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對建築或香港歷史稍有興趣的讀者,應該已經發現近來書市上有一本《你所不知道的香港建築故事:誰把爛泥扶上壁》,翻閱細看,書中文字淺白,混入不少口語叙述,沒有太多難懂的專業名詞,就像說故事般披露不少如尖沙咀海濱、西九文化區、政府總部等香港建築的背後故事,趣味盎然。
作者馮永基為前建築署高級建築師,在退休八年後,以文字記錄下童年生活及建築署的工作經驗,細說香港多項建築項目的前世今生。
穿梭舊中環,爛泥如何扶上壁?
馮永基以自傳形式撰寫的新書,在序中一開始便寫到,書名的「爛泥」就是他本人。
雖自稱「爛泥」,卻非妄自菲薄。孩童時期的馮永基,讀書不成,難有成就,完全符合那年代父母口中的「爛泥」條件。生於1950年代的馮永基,於舊中環的百年唐樓板間房長大,家境清貧,雖然居住環境惡劣,生活艱苦,但他學會自尋樂趣,每天放學後便在中環的大街小巷到處跑,在奢華及簡陋的中環建築中穿梭,並用紙筆描繪城市輪廓,把一棟棟美麗的殖民建築一一畫下來。
中學時期的馮永基非常拼搏,靠托汽水打工賺錢,捱過了艱辛的童年歲月。會考完結,與中文大學擦身而過,走進浸會學院的傳理學系就讀,栽進了新聞界。然而,馮永基還是渴望成為大學生,最後申請到美國讀大學修讀建築系,成功戴上四方帽,衣錦還鄉。最後成為建築師,苦盡甘來,終於「扶了上壁」。「我期望以自身的經歷去勉勵時下的年青人,靠自己是可以脫離苦況的。」
但是大學生涯並非想像般輕鬆,每每提起大學生活,馮永基就像想起惡夢一樣。「在美國讀大學的四年間,每天清晨四時起床在化工廠做黑工,九時上課,午飯時兼職飯堂洗碗工,周末再到中餐館工作,忙得同學們都不知道我是誰。」
也許是艱苦的成長及讀書生活,讓馮永基學會待人接物,用心理解別人的難處,處事也比較圓融。「做建築師最緊要EQ好!」他在訪問中不時強調。「建築師的工作就是解決問題,我們要深入了解那個空間讓什麼人用、他們需要什麼,才能設計出讓人感到舒服的空間。」要做好的設計,就要良好的溝通。「你要別人接納你的案子,就要懂得與人相處,以真誠的態度待人,別人才會信賴你,放心讓你負責設計工作。」
這種謙卑的態度,他坦言受名建築師何弢及貝聿銘所影響。「何弢是我的恩師,他是真心愛建築的人,對每個項目都充滿熱情,十分拼勁。」畢業回港後,馮永基走進何弢的公司工作,「我從他身上學會了謙卑及如何關懷身邊的人。」
後來在建築署工作時,有機會飛到美國作考察,其中最讓他興奮的,是與偶像貝聿銘見面。「貝聿銘是炙手可熱的建築師,人人都想見他,甚至求他接納建築設計項目,見面前擔心他會否有名人的傲氣,結果是我想得太多,態度非常親切,也感受到他對建築的堅持。」這份熱忱、這份謙卑,對馮永基來說影響深遠,也直接成為他堅守的工作態度。
看不過眼,走進官場改造香港建築
一畢業就到名建築師樓工作,明知政府人工少了一截,為何又會願意踏足官場?「就是看不過眼,很想改善香港的公共設計。」期間馮永基曾意興䦨珊離職,最後還是回到政府工作,這次回巢,一回便是20年,直至退休。
踏入官場生涯的第一項工程,是清理街市的雞毛淤塞問題,他笑稱自己是「通渠佬」,期間曾負責大會堂、建築署及西貢海濱公園等工程、直至臨退休前,才完成他最建築生涯最喜歡的項目:香港濕地公園。
「我比較著重圓融,建築應與附近環境、市民生活和諧共融,並非一棟和外界斷絕連繫的獨立建築,即使多唯美獨特也好,不能融入當地環境,對我來說都不是好建築。」他說感覺最滿足的一刻,便是在濕地公園看見候鳥在欄杆上棲息,在西貢海濱公園看見牛群在池中喝水,市民在場內舒適地享用空間,人與動物和平共處。
不過,談起濕地公園,他還是有點憤慨,「那時的報導說『香港終於有安藤忠雄風格的建築』,根本很多設計師一早就有這個概念,只是那年頭的市民及高官接受不了這種風格,直言太過簡陋,以致設計都偏向花巧繁雜,不是我們做不到,是現在才能做到!」
他坦言,30多年的生涯之中,想要實踐這種線條流暢、重空間感的建築設計,得花很多唇舌去解釋及說服別人。「普遍人都受潮流影響,流行什麼便做什麼,讓不少建築師也屢屢受挫。」發揚建築設計、提升普遍市民的審美水平,也是他一直努力的方向,讓他決定現時致力建築教育、舉辦導賞團的原因。
歷史建築保育,全靠有心人
在任時期橫跨九七,對他來說最大衝擊的,是回歸前後市民對歷史建築保育意識的轉變。「60年代開始,港英政府拆了很多別具特色的殖民建築,像尖沙咀火車站、渣甸洋行等,因為大家都深信發展比起保育更加重要。」至90年代,中環已經變天,昔日的郵政總局、亞歷山大行等維多利亞式建築已統統拆掉,換上簇新的高樓大廈,讓馮永基感到特別婉惜。
後來,九七回歸後的天星碼頭、皇后碼頭遷拆事件,引來市民的強烈反對,突顯社會對建築保育的意識有所提升,亦是馮永基樂見的事。「殖民時期的清拆工程,市民普遍接受,沒有反對聲音,以致港英政府過渡的官員一時未能適應轉變。」這種由下而上的推動,對建築保育來說非常重要。「回歸後,市民漸漸對香港產生歸屬感,開始珍惜本來擁有的一切,關注政治及城市發展,是一個良好的轉變。」
在任時,他曾負責香港首項活化歷史建築工作,將舊灣仔郵政局翻新成環境資源中心。後來,他亦參與前已婚警察宿舍PMQ的翻新工程。雖然成立至今飽受批評,但在保育翻新的角度來說,他認為是香港最成功的活化例子之一。
「對於創意產業來說,雖然有九龍塘創新中心及石硤尾JCCAC讓創意人租用工作室,但這兩個地方只能工作,不能售賣,所以我們急着找一個地方,以相宜的租金給新一代設計師試運他們的品牌。」當時荷李活道一帶的小店及藝廊林立,是個成熟的藝文小區,而荒廢了的警察宿舍正好處於這個良好地段,大樓的小型房間格局亦適合變成小型店舖,遂叫停賣地方案,提出納入活化計劃,翻新成文化創作集中地。
「PMQ能善用本身的空間規劃,在最少改動的情況下將大樓轉型,在建築保育的角度上來看的確成功。」當然,在營運及管理之上,仍有很多進步空間,「不時也有朋友跟我大談PMQ沒有生意、人流少等缺憾,我也明白,這需要政府、營運機構及小店們一起努力才能改變,我也希望PMQ能變得更為代表性。」
退休前,他曾處理山頂公園改造工程,把盧吉道、同樂徑及柯士甸遊樂場的公共設施,如涼亭、公廁、街燈等,全部換上舊英式風格的設計,除去不協調的感覺,盡量回復殖民時期的面貌。「保育要著重細節及協調性,現時有很多失敗的活化項目,都沒有跟隨歷史樣貌,以致弄得完全不像樣,那不是活化,只是轉化成另一棟建築。」
但是香港也有不少讓他刺眼的活化項目,就如中環下亞厘畢道的前中區政府合署。
「分為三座的政府合署,活化工程由幾間不同建築師樓主理,中座左邊的加建大樓根據原有風格而設計,效果不著痕跡,是最成功的例子。可是西座的附翼及頂層則完全相反,與大樓原本的設計對比強烈,令建築看起來非常奇怪!」他強調,保育的原意是呈現出建築最原始的面貌,看不出來的改變的就是成功。
香港住屋問題為何那麼難搞?
農田被收走、市區舊樓被收走,香港地盤處處,然而換來的,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負擔不起、而且圖則古怪的豪宅。
政府真的沒辦法處理嗎?
「那麼多發水樓,其實很多官員也看不過眼。」馮永基說時難掩歎惜之情,卻又感到無可奈何。「從地產商角度來說,興建連會所、泳池等康樂設施的豪宅式大樓才賺得夠多,要他們改建普通住宅大樓,利潤少一截,一定不會願意。」發展商旗下的建築師,並非以居住舒適度為設計方向,將空間規劃得奇形怪狀,「這個與我的belief不同,所以我當不了發展商的建築師。」
馮永基深感現時香港欠缺實而不華的住宅項目,要實際改善問題,還是要靠政府推出更多居屋。「市民需要人性化的居住環境,要住得有尊嚴,根本不需要特大會所、水晶燈及雲石裝飾這等豪華設施去令居住環境變得宜居。所以政府更加應該站出來,樹立良好榜樣,建造平實舒適的居住環境,推動正確的建築觀念。」
「發展商旗下的建築師,並非以居住舒適度為設計方向,將空間規劃得奇形怪狀」⋯⋯ 絕對同意,這個華而不實的弊病,早於建築實物本身,看售樓的「天花亂墜」廣告就已經知道港人大部分「賴」曬嘢!你話幾悲哀。
浸會打錯成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