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們還在玩「天下太平」:「環」「環」相扣的文學散步 2

太平山與獅子山,兩座山不同的意識形態,由上而下,或是由下向上,哪一種是真風光?
太平山山頂。
風物

3 對壘狀態

雖然英人搶先在太平山頂上建好「由」字碉堡,但1949年以後,中國也建好了他的,並一直跟港英政府周旋着。從山頂沿夏力道走下去,便會遠遠望見香港首個水塘——薄扶林水塘。由於香港雨水是香港唯一的天然水源,為了使香港不因供水權而落入當時中共政府的牽制,港英政府於是自六十年代開始,便在香港各處「盡情興建」水塘,而我們這曾滿足於「天下太平」這類字面遊戲的一輩,大概會記起小學課本中常會提及香港的水塘工程如何宏偉,獨步天下。這亦確非厥詞,1959年至1978年的二十年間,中共政府跟港英政府的水權政治的對壘角力,締造了香港境內幾項世界級的水務工程,包括1969年建成的船灣淡水湖,1978年建成的萬宜水庫,兩項均是當時最早及最大的,於海灣內興建的淡水庫,還配備先進的集水、調水、輸水系統。兩個水庫容量佔香港水塘總容量86%。另外,還有屯門樂安排海水化淡廠的規模亦是當時世界數一數二。(詳見李家翹:〈為何香港依賴了東江水?——再思香港的供水故事〉,收入許寶強編《重寫我城的歷史故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0,頁63-73。) 站在夏力道的瞭望薄扶林水塘,但見壩後不遠就是石筍一樣席地拔高的建築,不無觸目驚心之感。在外國,水塘總是遠離民居的;這個水塘的規模雖小,但獨特在於其緊貼市廛,彷彿是繁忙的腳步上攀至大自然神域之前供滌淨心靈的濯池。雖然那是政治角力催生的建設,但未嘗不是淡化了「天下太平」的反諷力度,成了炮彈以外,另一個令人安居樂業的嘗試。

只是單靠雨水始終有望天打卦的成分,好像工務司祈禮士(Harold Thomas Creasy)1904-1923年在任期間,先是遇到當時香港有紀錄以來的單日最高降雨量,大雨沖毁了好些設施,待他好不容易修妥後,又遇上大旱災。於是之後的柏立基、戴麟趾和麥理浩都是一方面引入東江水,以解水荒,另一方面又籌建獨立的供水體系,以防政治上給扼着咽喉。就這樣港英政府跟中共的心理猜拳,便一直拉鋸地進行着,而香港人就在水塘堤壩崩塌的陰影下繼續「安居」。堤壩下的人,抑是視自己為過客,抑是矢志不遷以後,無奈接受自己被消音的宿命。這樣的「天下太平」便一直維持至回歸以後……

回歸以後,香港的「天下太平」遊戲便由特區政府跟生於斯長於斯決定不遷的香港民眾接力。去年的雨傘運動呈膠着狀態時,一隊自稱「蜘蛛仔」的攀崖愛好者在獅子山的崖壁掛上「我要真普選」的大橫額後,李怡發表了題為〈太平山VS獅子山〉的專欄文章,確立了這兩座山分別代表的意識形態:

獅子山遙望着太平山。獅子山滿是岩石又陡斜,建不起山之半居;太平山綠野婉轉,樹立豪宅富戶。獅子山下住着低下階層,太平山住着高官富豪權貴。上世紀七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關注低下層生活的電視劇《獅子山下》播映,一首同名歌曲冒起,告訴香港人只要艱辛努力,就有向上流動的機會。獅子山下的人們辛勞拼搏,但總有希望在明天,於是,香港人也開始有了文化身份的認同。那是一個流動的社會。

回歸了,中國權貴資本主義興起,香港扭曲的政制產生向富裕階層傾斜的施政,於是窮者越窮富者越富,高樓價和中國富戶移居,商戶倒向自由行客扼殺了香港人的生活空間。社會不再流動,艱辛拼搏也無望。獅子山精神失去存在空間。香港人要掌握自己命運,要回到一個可以向上流動的機會平等的時代,只有由所有獅子山下的人選出掌權者,而不是任由太平山的權貴和他們背後的北大人去擺佈。

——見《蘋果日報》「副刊‧果籽」,李怡專欄「小塊文章」,2014年10月26日。

李怡指出了兩座山所象徵着不同的意識形態,大概限於專欄的篇幅,無法闡明是怎樣的不同。如果將兩座山視為「天下太平」的遊戲中兩個陣營的「由」字碉堡,便會發覺分別也在於一個「由」字。太平山這邊的旗幟從港英政府開始,已是「由下向上升」。在擺烏龍的「阿羣領路圖」的官印中,我們讀到那是基層的阿羣主動來向登陸佔領的鴉片商示好;六七暴動以後,港英政府事後研究結果是「政府與民眾間的溝通失敗」,於是便提出了所謂「行政吸納政治」(Administrative Absorption of Politics)模式來穩住「天下太平」的局面:

「行政吸納政治」是指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政府把社會中精英或精英團體(elite group)所代表的政治力量,吸收進行政決策結構,因而獲致某一層次的「精英整合」(elite integration),此一過程給統治權力賦以合法性,從而,一個鬆弛但整合的政治社會得以建立起來。

——金耀基:〈行政吸納政治:香港的政治模式〉,邢慕寰、金耀基編,《香港之發展經驗》,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5,頁6。

即是說由下吸納本地精英上流,這大概就李怡所謂的社會流動。回歸以後,歷任特首都是港英政府吸納的本地精英,他們習慣了普羅大眾主動向上奉迎的取態,其中尤以梁振英的權利慾最大,從他「我和我的政府」的開場白便可知,就是有梁特首之夜郎自大,和愛受追捧,始有像陳茂波此等經營劏房也能任發展局局長之事。試問賊喊捉賊,在城市發展政策上鑽空子,壓榨基層血汗的所謂「精英」,又怎可能定出甚麼符合基層市民想望的發展宏圖?旗幟所象徵的「安居樂業」的感召力已逐點逐滴給蠶食掉。

至於對岸獅子山的旗幟則是一大幅好不容易由「獅頭」峭壁下垂的橫額,清晰地號召着山下的人仰望,一起打從心底的鐵屋中爆出「我要真普選」的吶喊。梁特首一直不明白,或者拒絕去承認,隨着教育普及,以往的精英階層的神話已給消弭,加上政府吸納精英的制度已經飽和,之前被吸納進去的精英還有一段日子始屆退休年齡。現在政府和民眾間再次出現1967年暴動時溝通失效的情況。要對症下藥,其實不須甚麼偏方,只在於當權者的姿態。王良和的〈煙花港與夜廟街〉上半部份記述自己1982的大年初一,一家人沿薄扶林水塘的山路,一直走到太平山頂看煙花:

嘣,一個深藍的摩天輪剛升起,中心又自我爆放集束炸彈,呯呯呯呯呯呯,一團團強如白晝的蛋狀眼光中,又爆開一圈一圈彩虹般的雨花石,小圈罩不住大圈,大圈困不住更大的圈,所有圓心突然一齊引爆,滿天裂帛,無數恍如陽光中的鑽石閃閃發亮,飛光幻彩,閃得人眼花繚亂。片刻不尋常的寂靜,低空、半空、高空,彷彿一齊張開了眼洞,把商廈的霓虹,海底的珠彩,所有的燈光,所有的星光,全吸進去,忽然,啊忽然,燦然的眾色終極爆放,霹靂啪啦霹靂啪啦,琉璃幻象激撞得粉碎,滿天不可逼視的彩虹光圈,一圈圈籠罩世人。夜風一吹,煙消火滅終場的一刻,歡呼、尖叫、掌聲、噓聲,立時震憾維港。我稍一定神,目光越過黑壓壓的人頭,浮向天邊,只見一海船燈,滿天煙霧。

——王良和:〈煙花港與夜廟街〉,《女馬人與城堡》,香港:匯智出版社,2014,頁55-56。

賀年煙花可說是最能粉飾昇平的活動,在太平山上看,煙花襯着繁華的維港夜景,更是迷醉人心的觀感饗宴。施放煙花,就像是吸納精英的過程,讓它從下而上的飇升,然後給它繁華的背景爆放自我,賺得仰望的目光、掌聲和觀呼。只是那不是能長久維持的光景,表演過後,夜風一吹,一切均散入黑洞的虛無。無怪,王良和在文章最後,以絢燦的煙花反襯看似龍蛇混雜的廟街檔口燈火的耐看:

站在四樓外父租住板間房的陽台,我喜歡俯看廟街、樹頭燦爛的燈火。一個個討生活的小燈泡,每一夜,隨夜幕低垂而低垂,在鐵枝網帳篷之間,升起輝煌、充滿生活氣息的夜市。在我的感覺裏,這樣的人間煙火,比起在太平山頂,在中環的海邊觀賞瑰麗奪目的煙花匯演,更實在,更耐看,更有人氣人情。我感念這平凡而又充滿江湖氣的街道,養活千千萬萬的人,讓芸芸眾生在黑夜中帶着自己在塵世點亮的燈,熱熱鬧鬧的匯聚,融成一片流動的光海。

——王良和:〈煙花港與夜廟街〉,《女馬人與城堡》,香港:匯智出版社,2014,頁61-62。

所謂「由上而下」的姿態,不用特別做甚麼,只要改掉不可一世的想法,真心為民眾做事即可,即如彭定康、高永文的民望之所以高企,也不在於「蛋撻秀」或「限奶令」,而在於這些舉措背後所彰顯的從上而下的為民請命的真心。

註:本文轉載自「我街道・我知道・我書寫」社區寫作計劃,該計劃由香港文學館主辦、何鴻毅家族基金「藝術・改寫香港」資助,作品以街道為座標,由作家及普羅大眾牽手建構香港社區文學地景。端傳媒風物頻道將由即日起連續四個週日轉載該計劃中的作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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