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七月初驚聞伊朗大師級導演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去世的消息。他在告別人間之前,已傳出患癌須動手術,沒料到病情惡化,更沒料到2012年的《東京出租少女》(Like Someone in Love)就成為他的遺作了。這陣子,不只香港百老匯電影中心在放映他的多部電影作為悼念,「香港夏日國際電影節」亦增設特備節目,放映《似是有緣人》(Certified Copy)及舉辦座談會。
還記得2011年香港國際電影節曾辦過他的電影回顧展,重溫了他由首部長片《小旅人》(The Traveller)到《似是有緣人》的創作歷程,可算是在香港至今對他的作品最全面的一次回顧。而在2013年,他甚至到過香港,參與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在巴塞爾藝術展(Art Basel)舉辦的研討會,還在黃竹坑的藝廊舉行了個人攝影展,並出席香港國際電影節Cine Fan及百老匯電影中心的映後座談。
虛實交錯,探問生死
基阿魯斯達米是姓氏,阿巴斯是名字,筆者習慣以姓氏稱呼,然而華語地區原來也有不少影迷暱稱他名字。基阿魯斯達米以《櫻桃的滋味》(Taste of Cherry)奪得康城影展金棕櫚獎。那絕對不只是一個孤獨男子求死的故事,也不是叫人重拾生命價值的勸世寓言,而是以洞悉人情的目光,在探問生存與死亡的意義。結尾更是神來之筆,當主角在地上挖了個洞,躺在裡面靜待死亡,在雷雨聲中,畫面全黑,然後就接上攝製隊拍片過程的錄像。
最顯淺的理解是生生不息的循環,主角選擇了掌握自己的死亡,而在鏡頭後面,攝製隊正在透過創作給故事賦予生命。不過如果了解基阿魯斯達米常以偽裝紀實、虛實交錯的手法,對電影形式進行實驗,並相信觀眾不會只是被動接收故事的話,那麼這個讓導演自己及攝製隊入鏡的結尾,就是刻意跳出原來的故事層次,刺激觀眾思考其中意義,邀請觀眾主動咀嚼箇中味道了。
那絕對不只是一個孤獨男子求死的故事,也不是叫人重拾生命價值的勸世寓言,而是以洞悉人情的目光,在探問生存與死亡的意義。基阿魯斯達米常以偽裝紀實、虛實交錯的手法,對電影形式進行實驗,並相信觀眾不會只是被動接收故事。
早在他的代表作「伊北三部曲」(Koker Trilogy)及《大寫特寫》(Close-Up),他已經把上述特色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他的實驗性,又總是伴隨著詩意與幽默,滿滿是對人的體察與關懷。「伊北三部曲」由小孩的一趟「歷險旅程」開始,《踏破鐵鞋無覓處》(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的小孩Ahmed拿錯了同學Mohamed的作業簿,由於老師聲明在先,Mohamed再欠交家課就被趕出校,Ahmed無論困難險阻也要長途跋涉跑到Mohamed居住的村莊歸還作業簿。
這樣的小故事,就給基阿魯斯達米拍出了純真而動人的力量,以周遭漠不關心的成年人對比著急的小孩,安排Ahmed一次又一次在「之」字路上奔跑的畫面,到最後作業簿裡夾著的小花,不但顯出基阿魯斯達米把簡單故事說得引人入勝的功力,也可看到他對事物的觀察入微。他的早期作品多以小孩為主角,譬如首次執導的短片《麵包與小巷》(Bread and Alley)是小孩與狗的故事,首次執導的長片《小旅人》是頑童不惜一切要到首都看球賽的故事,而從《小旅人》和《踏破鐵鞋無覓處》看來,基阿魯斯達米早已超越了一般兒童電影,為他日後的風格奠下了基礎。
三部曲:奇妙結構
「伊北三部曲」最有趣之處,是三部電影的奇妙連繫。因為1990年伊朗西北部發生大地震,《踏破鐵鞋無覓處》取景的高卡(Koker)成了災區,片中飾演Ahmed和Mohamed的小演員(現實裡是兄弟)生死未卜,基阿魯斯達米於是拍了《春風吹又生》(And Life Goes On ...),以電影展開尋人之旅,由Farhad飾演一名導演,帶著戲中的兒子Puya走進災區。地震災區都是真的,尋人旅程拍得像紀錄片一樣,過程卻是虛構的,或看來像是以戲劇重演真實(由Farhad飾演基阿魯斯達米本人)。
主角在路上遇見在《踏破鐵鞋無覓處》飾演老木匠的演員Ruhi,言談間,Ruhi就拆穿了電影的虛構本質,指出《踏破鐵鞋無覓處》雖然寫實,很多細節仍是創作上的設計。到最後,縱使沒找到那對兄弟小演員(但暗示他們無恙),電影呈現了劫後的頑強生命力,人們照樣進行嫁娶(Farhad遇上了一對年輕新婚夫婦),照樣追看世界盃球賽。
於是整個「伊北三部曲」就是一部衍生另一部,一層套著另一層。影史上大概沒有哪個三部曲是如此結構的,更難得是每一部都真摰動人。
到了《橄欖樹下的情人》(Through the Olive Trees),就更進一步模糊了紀實與虛構的界線。影片大量採用非職業演員,並以演員的名字作為角色的名字,增強紀實的感覺。故事表面似是《春風吹又生》的幕後花絮,講述一名導演在拍攝《春風吹又生》Farhad遇上新婚夫婦的那場戲,原來戲中飾演新婚夫婦的演員,男方(Hossein)真的對女方(Tahereh)有意,但奈何出身階級有別,遭女方拒絕,卻因為地震,有人來拍電影,有機會接近女方,並且合演夫妻。
影片徹底揭穿《春風吹又生》的虛構成份,Farhad不過是演員,他跟新婚丈夫談話的那場戲,都是根據劇本演出來的。而更妙的一著,是開宗明義告訴觀眾,《橄欖樹下的情人》本身也是虛構的,戲中現身的導演,也是演員,一出場就說:「我叫Mohamed Ali Keshavarz,是飾演導演的演員。」
於是整個「伊北三部曲」就是一部衍生另一部,一層套著另一層。首先是基阿魯斯達米拍了《踏破鐵鞋無覓處》。然後在《春風吹又生》裡,讓Farhad飾演《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導演,去尋找杳無音訊的小演員。再於《橄欖樹下的情人》裡,讓Mohamed Ali Keshavarz飾演《春風吹又生》的導演,講述他拍攝Farhad遇上Hossein的一幕。三部電影互相呼應,「之」字路一再出現,而《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那對兄弟小演員,最終就在《橄欖樹下的情人》露面。 影史上大概沒有哪個三部曲是如此結構的,更難得是每一部都真摰動人。
在缺乏自由的國度堅持創新
《大寫特寫》是基阿魯斯達米另一個有趣的實驗,虛構與紀實的邊界更顯模糊。故事本身是真人真事,有個叫Sabzian的無業男子,被人認錯了,以為他是著名導演麥馬巴夫(Mohsen Makhmalbaf),而他本身是麥馬巴夫的影迷,竟決定將錯就錯,冒充起導演來,說要借屋拍戲,還向對方借錢,事敗被告上法庭。基阿魯斯達米就把Sabzian的故事拍成電影,並由這位當事人演回自己,重演案情。而冒充及角色扮演的主題,由《小旅人》的頑童為騙取旅費假裝替同學拍照開始,到《大寫特寫》的Sabzian,直到遺作《東京出租少女》的教授與援交少女偽裝祖孫,都是一以貫之。
《大寫特寫》也並非硬繃繃的實驗,當中對Sabzian的觀察和理解,讓觀眾寄予同情,強調他並非存心做壞事,只因為發現被誤認可獲得前所未有的尊嚴,才一時糊塗。片末更讓真假麥馬巴夫碰面,由真麥馬巴夫開著電單車,帶冒牌的去給受騙家庭道歉,完成最後的寬恕與接納。而這部電影,由現實衍生戲劇,又以戲劇影響現實,再換個角度看,也是給Sabzian圓了他的電影夢。
而基阿魯斯達米的詩意,不只是在電影裡唸詩,更是畫面與敘事中的詩意。還有那些餘音裊裊的結尾,都叫人回味。
雖然來自缺乏創作自由的國度,基阿魯斯達米卻一次又一次突破限制,敢於創新。《10》在汽車內安裝兩部數碼攝錄機,紀錄行車中的十段對話,導演完全放手讓演員根據現實生活自然發揮,去年獲柏林影展金熊獎的《伊朗的士笑看人生》(Taxi Teheran)也採用了相近的形式,《10》無疑出現得更早,也去得更盡。
獻給小津的《伍》(Five)索性只有五個長鏡頭,讓大自然景致成為主角。《雪馨》(Shirin)更是前所未見,把攝影機反轉過來,鏡頭瞄準戲院觀眾席上一百多位女性的面孔,用畫外音講故事,畫面是每個人看戲的反應。即使後來基阿魯斯達米的電影離開了伊朗背景,在《似是有緣人》和《東京出租少女》仍可看到他的一貫主題。據說他離世前正在籌備到杭州拍片,可惜已沒法完成。
詩意的實現
談基阿魯斯達米的電影,當然不能只談實驗性,而忽略當中的詩意。《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原名來自伊朗詩人Sohrab Sepehri的詩作,《風再起時》(The Wind Will Carry Us)的片名則來自另一位詩人Forough Farrokhzad。
而基阿魯斯達米的詩意,不只是在電影裡唸詩,更是畫面與敘事中的詩意。還有那些餘音裊裊的結尾,都叫人回味,像《橄欖樹下的情人》的最後長鏡,Hossein追求Tahereh,結局未明,只見Tahereh愈走愈遠,Hossein從後趕上,兩人變成畫面上兩個小小的白點,觀眾不知道他們最終的對話是什麼,只見Hossein突然往回跑,音樂也轉為輕快,猜想是好消息吧,卻是盡在不言中。《春風吹又生》的結尾也是異曲同工,當主角駕車來到「之」字路,汽車上不了斜坡,俯視的長鏡看著他得到路人協助,最終成功駛上斜路,並邀請拔刀相助的路人搭上順風車,而音樂亦由抒情轉為輕快,當中對生命與人性的盼望,毋須對白,已不言而喻了。
(注:標題為編輯所擬,原文標題為「橄欖樹下嚐櫻桃滋味──悼基阿魯斯達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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