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藩先生近日在美國加州仙逝。有點令人惋惜的是,在有關他去世的各種消息裏,作為一個資深電影人的何先生所獲得的最終頭銜,以「攝影家」或「攝影大家」居多。這個「謚法」於他似乎並不公平。1937年出生於上海的何藩,1949年隨家人到港後,曾長期從事電影工作。在電影這個行當中,他先演後導,並且都享有專業聲譽。而攝影,則是他上大學時的消遣。
不過,由於近年來何先生的攝影、尤其是有關香港往事的照片被重新發掘並受到媒體的廣泛傳播,結果造成他的資深電影家身份為業餘攝影家的第二身份所掩蓋。當然,從攝影家的意義上說,他也許是華人世界中罕見的能夠在生前享受到再發現的榮光與歡快的攝影家。雖然他品味這種榮光與歡愉的時間頗為短促。不過,現在於他已經不要緊了。
何先生的業餘攝影創作,我覺得大致可以依時分成三個部分。
獎項的意義?
第一部分,當然是令他斬獲無數獎項(一說共得近300個獎)的「沙龍」攝影。一些報導以此作為何先生的攝影如何了得的證據。這份好意我們能夠理解,但在此還是要斗膽說一下,這些國際「沙龍」攝影比賽的獎項,包括他連續8年勇奪世界攝影十傑的記錄,與進入攝影史的傑作標準,始終不在一個話語系統。
中國、香港還有台灣以及華人世界裏,至今仍然有許多攝影愛好者在不倦地參加名目繁多的此類攝影比賽,以通過獲獎不斷晉身會員等級為榮。但,這只是一種特定集體的大眾娛樂(此說法決無任何貶意)。這些赫赫成果,沒有、也不會對攝影的發展、與攝影史書寫產生影響。當然這於攝影的普及不算壞事。這種津津於獲獎多少的態度,或許說明了中國媒體對於「沙龍」攝影與不同於「沙龍」攝影的其它各類攝影並無清晰的、專業的認識。
但在此還是要斗膽說一下,這些國際「沙龍」攝影比賽的獎項,包括他連續8年勇奪世界攝影十傑的記錄,與進入攝影史的傑作標準,始終不在一個話語系統。
這裏對此現象不作評價。而何先生的這部分「沙龍」照片,似乎在他生前的再發現熱潮中並不是關注重點。他自己可能也會敝帚自珍,但何先生的攝影中真正觸動人們的,主要並不是這部分照片,而是下面要提到的第二部分的攝影。
順便說一下,我們知道,香港是一個「沙龍」攝影大區,曾經而且至今仍然影響到周邊地區的大眾攝影的趣味與價值觀的形成,其中個別人甚至會因此獲得某種政治身份。我們知道,香港有全國政協委員級的「沙龍」攝影家。可能在有些人眼中,這就是攝影的「出息」。當然,也許這種政治獎賞並不僅僅因為「沙龍」攝影的好壞。
香港是一個「沙龍」攝影大區,曾經而且至今仍然影響到周邊地區的大眾攝影的趣味與價值觀的形成,其中個別人甚至會因此獲得某種政治身份。
樂觀主義者的香港
而何先生第二部分的創作,則可能是現今被認為是最代表何藩的攝影價值觀、藝術風格與美學取向以及最重要的,可能是他的現實關懷的作品。這部分照片以敏銳的觀察、精當的用光與嚴謹的構圖,展現了處於經濟上升階段的香港的現實。當然,這部分照片與第一部分的「沙龍」照片也會有一些重合。
這第二部分的作品之所以獲得廣泛的好評,並且廣為傳播,個人覺得,一是其趣味點正好切中當下大眾與傳媒對於攝影的認知感知閾,二是因為當時他所看到的香港,是當時瀰漫一種普遍樂觀的情緒的香港。彼時香港雖處於殖民統治之下,卻也得冷戰之天時地利之便,經濟發達尚未全面達成,但全體港人則沉浸於一種努力向上的氣氛中。這個1950到70年代的香港,與今日香港之發達已成、但風光不再的失落窘境,是有着某種本質上的不同。這樣的畫面,當然會引起不僅僅只是懷舊性質的感慨。也就是說,處於某個特定時期的東方自由大港的香港人的精神風貌與生存狀態,經過何先生的細膩的光影工筆畫的刻畫而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彼時香港雖處於殖民統治之下,卻也得冷戰之天時地利之便,經濟發達尚未全面達成,但全體港人則沉浸於一種努力向上的氣氛中。這個1950到70年代的香港,與今日香港之發達已成、但風光不再的失落窘境,是有着某種本質上的不同。
雖然這種呈現,主要還是從視覺上的美感為出發點。因此光影效果動人,構圖嚴謹之下的世界,雖然也有對於弱者的同情與對於資本主義的冷眼,但令人無法否認的,這仍然是一個樂觀主義者眼中的香港。而經過了長時間的冷藏保鮮,這些畫面今天再拿出來一看,其衝擊不可謂不大。人們的確會問,今天的香港人,在根本上失去的是什麼?這,或許是何藩先生的攝影令人動心的原因。
從攝影語言看,何藩長期浸淫於電影製作,作為演員,他熟習電影拍攝的各種手法,作為導演,更要掌控電影生產全部流程。所有這些在專業領域的摸爬滾打,鑄就他於光影的生理直覺。他深知光影明暗對於電影敘事與風格塑造的重要性,也深切瞭解在銀幕上倏忽來去的光影打動觀眾之力量所在與神秘能量之功效。因此,在電影行業吃透了用光法則的他,在業餘「玩」攝影時,把這些法則搬用到平面攝影中來,簡直可以說是易如反掌。
這麼說並不是要說他能夠拍出這些具戲劇性光影畫面,有時稍有詭譎的畫面並不稀奇。而是說每個有緣與攝影結交的人,他如果在攝影上有所成就,往往都有其獨此一家的「三個組成部分」或「來源」在。但確確實實,說他是一個畫出了香港最富生氣的時代之「面影」的光影工筆畫家似不為過。
他深知光影明暗對於電影敘事與風格塑造的重要性,也深切瞭解在銀幕上倏忽來去的光影打動觀眾之力量所在與神秘能量之功效。
無形之手
而冷藏,則可能是攝影家「笑在最後」的最大殺手鐧。也是攝影之所以為攝影的一個重大秘密。那就是時間之手會將儲藏於照片母體之底片中的所有時光要素作一番發酵處理。而基本作法,則是先封存冷凍,然後解凍,以時空錯位之感嘆,來喚起人們對於不可再來之時間與空間的重新體認。今人、尤其是香港人對於何先生的香港影像的感動,相當程度上是受到了這只無形之手的操控。當然,前提是,照片中確實錄入了當時當地的氣息、氛圍與人生百態的精彩瞬間。
至於何先生攝影的第三部分,則是他晚年移居美國後,因年老體衰,無法再像壯年時期那樣馳騁街頭,於是轉戰至電腦屏幕前,以PHOTOSHOP軟件對自己的過往底片進行再處理後所得作品。這部分作品,於他本人而言,亦屬試探之作,與第二部分相比,時空次序重組後的視覺效果當然不凡,但畢竟這是「玩」,雖可滿足他本人進一步提升藝術感的願望,但能夠感動人的,還是要數那些真切映現舊時香港風情、風韻的直接攝影(straight photography)。
先封存冷凍,然後解凍,以時空錯位之感嘆,來喚起人們對於不可再來之時間與空間的重新體認。今人、尤其是香港人對於何先生的香港影像的感動,相當程度上是受到了這只無形之手的操控。
以他的攝影在步入桑榆晚景時再受關注的情況,在攝影史上頗多先例。早有美國安德烈·柯特茲,近有美國索爾·雷特。這兩位都是專業攝影師,但他們生命史上的共同點則是,早前專業發展頗順利,但後來因為各種原因經歷了較長時期的沉寂,再在晚期被發現。然後,媒體跟進,大呼小叫,驚為天人。然後,堂皇進入攝影史聖殿。何藩先生的工作,經過這次的再發現後,其意義與價值相信會經過更多的討論而給人以更多的開示。而這就可能為其進入攝影史而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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