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這個年代,香港疾呼本土,但在口號背後,不同形式的本土文化正悄悄流逝。
廣東歌曾是香港人的集體回憶,一度夜夜響徹K房,現在伴隨著音樂產業的衰落,頹勢難挽;廣東話生動活潑,但當下許多年輕人不懂當中俚語,加上普通話衝擊,「鬼馬」精髓或漸漸失傳;紅藍繁體大字寫就的小巴站牌,陪伴香港人走過不知多少公里的路,也被歲月沖刷、淘汰,僅僅變成一種裝飾。
有人為之惋嘆,有人挺身保育,我們又可以做什麼?端傳媒一連三日推出「港式文化」專題,與你一同反思。
在九十年代的香港,幾乎人人都有一首屬於自己的「K歌」。在那個年代,朋友聚會去唱K,公司慶功也去唱K,為了吸引客人,就連中式酒樓也加設卡拉OK。
那是一段瘋狂的K歌歲月。不過,此情此景當下已不復再。踏入21世紀,香港連鎖卡拉OK相繼倒閉和被同業收購,最新的壞消息是——卡拉OK巨頭Neway將在8月停用銅鑼灣旗艦店,店面進行內部翻新,年底重開後,地下及一樓兩層將被棄用,舖位大幅縮減。
聽到這消息時,39歲的香港人謝思靈一點不驚訝。她自言是香港第一代「卡拉OK迷」,90年代平均每星期去唱K三次,但近年,最多幾個月才去一次。
對此,Neway執行董事溫國樑接受端傳媒專訪時坦承︰「過去五年,Neway的營業額累積減少了約10%。」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曾經輝煌的卡拉OK開始走下坡路?
K歌崛起
「如今(卡拉OK內)的新歌我只識幾首,跟以往差不多每首歌都懂得背,有很大分別,所以唱少了。」說起唱K習慣的改變,謝思靈這麼說。
Neway執行董事溫國樑也有相似的看法。他認為,生意減少,一方面和自由行減少、娛樂方式更多元有關,但最根本的原因是︰「香港人對廣東歌的關注度減低了。」
謝思靈還記得,90年代在卡拉OK內熱唱的歌,必定是耳熟能詳的廣東歌。她最喜歡的,是葉倩文及杜德偉於1991年合唱的《信自己》,那是她每次必點的飲歌。
1988年,卡拉OK由發源地日本傳來香港,直至1992年,首間連鎖卡拉OK「加州紅」在香港灣仔世紀酒店創立首間分店,高峰期市場上有十大集團同時競爭,包括加州紅、Neway、Top One、前衛等。
那時恰逢香港流行樂壇的顛峰時代:梅艷芳、陳百強、張國榮、譚詠麟等巨星相繼誕生,之後繼承的有樂壇四大天王(張學友、劉德華、黎明、郭富城),那是香港廣東歌樂壇的黃金年代。
謝思靈就是在1992年第一次光顧卡拉OK的,隨後十多年,每星期平均光顧三次,「幾乎所有卡拉OK我都去過」。她說,喜歡唱K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可以盡情地發洩情緒。每次失戀,她都會躲到卡拉OK房內,點唱陳慧琳的《她比我醜》。
「她比我醜/什麼都比我醜/用這種方法/安慰我感受…… 」這首2003年推出的新歌,一度響遍全港各大卡拉OK。
在音樂業界,《她比我醜》等歌曲甚至形成一種新的音樂類型——「K歌」。這是一類專門為卡拉OK而創作的歌曲,大多旋律緩慢,音域不會太高或太低,歌詞易記,內容主要供人發洩情感。
唱片公司為了迎合卡拉OK對K歌的需求,於是一面倒側重製作K歌。
今年49歲的趙增熹,就在1986年加入唱片製作行列,合作過的歌手包括張國榮、梅艷芳、林憶蓮、張學友等。
趙增熹記得,最初,K歌對樂壇的影響只是輕微的︰「K歌是尋求更多人能唱到,為卡拉OK招徠更多生意。卡拉OK因為客人喜歡唱K歌而帶來生意,所以更願意向唱片公司支付播放版權費。」
但到了90年代後期,唱片公司開始傾斜性的側重製作K歌,其中重要的原因是,翻版唱片及免費非法下載歌曲問題當時非常嚴重,影響唱片銷售,唱片公司盈利大減。據國際唱片業協會香港會的數據顯示,香港本地唱片銷售總值,由1990年代的逾11億4240萬港元,下跌至2000年的5億5千萬港元,跌幅達51.8%。
趙增熹指出,這樣一來,卡拉OK所支付的播放版權費,成為唱片公司的「新商機」,「唱片公司為了迎合卡拉OK對K歌的需求,於是一面倒側重製作K歌。」
K歌之死
K歌的流行吸引了大眾唱K熱潮,然而,這種較為單調的音樂類型也同時遭到香港樂壇的業內人士的詬病,不少人認為,這是搞垮廣東歌樂壇的「兇手」之一。
「一個成功的藝人,需要有無可取代的獨特性,就像我入行那個年代,梅艷芳唱《似水流年》、《妖女》,有一種獨特個性,其他人無法取代的。如今的K歌,人人都可唱到,不再能夠製造出有代表性的人物,減弱香港樂壇的影響力。」趙增熹分析道。
察覺到K歌的破壞性的,還有香港著名作曲人陳輝揚及填詞人林夕,他們在2000年創作了《K歌之王》,反諷這一流行文化:「還能憑甚麼/擁抱若未能令你興奮/便宜地唱出/寫在情歌的性感/還能憑甚麼/要是愛不可感動人/俗套的歌詞/煽動你惻忍。」
而在2005年,林海峰亦推出了《流行曲》,更加直接地嘲諷K歌文化:「去到chorus chorus/要易記易唱/記住要/重複/重複/我為K迷着想/仲要/repeat又repeat/這旋律先算最強/流行曲/要大眾/隨時隨地唱」。
趙增熹指出︰「香港樂壇被K歌主宰,作品單一化,聽來聽去都是那類型的歌,聽到悶了,亦唱到悶了,就不再去卡拉OK。」
在2001至2003年,因競爭激烈及SARS(非典型肺炎)影響,香港連鎖卡拉OK 相繼結業,此後市場只剩下Neway和加州紅。到了2010年3月,Neway宣佈收購加州紅,一度獨霸整個卡拉OK市場,至同年底Red MR加入,互相競逐至今。
「普通人不知道有新歌,怎會有動力去唱K歌?」
香港歌壇留意到K歌的負面影響,有創作人也嘗試創作更多元的樂曲。例如,2003年出道的創作歌手林一峰就嘗試創作城市民謠,而主流女歌手謝安琪於2005年,亦開始演繹有別於一般K歌模式及題材的歌曲,她的《悟入歧途》,罕有地唱出了年青人的想法及生活現況。
廣東歌開始轉型,原以為可挽回頹勢,再度吸納樂迷,但卻沒有成功。當中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學生都不聽廣東歌,年青人覺得它很out、不有型。」香港大學現代語言及文化學院香港研究課程總監朱耀偉教授說。
朱耀偉專門研究香港流行歌,在大學內,他發現20歲左右的學生,只會聽英文、日韓或國語歌曲,甚至對廣東歌持負面想法,「上堂時我說起TVB《勁歌金曲》(音樂節目),學生是以鄙視的目光看着我的。」
我的學生都不聽廣東歌,年青人覺得它很out、不有型
朱耀偉指出,電視台曾是香港樂壇傳播廣東歌的重要平台之一,但卻早已失去功效。
2009年底,TVB與香港音像聯盟(HKRIA)旗下的5間唱片公司,因版稅加價問題未達共識,引致該5間公司旗下歌手絕跡於TVB,而在大量歌手缺席下,TVB於2011年把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金曲金獎,頒發給旗下合約藝人林峰的歌曲《Chok》,引發全城爭議,指該歌曲的流行程度及水準均不配獲得該獎項,甚至指「香港樂壇已死」。
朱耀偉形容,大眾不滿TVB的做法有欠公允,此後但凡獲TVB推廣的歌,都如中了「死亡之吻」一般,未能有效地傳播之餘,甚至會有負面影響。他舉例指,2014年TVB電視劇主題曲《越難越愛》,屬正常能配合劇集主題的情歌,但被TVB力推後,很快被網民批評為「洗腦歌」。
電視台以外,電台曾是另一個傳播廣東歌的重要平台。不過,隨着烽煙時事及財經節目相繼抬頭,為保盈利,電台已不如昔日般偏重推廣音樂。在香港電台第二台主持音樂節目《騷動音樂》的梁德輝曾經指出,近年大眾不重視音樂節目,導致好音樂也沒機會被人認識。
朱耀偉指出︰「當傳播廣東歌的平台都失效時,普通人根本不會知道有新歌,又怎會有動力去K房唱歌?」
這樣一來,也意味着廣東歌失去了卡拉OK版權費這一大收入。
自己廣東歌自己救
近年來,人們聽歌越來越習慣利用網絡平台,但在網絡世界中,廣東歌亦越趨邊緣化。
「在網上平台,歐美日韓,以至中國及台灣,都投放大量資源發展流行音樂產業,歌曲更多元化,聽眾都轉聽那些歌,好少聽廣東歌。」朱耀偉說。
其實近10年,有很多不同類型的歌手出道,遠的有王菀之、張敬軒,近的有AGA、Gin Lee,只是媒體不夠多,他們未能為人所認識
為了拯救廣東歌,流行曲唱歌導師李泇霖於7年前創立了名為Hong Kong Singer Channel的平台,組織學生進行廣東歌演出,又舉辦廣東歌歌唱比賽,在民間推動廣東歌。
「其實近10年,有很多不同類型的歌手出道,遠的有王菀之、張敬軒,近的有AGA(江海迦)、Gin Lee(李幸倪),只是媒體不夠多,他們未能為人所認識。」李泇霖說。李泇霖的丈夫黃文漢,亦嘗試透過訪問新進歌手,推動廣東歌,他指出︰「很多歌手都有好的聲音,但我們卻未能在大眾傳媒上聽到他們的消息,我們的音樂平台,就去訪問他們,寫出他們的音樂故事。」
民間以外,作為香港樂壇資深業者的趙增熹,亦向端傳媒首度披露了他的新計劃,他表示已聯絡了5間香港傳統著名中學,在2016年9月,開展一個名為「大台主」的歌曲唱作比賽,讓參賽的中學生一手包辦創作、演繹及推廣歌曲,並在5間中學輪流表演,吸引到最多粉絲的,會贏取一個舞台表演機會。
「如今互聯網紅霸了整個娛樂業界,聽新歌的人,都是用YouTube、Spotify等網上平台,廣東歌的對手是全世界。要推動廣東歌發展,就要讓新一代了解在創作好音樂同時,亦要學懂如何在網上平台推廣自己,這才有機會令廣東歌壇再出現有代表性的人物,重建廣東歌的影響力。」趙增熹指出,現在廣東歌的傳播平台,已經從傳統的電視、電台,徹底轉移到互聯網了。
不過,在廣東歌尚未再次起飛之際,卡拉OK亦要轉營以保盈利,Neway執行董事溫國樑直言︰「以前客人是為唱歌來卡拉OK的,但如今更多是為了聚會而來。」這意味着卡拉OK也不能依賴廣東歌作為收入來源,溫國樑說︰「未來的方向是把卡拉OK打造成以聚會為主,提供飛標機、遊戲機、魔術師及派對佈置等服務配套,吸引客人。」
間中仍會去卡拉OK的謝思靈表示,她會在K房邊唱着上一個時代的K歌,一邊期待着未來廣東歌再一次如往昔般流行。
(端傳媒實習記者李栩翹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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