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菜上了,讓人眼睛一亮的鯷魚花式拼盤,有輕沾薄粉酥炸的鮮鯷魚,香芹蒜蓉提味的醋漬鯷魚,縱是常見的醃鯷魚,僅施之薄鹽的肥美鮮嫩,與罐頭鯷魚油漬漬干扁扁又鹹又腥的滋味,大不可相提並論。
倒入杯中的白酒,泛着淡金光澤,溢出一抹颯爽之氣,看似淡漠的酒體,有着意料之外的深邃風味──雖有蜂蜜甜香卻無一絲甜膩,或因蜜乳交相之際拔尖而出的酸,端得耐人尋味;埋在醉人而不襲人的香草花果馥郁之下,是沉穩的大地氣息,厚實得讓人安心。
鄰桌送來拌了青醬(pesto)的trofie麵,熱騰騰的鍋氣帶出無比濃烈的大蒜羅勒松子橄欖油香,此地隸屬青醬原鄉的利古里亞區(Liguria),果然並非浪得虛名;那外貌樸拙的trofie短麵條,愈嚼愈香,搭配青醬堪稱一絕。
我在位於意大利西北部海岸地區、號稱鯷魚之鄉之稱的五鄉地(Cinque Terre),舉杯享用這頓美食。這裏每年魚兒成群迴流的季節,漁民深夜出海、撚燈誘引,漁獲上岸,家家戶戶倚門醃魚,孩子們喜滋滋奔走戲耍,飢腸轆轆的貓兒伺機穿梭,曾是漁村極鮮明的風景。
美酒之鄉深得酒神厚愛
五鄉地美酒之名,早見諸古籍。羅馬博物學者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於《自然史》中品評諸酒,稱許其為伊楚利亞(Etruria,位居今意大利東北及中部的古城邦國)之冠,可見此地在上古時代便是知名產酒區。然而五村聚落成型與今日所見峭壁上的葡萄園風光,成就於中古時期:為避蠻族與薩拉森人(Saracen)入侵,村民先祖自他方遷徙至此,於這片背倚山巒屏障、面擁遼闊海洋的狹長地緣上開拓家園,Monterosso、Vernazza、Corniglia、Manarola、Riomaggiore先後建村,臣屬於封建時代的世族貴冑,最終落入崛起為海上霸主的熱內亞共和國(Republic of Genoa)之手。出自五鄉地的葡萄酒,旋即為熱內亞交易的重要商品,主要由五村首要的天然良港Vernazza出口(因之被稱為Vernaccia酒,其中等級最高者為來自Corniglia的Vernaccia di Corniglia),最遠銷至斯堪地那維亞。
桂冠詩人佩脫拉克(Francesco Petrarch)於史詩《非洲》中盛讚五鄉地「為豔陽豐饒善目點亮、深得酒神厚愛」的葡萄園,「紅山(Monterosso)與柯納利之巔(Corniglia)以甜酒名聞遐邇」;薄伽丘於《十日譚》中生動描述綁架修道院長的俠盜,以兩片烤麵包、一大杯Vernaccia di Corniglia佳釀,來治肉票的胃疾。酷好珍饈的教皇馬丁四世,讓專人從Bolsena湖取來活鰻,浸入Vernaccia酒嗆殺、烹燒,淋上白酒為底熬的醬汁,再搭配大口大口灌下的Vernaccia。教會對於教宗猝死緣由語焉不詳,民間傳說他享用特製鰻魚與美酒,一口嗆住窒息了,傳世的便是獨門的教皇鰻魚食譜;然而,若非不見路有凍死骨的朱門,誰家能得生鰻炮製珍饈?但丁《神曲》裏,詩人評判一不具名執掌教廷卻犯了貪食罪孽的靈魂,在煉獄裏必要的修煉淨化,便是割捨鰻魚和Vernaccia。
在鐵路於19世紀開通以前,五鄉地一直都遺世而立,向來只能以海路交通;五村中棲於山巔俯瞰汪洋的Corniglia,更是沒有港口對外,探訪者必得拾階而上百尺之遙。攀登近四百階、迂迴三十三折的登山小徑,盤旋於海岸線和葡萄藤之間,豁然開朗之地,乃是山城入口:自Corniglia窄巷矮垣舉目四望,三面是葡萄橄欖檸檬樹相接的田園風光,另一側山壁陡然急下,斷崖盡頭是不斷捲起的白色碎浪。Vernaccia di Corniglia曾是一個響亮的名字,但今日提及Vernaccia,多數人聯想到的是托斯卡尼區(Tuscany)的白葡萄酒Vernaccia di San Gimignano,在支持者的眼中,vernaccia與vernaculuum(英文之vernacular)源同字根,意指在地;葡萄品種的物競天擇之下,來自托斯卡尼的原生種拔得頭籌,遂延續Vernaccia之名。
可以想見五鄉地人並不喜歡這種說法。他們堅持Vernaccia與Vernazza的地緣關係,表示托斯卡尼據為己有的Vernaccia,其實也是中世紀從五鄉地移植到鄰近的托斯卡尼──熱內亞共和國時期,利古里亞和托斯卡尼往來密切,這也不無可能。
「講到意大利,外國人只曉得托斯卡尼:時髦、舒服、鄉間別墅、翡冷翠、文藝復興。利古里亞?誰曉得在東西南北?」當地人會這麼發着牢騷。
人辛苦,葡萄也未必活得輕鬆
儘管五鄉地數百年來隔絕於世的美景漸為人知,慢慢地成為歐洲富裕中產私房渡假勝地,每年旅遊旺季都再再考驗五村吞納觀光客的能力,五鄉地要從更強勢的托斯卡尼手裏奪回Vernaccia的「正名」,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佩脫拉克說得好,「然而,或地處偏遙,或此地罕為/詩人知曉,其美酒未曾入詩頌耀。」
兩千年前,羅馬吞併了伊楚利亞,於今日東利古里亞和北托斯卡尼之地,建立新殖民城市,賜以月神露娜(Luna)之名;於是如月般皎潔的大理石、車輪大的美味乳酪、馳名的「月之酒」川流而入羅馬,為老普林尼識之、賞之。古老的「月之酒」、中世紀文豪們傳述的Vernaccia、乃至我杯中產區限定的五鄉地白酒,在幾度滄桑裏一點一點攢積,滴滴珍貴,得來不易。經歷千載的漫長光陰,村民鑿壁爭地,在原無可能耕作的岩壁上,闢出方寸之地,以石牆固之,從平地運來土壤砂礫,一簍子接着一簍子扛上山,填出可種之田。葡萄酒向為五鄉地經濟核心,作為釀酒核心的風「土」條件,卻非唾手可得,而由代代人胼手胝足,開拓出表面積上千公頃、磈牆總直線距離逾六千公里的一犁犁梯田──1997年聯合國文教組織把五鄉地列入人類文化遺產,以誌這浩大程度並不亞於萬里長城的艱鉅工事。
在這兒人辛苦,葡萄也未必活得輕鬆。任職熱內亞共和國的史地學家波拉切里(Giacomo Bracelli),記述五鄉地風靡意大利、亦馳名於「高盧和不列顛」的美酒,言及當地景觀,指出某些山勢如此陡峻,「連鳥兒都難扶搖直上其側;石岩地保不住水分,卻為葡萄藤所覆蓋,如此細瘦、看似脆弱的藤蔓,仿若常春藤。」確實,生長在貧瘠乾旱的陡坡,烈日和海風交加,向晚時分常有風浪帶起的霧氣籠罩,讓葡萄恆常於缺水和鹽害間掙扎求生存,樹藤絕少壯碩,果實也難能飽滿多汁。在看不見的地下,想必是盤根錯節,甚或穿透村民填補的表土,鑽入岩縫地心,竭盡可能吸取珍貴的水和養分──老普林尼引述哲人之語,「酒酣中,君須謹記所啜飲者,乃大地之血」,可不就是如此?
山坡上擷取大地之血的葡萄園,亦凝聚了村民無盡的血汗:照料高度約莫一米的葡萄藤,肯定是「折殺」好漢熊腰的工作;無論緩坡還是陡坡,全球最垂直栽培的葡萄酒產區,必然是上下來回操勞的農作。從遊人的角度看來,收成的季節,一簍簍的葡萄從山上下來,往常放漁獲的岸邊堆滿葡萄籃筐,崖邊也泊了漁船載運,就等在那些峭壁邊勾出的枝椏下面,是多不可思議的景觀!看村民們頭頂或是肩上負了一籃葡萄,踏上近乎垂直下降的險坡狹徑,僅靠着簡便的繩索扶持,竟如此健步如飛,絲毫不覺腳下一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現代化的灌溉設施、沿着山坡蛇行的單軌貨運小車,是近世的產物,它們或許減輕若干艱辛的勞動,卻改變不了無法大規模械作的環境:葡萄園裏仍然能見痀瘻以就矮藤的身影,大部分工作耗的還是人力。釀酒不限於酒莊,而是全村上下投入的大事,畢竟,跟着葡萄下山的不只是生計,也是久遠的歷史和傳統。然而歷史與傳統也可能埋葬於荒煙漫草間。五鄉地幾度上了瀕危文化遺產的觀察名單,愈來愈多荒廢的梯田,或是崩垮,或為灌木侵入,或還地於林;年輕人往城市外移,留下來的大多從事觀光行業;偶有酒莊農場傳人,願意如前人般竭力照管山坡上的田園,然主要維持這片世界文化遺產的農人,平均年齡上七十。
甜點上了,與之為伴者,是五鄉地引以為傲的Sciacchetrà甜酒──它總挑走當年最好的葡萄,在架上風乾數月,糖分與香氣高度濃縮,復榨汁緩慢發酵,以得高酒精度鎖住芳醇,熟成數年方上市。陳30年的Sciacchetrà是夢幻逸品,當地人說,找到是運氣,有錢未必買得到,眼前這杯陳了10年,帶着溫潤的琥珀色,自花心如蜜流淌而出的甘美,間着一縷海鹽氣息,清淺然綿延不絕。那是銘刻於葡萄記憶的大海恩賜,得來之時未必容易消受,在悠遠的淬煉過程中,尖酸刻薄去了,識得苦味而不澀,能圓融而不巴結,這般飽滿豐潤的生命,回甘所透出的厚度,源自不可或缺、敦實堅毅之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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