年
類型:獨立、冒險解密
製作公司:Numinous Games
平台: Microsoft Windows, Ouya, Mac OS
我想如果硬要分類,可以把《癌症似龍》塞進所謂的情感體驗類遊戲,又或者,你可以將遊戲這個標籤從它的身上悄悄摘下,只是把它當成一種體驗。它的遊戲機制非常簡單,你甚至被剝奪了自由移動的權力,只能通過點擊固定的路徑點,前往特定的位置。
但這並不意味着你只能看看景色,《癌症似龍》融入許多不同的遊戲模式:你會玩到賽車遊戲段落,只是參賽選手只有喬爾和母親艾米,不必擔心被誰超越;你也會玩到橫版動作遊戲段落,只要承受一次傷害就會失去護甲;在某些時候,遊戲甚至會變得很像第一視角解謎遊戲,只不過謎題並沒有一個真正的解法,不論你是否成功「解開」了謎題,遊戲都會繼續下去。
在每一個小遊戲裏,你都會興沖沖地開始挑戰自己的技巧,操縱着小車避開一個又一個障礙物,吃掉所有的水果和乳酪;操縱着小騎士擊敗一隻又一隻蠍子,最後抵達與巨龍決鬥的洞窟;甚至費盡心思想要在鋼琴上找到一個按鍵組合,好推動遊戲繼續進行。
然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無論你擊中了那條黑龍多少次,它最後的半格血,都是不會清空的,你最終一定會看着喬爾失去了最後一格血,癱坐在地上,頭頂閃現一束白光,將他引向天堂。
在「虛偽」的遊戲機制下,玩家被剝奪了一切對遊戲內容的掌控權,幾乎無時無刻不在體驗着一種「絕望」。你所做的一切,都不會改變遊戲的進程,都無法避免那個悲劇的結局。
但重要的是,你仍然在做這些事情,你也仍然想要去做這些事情。你仍然在用兒童病床裝作賽車,只是為了讓喬爾能夠開心地笑出來;你仍然勇敢地與巨龍對抗,即使相比巨龍那長長的血條,你不過只有三顆心而已;你也仍然試圖喚醒喬爾的注意,即使你知道,在病魔面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即使「絕望」吞噬了你,你仍然無法停止去「希望」。
也許正是在兩者的衝突中,《癌症似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對於遊戲而言,其最為重要的特徵毫無疑問是在玩家的實際遊玩行為與遊戲世界之間構建一種或直接或間接地關聯,只不過在大多數遊戲中,你能夠看到、感受到、甚至觸摸到自己的行為對這個遊戲世界的改變,但在《癌症似龍》中,這種關聯是隱藏起來的,或者說,是以一種「否定」的方式來傳遞玩家的。你所做的一切並不會對這個故事的結局產生任何影響,但反過來,這種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失聯」、「割裂」,恰恰就是《癌症似龍》想要讓玩家去觸摸、去體驗的感受。
情緒遊戲
那種面對似龍般強大而不可戰勝的病魔,也許每一個人都曾經感受過的無助與發自心底的絕望,那種無論你做什麼事情,都不可能改變最終命運的無力感,那種自己對於生命的掌控權被毫無道理地剝奪的憤怒,那種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站出來主持公道,沒有一個人能夠讓你重新回到「健康」狀態之後的心如死灰。
這就是喬爾短短五年的人生中,無時無刻不在體驗到的感受,即便對於一個成年人而言也太過沉重、壓抑的未來,卻是伴隨着他生命每一時每一刻的現在。對於萊恩和艾米來說同樣如此,生命的降臨讓人欣喜,但僅僅四個月後他們就要面對無止境的絕望。在遊戲中有一幕,是在深夜時分,喬爾突然痛苦地哭鬧了起來,萊恩一個人陪伴着他,想盡了一切方法,希望讓喬爾的痛苦能夠減輕哪怕一分,但他所做的一切,卻都無濟於事。
他的擁抱並不能阻止喬爾腦中的腫瘤壓迫他的神經;他餵給喬爾的每一口牛奶,也只會在他的嘔吐中四處灑落;這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強,他只能聽着,儘管他無數次地想要把這顆瘤子從喬爾的腦中取出,甚至塞到自己的腦子裏也沒關係,但在此刻,他卻無能為力。
「就算這個遊戲再難,即使是看攻略,即使是開作弊器,我也一定能夠通關的。」
秉持着心底這些根深柢固信念的我,卻同時在這一幕陷入了手足無措的境地。喬爾的哭鬧聲如此真實地喚醒了我心底裏的那一點點同情心,我在狹窄的病房中轉來轉去,希望可以找到一個方法讓這聲音停歇下來,讓他能夠不再痛苦。但和萊恩一樣,我什麼都做不了,只是在一次又一次努力之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敗。我甚至連他的樣子,都看不到,面前只有那個空空如也的病床,和迴盪在腦海中的哭聲。
但這卻並不是一部僅僅關於絕望的遊戲。
如果可能,我想也許可以使用一個新的詞來稱呼《癌症似龍》,那就是傳記遊戲。創作這部作品的格林夫婦、喬什·拉森和他們成立的精神遊戲,在這部作品中以互動形式記錄了喬爾短暫的一生,在其中你可以看到大量的現實資料。在漂浮於記憶星海之時,可以撿到一個又一個漂流瓶,每一個瓶子裏或是一封信,或是一幅畫,其中有的記載了格林夫婦在五年中的心路歷程,也有其他擁有患癌小孩的父母寄來的信札。在喬爾的病房裏,你也能夠看到大量的明信片點綴着整個病房和走廊,每一張明信片都可以打開,裏面同樣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留下的祝福。
在遊戲研發的初期,喬爾仍然在世,此時的《癌症似龍》對於格林夫婦來說,應該是對喬爾抗爭癌症,活到如今這一奇蹟,某種形式的紀念。但隨着喬爾的過世,這部作品也不再僅僅是關於他這一個人。在遊戲的開發與展示過程中,他們受到了來自全球各地有着相似經歷的父母的來信與鼓勵,遊戲不僅得到了 Ouya 的支持,也成功地完成了眾籌。在喬爾逝去之後,格林夫婦重寫了整個遊戲70%的對白,而這個遊戲的最終版與最初版相比最大的區別應該在於,它已經不再是喬爾一個人的傳記了。雖然故事的主線仍然圍繞着格林一家經歷過的悲歡離合,但在遊戲最終面向大眾推出的同時,它也同時承載了那些與格林夫婦一樣痛失子女的父母,對於親人最真誠的思念。
喬爾的死為整個遊戲披上了一層悲傷的色彩,卻也同時成就了這部作品,讓它不再是隻屬於格林夫婦兩個人的故事。在將擁有相同經歷的人們的經歷融入這部作品中,它也就從一個孩子的傳記,成為了一段人類共通記憶的記錄,而這種記憶,其實是很難以遊戲以外的任何形式進行傳遞的。
騎士終將擊敗巨龍
在最初的版本裏,幾乎所有的敘事都是從父親萊恩的角度完成的,但最終版的遊戲裏,我們見證了視角的不斷轉換,我們在格林一家三口、醫生等身份中切換着,感受着面對疾病時,來自病患自己、病患的親人,甚至醫生角度的不同視角。
其中最有趣的,仍然是喬爾的視角。隨着病魔的出現,一切都呈現出一種超現實的味道:在父母眼中充滿絕望色彩的病房,在喬爾眼中化作了色彩鮮豔的賽道;在父母得知喬爾已經無藥可救,整個房間被淚水充滿後,喬爾則泛舟其上;在父母心中這個強大到幾乎無需抵抗的病魔,成為了喬爾世界中的惡龍。在五歲喬爾的眼中,並不存在什麼非典型畸胎瘤橫紋肌樣瘤,或是 AT/RT,他甚至連什麼叫做生病都不會有清醒地認知。一切對他而言,都是一場遊戲,即便是上帝,也不過是遊戲中的一份子。
也許,這也是為什麼格林夫婦選擇了以遊戲的形式,來述說喬爾的一生。
他們大可以用文字、圖片,甚至影片來記錄自己與喬爾共同度過的每一天,就像遊戲中曾經出現的一切真實資料所展現的一樣。但無論哪種形式,都是從成年人的角度去關照這個孩子的生命歷程,卻永遠不可能從喬爾的角度出發,去描繪他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聯。
在將視角轉移到喬爾身上後,這款遊戲終於完成了屬於自己的進化,它不再是一個心碎的父親在虛構世界中賦予自己逝去孩子一次全新生命的努力,他完成了對喬爾生命體驗在某種層面上的還原,他在嘗試透過喬爾的雙眼,來觀看這個世界、觀看病魔、觀看自己的生活。
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了那些黑色的、莫可名狀的、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避過的尖刺;看到了散落在喬爾腦海中的那一個個温馨的角落、以及他記憶裏的這個家庭的每一刻温馨;看到了即使在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喬爾心中也仍然有着一個希望,他相信:
騎士終將擊敗巨龍。
因為這才是一切遊戲應有的結局。
沒錯,疾病無情地吞噬了他短暫的生命。但通過這部由其父母執導的遊戲作品,他用自己的生命歷程,給無數人帶來了希望。當我們仍然記得他的時候,他就並未真的離我們而去。這個初看起來貌不驚人、甚至沒有描繪五官的小孩子,在遊戲的結尾已經緊緊抓住了我的心。我為他的號哭而痛心,為了他的通透而驚異,也為了他腦海中的幻想而出神。正如格林夫婦終於接受了孩子的命運,放下了讓兩人隔閡不斷的信念衝突一樣,在這一場悲劇之後,留給我們的並不是絕望,而是對曾經一起經歷過的這段生命的點滴回憶。
而支撐我們繼續前行的,不正是這些獨一無二的共同回憶嗎?
本文已經取得原作者 RED韻 的授權發布。
RED韻 在 Medium 的專欄:Indie Game Tide
RED韻 在知乎的專欄:一點也不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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